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磕着瓜子道:“你们听说了没有,方才有件稀奇事儿,这言家的小公子也真是没见过世面,竟然能把恭房里的澡豆当成干果吃了。”
“哎,言家自从言鹤那个老匹夫被斩了之后,”又一人道,“我看是一日不如一日。也难怪闹出来这等笑话。”
围在火盆旁的一圈人霎时间哈哈大笑起来。
言枫华恰在这么个尴尬时刻叫仆人引了进来,他行礼道:“晚辈见过各位大人。”
众人一见他来,笑得越发没了规矩。宗楚宁阴沉沉的眼神扫了一圈,丝毫没有笑意,众人见他面上不愉,方才的笑声便尽数咽了回去。
言枫华立在那里没有动,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又道:“外甥言榶,见过表舅。”
宗楚宁手上握着一串佛珠,那是温令欢赏赐给他的珍宝。温令欢崇尚佛教,便赐了不少经文佛珠下来,宗楚宁虽然不喜欢这些,但为着太后的面子,还是收了下来。
此刻他便捻着佛珠,面色晦暗不明,扫了言枫华一眼之后道:“我是你哪门子的表舅。”
“祖母姓宗,”言枫华不敢抬头,如实回话道,“按辈分算,晚辈确实应该唤丞相大人一声表舅。”
“表舅,”宗楚宁重复了一声,言枫华不确定他是否在轻笑,“你表舅现在有事,你先等着。”
宗楚宁要晾着他,言枫华哪里敢说一声不,立刻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外等候,等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冷风吹得他快要睡过去了,才听见宗楚宁重新喊他进来的声音。
“方才我叫你等着,”宗楚宁不仅唤他进来,还叫人重新给他沏了一碗热茶,“怎么样,心里头怨你表舅么?”
言枫华赔笑脸道:“表舅这样做自然有表舅的道理。”
“场面话倒是说得好听,只是心里头是不是这么想,表舅可就不知道了,”话虽如此,宗楚宁却根本不在意言枫华是否抱怨,他继续道,“你还年轻,且记住一句话,成大事者不急于一时。”
“是,”言枫华道,“多谢表舅教诲。”
“你今日来,是求我给你找一份差事的吧?”宗楚宁早就看穿了言枫华的心思,“你父亲言鹤不争气,连累了自个家一块受罪。但你只是他和小妾生的庶子,事发时也不在梁州,为着这么个不闻不问的父亲受了牵连,心里憋着一口气吧。”
言枫华垂首不言。
“可表舅如今要告诉你,”宗楚宁磨着墨,像是个循循善诱的长辈,“机会可不是求来的,是自己挣来的。这百年来,其余五家一直起起落落,唯有宗氏一族长盛不衰,榶儿啊,你就没有想过这究竟是为什么吗?”
宗楚宁化开了墨,停下手头的动作,继续道:“这是因为,我们宗家人,从来不会把鸡蛋全放在一个篮子里。先帝立后也好,立太子也好,我们始终留有后招。”
言枫华似懂非懂。
“你求表舅给你差事,表舅不能给你,但表舅会给你指一条去路,”宗楚宁似笑非笑,“你去源素臣或者源尚安那里,试着打通打通关系。打通不了也不要紧,至少先去了解了解他们的行事作风,给日后做个准备。”
“表舅,”言枫华听到这里,终于没法再接受下去,“您打发我去……”
“哎,傻小子,你还不懂,这不是打发,”宗楚宁道,“表舅眼下当了丞相,和他源素臣对抗到底,说白了,就是在赌他不可能扶持沈静渊上位。但是既然是赌,那就必须做好满盘皆输的准备。你就没有想过一点,万一表舅这一回站错了人,万一宗家这一次押错了宝,真让他源素臣带兵入京了怎么办?”
“所以必须要留有后手,以防万一,表舅来日或许会死,但他源素臣也休想赢,”宗楚宁看着言枫华,这才笑了起来,“而你,就是表舅留下来的后招。”
第51章 对峙
宗楚宁死后不久,宣槐序就将言枫华找了过来。
“怕吗?”宣槐序在烛火里捻着长须,端详着言枫华的神情,“现在朝中因为要查宗家同党,人人自危,我这个最大的‘同党’却把你找了过来。”
言枫华摇了摇头,道:“大人这番安排,自然有大人的用意。”
“你心里头若是能真的这样想就好,”宣槐序道,“我猜你自己也没有想到吧,宗相他下狱前特意嘱咐我多多关照你。”
“可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源家迟早要找个理由将我一并清算处死,我只怕也关照不了你几日,”宣槐序叹息了一阵,不知是否是真情实感,他旋即又道:“与其惶惶不可终日,倒不如舍了我这条命,给你铺个好路去走。”
“大人的意思是……”
“源尚安不肯收你为徒,不就是心里没法相信你,觉得你和我们藕断丝连吗?”宣槐序道,“那就找个机会,断得干干净净,而后彻底跟了源家。”
“你不用愧疚,”宣槐序的脸在昏黄的烛光中晦暗不清,他抬首看了一眼屋顶道,“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没有牺牲,哪里能换来转机。”
宣槐序所谓的转机,在正光三年,才终于到了。
源尚安跟着人进宫之时,到了的时候正好望见昔日的亲王郡王们在宫门前跪了一片。他隔着一段路,那边的动静听不真切,但隐隐约约能闻得几声“求皇上为老臣做主”的声音。
云千叠跟在源尚安后头,问:“大人,怎么不走了?”
源尚安把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没必要过去,高阳王来了。”
“皇上,疏不间亲啊!”
“请皇上为臣等做主!”
沈容惜一到,跪着的人群一阵骚动。
“高阳王,您也来了?”汝南王看着他,眼神中带了一丝渴求,“您来得正是时候,皇上晾着咱们,不见咱们,可您不一样,您是皇上的亲叔叔,说话的分量自然比咱们重得多。”
“高阳王,咱们都是一家人,”河内郡王沈泓抬头起身道,“您可要为自家人说话啊。”
沈容惜不置可否,把手背在身后,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大太阳,道:“请求皇上也不是这么个请求法,这日头毒得很,各位干嘛要在这太阳地里活受罪?早些回去吧,你们的意思我回头就跟皇上说说。”
“高阳王,”汝南王知道沈容惜是在跟他们打马虎眼,想糊弄过去,“有些话必须得当面说,要是换了别人,意思上可能就差了一层。您的好心好意我们心领了。”
“那你们搁这地砖上跪着,也不是是个事儿啊,”沈容惜道,“皇上眼下万一有什么急事来不了,你们还得一直跪下去,消息传出去了倒是不要紧,伤着身子骨可就不好了。皇上要是知道了,也免不了忧虑。咱们这些做臣子的,哪里舍得让皇上徒增烦忧呢。”
“高阳王,您这话可就有些误会了。”汝南王何尝听不出来沈容惜话语里指责他们为难皇上的意思,他收敛了方才出于客气的笑意,道:“我们今天求见陛下,并非是为了自身,为的其实是陛下的千秋万岁之名。”
“求也不是这么一个求法,”沈容惜道,“你若是对皇上有何建议,大可递折子上去,或者等到早朝议事的时候提出来,再不济找几个贴身伺候陛下的人传个话。而不是大中午的,在地上跪着请求皇上接见。”
“说白了,你们这如同把皇上和百官架在火上烤,”沈容惜又道,“汝南王,你虽是皇上的堂兄,却也是我大魏的臣子,应该知道这么做绝非为臣之道。”
“奏折递上去,很快便被压下来了,找人传话,真实的情况也永远到不了陛下的耳朵里,早朝议事上又要遭到诸多阻挠,”汝南王淡然地反驳着沈容惜,“高阳王,我们今日也是被逼无奈,才不得不出此下策,若不是朝中有人故意闭目塞听,局面也不至于此啊。”
汝南王没有指名道姓,却已然有了讽刺源家“一手遮天”,在朝中建立“一言堂”的意思。
沈容惜听出来他话里有话,笑了一下,他上前几步,而后蹲下身来,两手扶着膝盖,靠近汝南王身侧低声道:“可你今日这般,根本就不是无可奈何之下的请求,而是明目张胆的逼迫。你平日里干不出来这种事,谁是你的后台?”
“高阳王,你我同朝为官,凭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忠君爱国之心,”汝南王也猜到沈容惜这回多半是替源家出马解决问题,“所以我不会有什么后台,十二叔,您也不会有什么主使。您说是吗?”
“哈哈哈哈哈,好一个忠君爱国之心,”沈容惜听罢,起身竟是大笑起来,“今日倒叫本王开了眼界了,这么多忠君爱国之人,竟然齐心协力,全都想到一块去了,心有灵犀一般齐刷刷地跪在宫门口求见陛下。”
他话音未落,源素臣已经随着沈静渊而来,众人见皇上驾到,悉数跪下行礼。
沈容惜也跟着跪了下来,他确定沈静渊绝对听到了自己的话,他抢先一步,道:“陛下,朝令夕改乃是大忌,万万不可因为一时犹疑,而动摇千秋大业。”
“走。”源尚安听到前头动静,知道源素臣带来了沈静渊,于是快步跟着云千叠上去,跪下叩首道:“微臣抚军将军、司州大中正、前夏州太守源尚安,叩见陛下。”
“这么多人一齐跪在这里,”沈静渊道,“都是对新政,对朕有所不满吗?”
“皇上,微臣不敢,”汝南王道,“微臣今日前来,并非是要劝阻皇上推行新政。历来推行新法新政,讲究的是循序渐进,是一个稳字,而现下部分官吏之举,似乎有些操之过急了。微臣觉着个中方法,或许可以改进,没必要步步紧逼嘛。”
“部分官吏,”沈静渊瞥了源素臣一眼,又道,“汝南王,你今日在朕的面前,不妨把话说得敞亮些。你想说的这个部分官吏,朕看是源家之人吧。”
“正好,两位爱卿如今都在这里,”沈静渊复又看了看源尚安,“你有什么话,什么意见,当面说。”
“皇上,微臣今日是为了您的圣名而不得不进言,”汝南王俯身叩首道,“疏不间亲,这是先贤总结出来的话。宗室亲王爵位世袭,不必纳粮乃是祖制,贸然动摇,只怕要引起民众怨声载道。”
“是百姓怨声载道,还是只是不合王爷的意?”源素臣道,“王爷既然要当着皇上的面说话,就应该说实事求是的话,可不能以偏概全。新政到底的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王爷一人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得是各地百姓说了的话,才算。”
“你从前既然是夏州太守,这些年来必然有不少见闻,”源素臣看向源尚安,“你在夏州的任上也推行了不少新的政令,收效如何,如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可不能胡言乱语。”
“是,”源尚安依旧维持着跪姿,“回丞相大人的话,夏州地处偏僻,从前历任太守又不闻不问,导致州府中兼并横行贪墨成风,其下民众苦不堪言。背井离乡者有之,流离失所者有之,饥寒交迫者亦有之。盛世太平之下,边陲之地却是易子而食之景。”
“微臣受命于先皇,上任夏州之后,便严令禁止兼并土地,查处了不少倒卖粮食,投机倒把之人,同时重新丈量分配田地,三年以来效果卓著,”源尚安道,“夏州的记录早已一并呈交圣上,列位若是对微臣所言抱有质疑,大可前去查看,若有半句虚言,微臣愿意承担欺君罔上之罪。”
“正因如此,微臣才敢断言,新政于百姓而言,利远大于弊,延昌年间,西北边陲叛军四起,症结也恰在于此,”源尚安俯首再拜之后缓缓起身道,“若不及时解决,乱局势必要再度重演。”
“你既认为新政有利于百姓,对这些措施大加赞赏,”源素臣已经替汝南王把可能要质疑的地方先说了,“那你又要怎么解释今日这么多人联名反对之事?夏州之地的民意是民意,京城的民意难道就不是民意了吗?还是说在你眼里,王爷的话只是一帮结党营私之人的胡言,你根本就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回丞相大人的话,”源尚安立刻明白源素臣是要把风向变成是汝南王带头结为朋党,“论语有言,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各位王爷积极献言献策,为的是圣上,微臣怎么可能会把这片赤忱之心看作是胡搅蛮缠呢?只是今日的的确确是事发突然,微臣也想问汝南王,为何突然带人来到宫门外跪请?”
宣槐序在一侧默听了许久,才道:“陛下,源尚安名为忠良,实为奸臣,还请陛下明察。”
乍闻此语,源尚安倏忽之间抬头,眼神里带着一分不可置信,还有一丝隐忍不发的敌意与怒火。
“陛下,源尚安既然一早就对汝南王求见一事抱有疑问,为何不在方才就提出来?”宣槐序句句直戳要害,“刚才你分明看见了,却踯躅不前,直到陛下驾到才上前拜见,源尚安,你的忠还真是时候,这不是故意看着陛下陷入不义之地吗?源尚安,你身为臣子,不能为皇上排忧解难还是小事,可你居然敢熟视无睹作壁上观,你可知有一句话,叫做大奸似忠?”
“皇上,微臣当时之所以不上前来,是因为诸位王爷的举动太过蹊跷,微臣实在不知他们怀有何种目的,因而微臣选择暂且旁听,先弄清楚状况,再替陛下分忧解难,”源尚安道,“宣太傅所言,是怕朝中有巧言令色的小人误导陛下,微臣可以理解太傅的一片苦心。但微臣绝对不是心怀叵测之人,否则微臣早在叛军围城之际,就该投奔乱党了,还望陛下明鉴。”
“你们都听到了吧,都听清楚了吧,”沈静渊经过三年的打磨,已然学会了不少为君的手腕,“宣槐序方才口口声声说源尚安是奸臣,可源尚安却反过头来为他说话,毫无怨言。宣槐序,你既然说大奸似忠,那朕也要告诉你另一句话,那就是大忠似奸。”
“陛下,微臣还有一言,”源尚安俯身继续道,“各位王爷所言,微臣看也并非是有意阻挠,细细想来,七日为期的确有些苛刻。今日既然汝南王提了出来,那么微臣斗胆提议,把日期改为半个月,以彰圣德。半个月之后,若是不能补齐欠款、退还田地,再做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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