沈静渊想起温令欢的死,哪里敢得罪源素臣,立刻走下龙椅,扶着源素臣的双臂,道:“爱卿快快请起,爱卿是再造山河的功臣,朕奖赏爱卿都还来不及,何来责罚一说。”
“陛下……”
源素臣虽起了身,心里却感慨万千。
“最近有件新鲜事儿,各位都听说了不曾?”翌日宣槐序请了不少年纪轻轻的才子新秀,前来府中一叙,他抱着暖手,冲着满座之人道,“吏部尚书费潇,给源素臣铸了金人以占卜吉凶。”
立刻有人回应:“这算什么新鲜事儿,他源素臣想弑君谋反,又不是一天两天了。铸金人占卜吉凶祸福是假,为自己篡位造势我看才是真!”
“是啊是啊,”此言一出,立马得到了不少人的认可赞同,“他源素臣连太后都敢杀,下一步会做什么?岂不就是犯上作乱!再这样下去,只怕我大魏都要改姓源了!”
宣槐序抬手示意噤声,道:“可是我看皇上却很信任他。几乎是对他言听计从。”
“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把戏罢了!”又一人愤怒道,“皇上年纪尚轻,源素臣又大权独揽。这朝堂自然是他源家人说了算。”
“依我看,皇上之所以对他言听计从,十有八九是受到了他的胁迫,才不得已而为之。”
“话虽如此,”宣槐序捻着长须道,“可眼下他源素臣只手遮天,京城经历了李青陵那件事,也早就换了源素臣的亲信担任巡防要职。咱们好比是那笼中鸟,处处要受制于源家。受制于人,就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咱们又能做什么呢?”
“绝不能让源素臣篡权夺位!”其中一名年轻的太学生已经站了起来,“我等皆是大魏之臣,生食皇禄,死为魏臣!又岂能坐视不理?”
那名学子接着又道:“源家虽然强势,可未必稳固,只要源素臣一死,其余诸人必然作鸟兽散。我等愿为皇上除去心腹大患!”
乔沐苏在一旁默默聆听了许久,此时才开口道:“诸位,你们如今这样做,不是除去奸臣,而是要逼他做奸臣。”
“乔观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那名太学生高声道,“你昔年也是饱读诗书的人,乔家深受皇恩,世袭清泉郡公,你却说出此等大逆不道之言!你于心何忍!”
乔沐苏起了身,先对着宣槐序拜了一拜,才继续道:“宣太傅一向知我,我说话为公不为私。源素臣是否有犯上作乱之心值得商榷,此时便叫嚣铲除他,未必恰当。”
“俗话说急则生变,”乔沐苏又道,“源家之人绝非各位想的如此简单,即便源素臣不在,剩下之人也依旧不可小觑。贸然除去,只会让朝局再次动荡,可眼下这个节骨眼上,柔然南齐虎视眈眈,我大魏还经得起这等动荡吗?”
“坐,”宣槐序抬手示意,“观棠,你莫要着急,我们今日只是谈谈心,没有别的意思——坐。”
“我倒是听说,乔郡公向来同源氏之人交好,和源素臣源尚安关系匪浅,”列座之中,宣槐序的侄子宣姚道,“乔大人若是为了故友出言辩驳,也无可厚非。”
“是了,乔大人同源家早就暗通款曲,”方才的那名学生转向乔沐苏,轻蔑地笑了笑,“想必是一早就为自己留好了退路吧。”
“我同源素臣相识之时,他只不过还是个洛阳城中不起眼的质子,”乔沐苏冷冷一笑,驳斥道,“请问各位,我如何能够未卜先知,知道他今日能位列百官之首?”
说到这里,乔沐苏又转向宣槐序,道:“我无意为他辩驳什么,他若是真有不臣之心,坐罪处死那是天经地义。但是眼下正是用人之时,至少他源素臣在,幽界数万铁骑在,齐国和柔然便暂时不敢来进犯大魏,这种时候,若是要除去他,岂不是自坏长城?”
“报——乔大人!”
恰在此刻,仆从进来道:“大人,太妃病重,想见您最后一面。”
“姑母?”乔沐苏心中一凛,心知不好,也顾不上再跟大堂里的众人说些什么,立即行礼道,“抱歉,在下先行告退。”
宣槐序倒是一副很是理解的样子,他点了点头道:“乔太妃的身子要紧,观棠,你去吧。”
两人拜别之后,宣槐序看着乔沐苏的背影,冷笑了一声:“装什么清高。”
殿内浓重的草药味扑面而来,不少宫女太监都掩着口鼻,匆匆离去。
乔沐苏在殿外跪了下来:“臣乔沐苏参见太妃。”
乔太妃重重咳了几声,却没有让他进来的意思。
乔沐苏于是叩首改口道:“侄儿乔沐苏,拜见姑母。”
“进来……”
“是,”乔沐苏上前握住了乔太妃枯黄干瘦的手,“姑母有何吩咐。”
“听你这个口气,”乔太妃轻轻叹息,“为着兴平公主的事儿,还生着你爹的气呢?”
“姑母……”
乔沐苏垂首阖眸。
当初永熙帝还是太子之时,和其妹妹兴平公主偷欢,而这个生下来的孩子,便是后来“杀父弑君”的世子沈泽兰。
兴平公主怀了孕,知道瞒不过宫里之人,于是便想着假死逃走。
帮她的人正是彼时才十二岁的乔沐苏。
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永熙帝继位之后,最终还是知道了兴平公主的消息,于是毫不犹豫地痛下杀手。
这段往事他早就对源尚安坦言过。
“你……”源尚安初闻之时也难免诧异,“乔兄你对兴平公主,莫非……”
乔沐苏默然良久,才道:“我对她不是男女之情……但是、但是——”
他踌躇不决,找不到相应的字词,最终只是长叹道:“我本来能护住她的,我……”
“我那天帮她的事,被我爹知道了,”乔沐苏道,“我爹大发雷霆,把我打了一顿,然后关在了家里,不许我出去,我跟他赌气,自己一个人溜到了眠山。后来没过多久,我爹他犯了事,逼奸京兆尹之女,致其自尽。宗楚宁以此为由,查出他在任上斑斑劣迹,于是判他斩首,同时清查乔家。此后乔家空有世家之名,却无世家之实,而她也在五年后被先帝所杀。”
他黯然道:“那是我下山收到的第一条消息。”
所以他不敢回京,不仅仅是对自己的父亲和不争气的家族抱有怨艾,也是因为他固执地不肯接受这么一个落寞的终局。他忘不了过去,也走不出往昔,只能执意不肯放过自己。
“乔兄,逃避不是办法,”源尚安劝道,“你总该回去的。”
“回去了又怎么样呢?”乔沐苏怅然道,“我父母已死,长兄早亡,姑母早年进宫侍奉先帝,和家里也就断了联系。其他人走的走散的散,我回去不过是给世人徒增笑柄罢了。”
源尚安不再说什么,似是明晰了乔沐苏无法言说的落寞。没过多久,源尚安便劝源素臣恢复了乔家原本的封爵。
“乔兄,回去吧,”源尚安道,“太妃她这么多年来苦苦支撑,一定也很想你。”
于是乔沐苏踯躅着,推开了宫殿的大门。
他父母已死,长兄已亡,所以是时候轮到他来承担作为家主的责任了。
乔沐苏抬首,正能望见乔太妃干枯的面容,他忽地含泪跪下道:“姑母,是侄儿不好,只知道一味逃避,这么多年来,留您一人受苦受累。”
“你这样说,说明你真的长大了,”乔太妃笑了起来,轻轻拍着乔沐苏的手,“这才是我乔家的好儿郎。”
“姑母要交给你一样东西,”乔太妃气息奄奄,面上却带着笑意,“先帝恐主少母强,酿成后汉外戚阉人专权的局面,因而留有一份遗诏,望乔家之人能行陈平周勃之事,可惜你的父亲担不起这份重任,反而被宗楚宁先下手为强。如今这诏书到了你的手里,姑母希望你能担起来这份重担。”
“只是有一条,”乔太妃道,“旁人以威取信,你却以信取威,任侠好义,结交了不少好友。姑母要劝你一句,别结交这么多人,人多了,难免会有问题。”
“姑母……”乔沐苏啜泣道,“侄儿平生喜好交友,至于旁人怎么说,侄儿没法左右,只求不负情义便是。”
“好啊、好啊……”乔太妃缓缓阖眸,将装有诏书的匣子放到了乔沐苏手中。
举办完姑母的丧事之后,乔沐苏从宫中出来,见源尚安一边等候,忙道:“故卿,你怎么来了?”
源尚安先是表达了哀悼之意,而后才道:“兄长前日与费潇之事,乔兄可有所耳闻?”
“文君他……”乔沐苏道,“应该不会是那样的人……”
“是么……”源尚安苦笑道,“即便他没有此心,可要是底下之人推波助澜,又能坚持多久呢?”
第45章 冬月
“这……”乔沐苏丧服未除,衣冠雪白,徒增了几分苍凉之感,他望向远处,叹道:“故卿,你也知道,我大魏以九品中正选官任官,能杀出重围的贫寒子弟少之又少,即便有,也很快就被同化。文君他到了这一步,很多事也没有办法。”
“你的意思我何尝不懂,”源尚安陪着乔沐苏在阴沉沉的天幕下缓缓前行,“只是他万不该铸金以问天意,古往今来,臣子心怀不轨注定要受千古骂名。”
“功高震主,”乔沐苏发觉四下无人,这才小声应道,“即使文君他自己不肯,他麾下之人也难免非分之想。现下于他而言,就是进退两难。”
乔沐苏不知为何,觉着源尚安今日神色落寞,后者忧心忡忡道:“他若是真无此心,就该处置了费潇以示清白。”
余下的话,源尚安没再点破。
费潇背地里铸金人占卜,给源素臣上位造势。而源素臣只是将费潇斥责了一顿,连处罚都未曾处罚。
万里江山、九五之尊近在眼前,距离一代开国之君仅仅一步之遥,他未必一点都没有动心过。
乔沐苏只是朋友,并不真正懂得源素臣。
源尚安却是知道,这人不苟言笑、淡漠冷然的面孔之下,深藏着的是不可告人的野心。
“处置……”乔沐苏从源尚安的话里听出了一种不可质疑的决绝,“你是说……”
“杀了他,”源尚安道,“此等悖逆之言,有违臣子之道,罪当处死。”
“故卿,”乔沐苏道,“你从前说不出这般狠绝的话来。”
“可他从前,”源尚安道,“也做不出这般犯上的事来。”
源晚临才从府里出来,见到了道路尽头的源尚安和乔沐苏,连忙朝着两人挥手道:“二哥,乔大人,你们怎么在这里?”
“这几日审理案件,”源尚安同他寒暄道,“辛苦你了。”
乔沐苏问道:“什么结果?”
“李青陵这些人虽然手段毒,可是我瞧着并不高明,”源晚临道,“昔年太后靠得还是有宗楚宁给她撑腰,才能架空皇上。恕我直言,宗楚宁死后,她的一切举动,都太过愚蠢了。空有野心,却无能力。”
“她想做吕后,”乔沐苏道,“可惜没那个手段。”
源尚安问:“判了么?”
“自然是必死无疑,”源晚临道,“明日交给陛下,就等勾决了。”
“这天下没有无疑的事情,”源尚安沉着道,“只要没到最后一步,都还会有变数。”
“这……”源晚临听罢眉头微蹙,“他们死罪难逃,还能有什么转机变数?”
“温亦衡,”源尚安道,“他从前是御史大夫,掌管中央监察,又是太后本家,这般声望在,自然有不少趋炎附势之人投靠。如今他们的大树就要倒了,这些人难道就会坐视不理吗?”
乔沐苏听懂了源尚安的意思,接话道:“他身为御史大夫,此事确实有失察之过,可是这等罪名并不要命,最多也就是免官以示惩戒。大难不死,就有可能死灰复燃。”
次日早朝。
“众爱卿平身。”沈静渊在一声声万岁之后,眼神流露出了几分倦怠。他已经明白朝堂之上,是世家和源氏分庭抗礼,自己只不过是个提线木偶。
“皇上,”大司农闻朝道,“延昌年间战火纷飞,以致民生凋敝,微臣恳请陛下减免赋税,以安民心。”
沈静渊点了点头,道:“朕准了。”
“皇上,还有一事,”闻朝继续道,“柔然屡屡骚扰我边境六镇,不少百姓不得不背井离乡,流浪街头,微臣请求陛下从国库中拨出一部分银两,用于安置这些流民。”
“这两件事朕都准了,”沈静渊道,“下朝之后就着人去办。还有别的事情吗?”
“陛下,”源尚安出列,温声道,“微臣有一事启奏。”
“说。”
“陛下,微臣担任夏州太守期间,暗中查访得知,各州地主豪强会私自隐瞒其下佃农人数和田产,并对这些百姓层层盘剥,累死者不计其数,”源尚安说这话时,暗中瞥了源素臣一眼,发觉他神色冷厉,便又垂首继续道,“故而微臣恳求陛下下令清查丈量全国土地,无主之田和富豪之家多余之田收归国有,统一分配给当地百姓。”
“至于豪强地方家中的佃农,微臣斗胆建议陛下下令释放,”源尚安跪了下来,请求道,“陛下,这些人食不果腹、饥寒交迫,却要承担繁重的农务,累死饿死者数不胜数。当年叛军四起,不少百姓相随,也正是因为层层盘剥,已经让他们走投无路,他们才不得不铤而走险。微臣愿陛下开恩,以彰圣德。”
38/158 首页 上一页 36 37 38 39 40 4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