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了,不必了,”源司繁略微昂首,感叹道,“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清楚。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
“爹爹……”
源司繁笑着摇头,道:“这江山、这天下,终究会是你们的。爹爹不能陪你们一辈子。”
“来,故卿,你过来,”源司繁招了招手,示意源尚安坐到自己身边来,“爹爹接下来要同你说一些话,希望你能记住。”
“爹爹知道你才识过人,文武双全,”源司繁牵起源尚安的手,轻轻拍了拍道,“但是爹爹今日要同你说的是,相较于领袖,你更适合做一个辅佐的军师,你的兄长才是能挑得起大梁、担得起重任的人。”
“我大魏立国百年,早已经过了盛世太平之时,各方心怀鬼胎,四周暗潮汹涌,如果不下定决心革除弊政,不下猛药去除沉疴,必将陷入动荡,甚至是再度分崩离析,”源司繁语重心长道,“世家之人蝇营狗苟,清流之辈贪图虚名,圣上年幼,朝局混乱,唯有百折不挠、心性坚定、不可夺其志之人,才能肩负重任。”
“而你的兄长,”源司繁倏忽看向源尚安,眼中竟是闪烁着点点泪光,“正是这样一个人。”
“故卿,”源司繁紧紧握着源尚安的手,交代道,“自古以来,兄弟阋墙、同室操戈的悲剧数不胜数。爹爹不希望这样的事情日后在我源家重演。爹爹希望你和文君相互扶持,兄弟同心。”
“爹爹……”源尚安道,“我明白、明白了……”
而此时此刻,源尚安听着源素臣的话,不知为何便想起了多年以前源司繁的交代。
“兄长,”源尚安道,“其实你是那种天还没亮,就已经醒过来的人。可大多数人仍然沉睡着,全然不知黑夜已至的悲哀。无论你是摇晃着他们也好,还是大声疾呼也好,没有人愿意起来,因为他们装睡了太久,已经完全麻木了。这个时候你在他们眼里,反倒成了异类。”
“如果能发出声音,叫醒这其中的一两个人,你便不能说没有意义,”源素臣道,“而只要有新的人觉醒过来,他们就能代替我们,去叫醒更多的人。只要一代代接力下去——”
“天会亮的,”源素臣忽地看着源尚安,又重复道,“天总会亮的。”
这日晚间,源尚安的回信已经被送到了司州太守府上,慕容楚嫣拿着信封,走上前道:“叔夜,京城那边回信了。”
“哦?”源晚临拆开信封,快速浏览了一遍,转而向费潇道,“这都几个时辰了,河内郡王人呢?怎么还不到?”
“这……”费潇正欲说话,便听外头一名仆从高声道:“河内郡王驾到!”
“好大的排场,”源晚临冷哼了一声,把信件放到了桌上,掀开衣袍跨入庭院,“王爷,我一个时辰前就叫人请您过来,据我所知,王府距离此地不远,为何耽搁到了现在?”
河内郡王沈泓冷笑了一声,根本不把源晚临放在眼里,他坐在仆人搬来的长椅上,道:“源大人,本王要提醒你一句,你身为朝廷命官,却礼数粗疏,见了本王也不知行礼,你眼里还有没有规矩二字?”
“王爷既然提了规矩,那下官今日就陪着王爷好好地论上一论,”源晚临丝毫不惧,“下官奉旨办差,代表的是皇上的旨意。王爷却耀武扬威、倚老卖老,敢问王爷心里现在还有没有圣上,有没有我大魏国法!”
“源晚临,你好大的胆子!”一旁的贺季常即刻帮腔道,“你是什么人,也敢妄称天子旨意来压人!你听好了,我贺季常在国子监念过书,年年九品考核都是中上,你算是什么东西?区区乡野草民,哪来的胆子狐假虎威!圣人之言你怕是都没有琢磨透彻,也好意思出来做官!你既是丞相派来的人,那我便要同丞相说话!”
“你要谈圣人之言,好啊,”源晚临道,“那我乐意奉陪到底。贺先生,那我便来问你,‘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是什么意思?‘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又是什么意思?你说说看?”
“我谅你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替你说了吧,”源晚临道,“君子团结他人,小人却只知结党营私,君子反省自己,小人却只会推诿扯皮!如今这勾结旁人、推三阻四之人不是别人,正是你贺季常自己!”
“今日你按时抵达,你又是个书生,我知道你们读书人向来最是有意气,所以没想着大庭广众之下揭你老底,可你口出狂言,那我也不必再给你留什么面子!”
“你原本自视清高,不肯同这些侵占田产、倒卖粮食之人同流合污,可是你慢慢发现,周围的那些你认识的书生,背地里都在做这些生意,所以你想着法不责众,起了侥幸,也跟着他们做这等勾当!”源晚临高声道,“你不是书生意气么?不是最要面子么?那我今日便让你斯文扫地!来人!”
许长知带着几名下属立刻听令:“在!”
“把他的上衣扒了,给他贴上他所犯之罪的字条,让他在院子里给我站到天黑!”源晚临道,“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些读书人的脸面值几个钱!”
“荒唐!”沈泓霎时间站起身来怒斥道,“源晚临,你这是干什么?!”
“源晚临,”贺季常已经被几个侍卫拖了出去,他瞬间破口大骂道,“你这王八蛋!我操你妈!”
“有人想给他求情吗?”源晚临怒视着庭院里的众人,“那好,谁想求情,就出去陪他一块站着!”
众人悉皆屏声静气,一时间鸦雀无声。
“怎么都不说话了?方才不还是一个个都气焰嚣张得很吗?”源晚临道,“既然都没话说了,那我就说几句。我给你们十天的时间,这十天之内,只要你们把不该占的田让出来,把不该藏的人交出来,把欠了的税款补回去,我就当做无事发生。”
“但是要是做不到,那就是公然抗旨,藐视圣上,”源晚临又道,“到时候,诸位就不要怪我不留情面!我的话,诸位都听懂了吗?”
慕容楚嫣在后头听得仔仔细细,她面上没说什么,只是在傍晚走到了源晚临身前,见四下无人,轻声道:“叔夜,你这般不避权贵,倒叫我担心他们会不会因此而记恨你。”
“这……楚嫣,你要知道,有些事情是无法避免的,”源晚临和缓道,“这个世道,到处都是老好人,彼此之间相互袒护,终究是做不成什么大事的。”
“如今要做官,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同流合污自甘堕落,要么清廉自守为民做主,前者能平步青云,后者却是百般碰壁,楚嫣,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不等慕容楚嫣回答,源晚临一手握着了结的刀柄,轻叹息了一声,继续道:“因为那样的人,太少了。”
“当然,我完全可以置之不理,我虽然是源氏旁支子弟,可到底也是左使大人的亲眷,我完全可以靠着他的名望,捞钱养活自己的后半辈子,”源晚临道,“可是楚嫣,你想过没有,如果我这样做,那么我当初破开城门,迎左使大人进京的意义在哪里?我们源家和那些世家的区别又在哪里?”
“我这样做,”源晚临松开了握刀的手,走到了慕容楚嫣跟前,“不就想看到一个不一样的人间吗?”
“而且据我所知,我和你的心应当是相通的,”源晚临看着慕容楚嫣道,“你当时也是希望能看到一个更光明的未来,才会选择救二哥的吧。”
源晚临的“期限”下达之后,最先焦急起来的是洛阳周围住着的亲王们,有连夜变卖字画以折成白银的,有四处找人说情的,也有找关系试图劝源素臣放弃的。不过也有完全不着急的。
求情的书信堆满了源尚安的桌案,他一封也不想看,打算出去找源素臣,半路上却碰到了乔沐苏。
两人一交谈,才发现原来是“同病相怜”。这两日自称是和乔家沾亲带故的人都快挤满了乔沐苏的那间老院子。
“你打算怎么办?”源尚安苦笑道。
“还能怎么办?我这时候接受了,不是给文君还有叔夜添麻烦吗?”乔沐苏道,“客气话说几句,哄走了就是。实在不行,我送点家里还剩的一点宝物,让他们拿去先当了换钱。”
乔沐苏是真的任侠好义、仗义疏财,拿钱帮人的时候从来不会犹豫。乔家并不算富裕,尤其先前还因为乔父的事情经历过抄家,他这时候还愿意相帮,实在是难得。
源尚安也知道乔沐苏不容易,他道:“可是这样下去总也不是办法。若是这些王爷们能有一个人带个头,率先退还田地,主动支持新政,每年缴税,或许会好很多。世家再怎么说,有了皇室宗亲作表率,也不好闹得太难堪。”
“你说的这些我明白,”乔沐苏道,“可是很多王爷一个个都是守财奴,视财如命,要他们交钱,那可比要了他们的命还难受。他们宁愿找别人借,找别人凑,也不肯拿自己的钱财来。国家拿钱养着他们,说是一旦京城有难,他们可发兵勤王,庇护社稷,可实际上呢,养了一帮坐吃山空的蛀虫出来。”
“这几日汝南王、临淮王、北海王几乎都来找过我,”乔沐苏道,“唯独没来过的,应该也就剩一个高阳王了。”
“高阳王……”源尚安默念着,“那不是当年因为谋反被赐死的沈世子的养父吗?”
第49章 高阳
源尚安听过一些宫廷流言,说沈泽兰并非高阳王沈容惜亲生,而是永熙帝的私生子。沈泽兰的出生不算光彩,绝对不能认祖归宗,只好以高阳王世子的身份养在沈容惜身边。
永熙帝上位之初,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了各种借口,将自己父皇余下的手足兄弟杀的杀囚的囚,以绝后患。却独独对这个十二弟沈容惜网开一面。
原因很简单,在永熙帝看来,沈容惜是个只知道花天酒地、荒唐淫乐的废物,成不了什么大气候。他也就乐意册封这样一个废物点心做个混吃等死的闲王。
源尚安不会随意评论他人,但介于传闻,面见沈容惜之前,他心里便先想到了一套专门用于哄草包的说辞。
果不其然,他在王府门前见到了好些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舞姬。
……看来传言非虚啊。
“湘君大人!”
有个别舞妓认得源尚安那标志性的黑衣袍蓝发带,立刻上去娇滴滴地道:“大人,您来做什么?”
“姑娘,”源尚安连连摆手推辞,朝后退了一步,“这于理不合。”
“乔大人……”
另一边又有几个舞姬打算故技重施,已经拽住了乔沐苏的衣袖。
乔沐苏却是冷着一张脸,猛地拂袖道:“你们王爷呢?人在哪里?”
“羽檄起边亭,烽火入咸阳。
征师屯广武,分兵救朔方——”
源尚安才和乔沐苏跨进高阳王府的大门,便闻见一阵吟诵之声,其间还夹杂着铮铮剑鸣之音。
“这是……”源尚安从前没见过高阳王沈容惜,用询问的目光看向乔沐苏,“王爷是在练剑?那我们是不是不该打扰?”
乔沐苏听着剑鸣之声,像是没听见源尚安的话一般,自顾自地朝着后院走去。
“哎!乔兄……”源尚安立刻追了上去。
“时危见臣节,世乱识忠良。投躯报明主,身死为国殇。”沈容惜吟到最后一句,手中剑舞如银龙盘旋,又如白蛇吐信,剑锋过处瑟瑟生风,最后全力刺出,停在空中。
“好,好!”源尚安拍手赞叹道,“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王爷剑法上炉火纯青,在下佩服。”
沈容惜笑了一声,也不看源尚安,他右手把剑收到身后,左手提起了一壶酒,大言不惭道:“那当然,你也不看看我是谁,我当年靠着剑术名满天下的时候,你这个小家伙在干什么?还在书院牙牙学语吧?”
源尚安:“……”
还没等源尚安想好更多的恭维之语,乔沐苏已是怫然不悦,他三两步上前,当即一掌打翻了沈容惜手里的酒壶。
噼里啪啦一阵响,碎片洒了一地。
沈容惜愣了愣,而后笑了一声,道:“哎呦你火气好大,这酒可值不少钱呢。可惜啦。”
乔沐苏横眉冷目,已是怒火中烧,喝道:“沈容惜!你闹够没有!”
沈容惜听了这话,似乎是有点不大高兴,他不再笑了,而是道:“你这个人还讲不讲道理,今天是你跑到本王的府上大吵大闹吧。”
说罢他转身欲走。
源尚安出言相劝:“王爷——”
然而他话音未落,乔沐苏已然上前拉住了沈容惜的衣袖。
“你以为你是谁,你是沈容惜啊,”乔沐苏道,“你是我大魏最年轻的直阁将军,年少有为,功成一方,怎么能……你怎么能自甘堕落,你怎么甘心……”
“你当年和我一同建立水师,那时候你对我说过什么,你还记得么?”乔沐苏悲怆道,“你说你要平乱世而定四方,攻灭南朝,了却君王天下事。我问你,这话你还记得吗?”
“乔兄……”源尚安上前一步拉住了乔沐苏的衣袖。
“这话我记得,”沈容惜道,“可我是个什么样的窝囊废,你也都看在眼里,还提这些做什么?”
“你!”
“沈容惜,你当这是什么?”乔沐苏勃然变色道,“那是数万人几年来的心血啊,你倒好,说解散就解散,说算了就算了!”
源尚安见乔沐苏情绪似是有些失控,他怕出事,立刻将乔沐苏拉到自己身后,劝道:“乔兄,你冷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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