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指望萧见尘真的“继承”自己的衣钵。这孩子生性开朗活泼,真要是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大半辈子,他未必受得住。
至于云千叠这个亲卫,源尚安将他看做了半个徒弟,闲暇之时点拨几句指点一下,云千叠领悟得快,事情也办得不错。但源尚安也知道云千叠更擅长奉命行事,离主动出谋划策还差得远。
要是这样一看,他源尚安还真有点后继无人的味道。
“收个徒弟,找个传人,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源尚安道,“你想找一个什么样的?”
谁料源素臣语出惊人:“我要找一个,能杀的了我的人。杀了我,而后成为第二个我。”
此言一出,源尚安脸色苍白,不禁愕然,他猛地从凉亭上站起身来,道:“源素臣,你在说什么?你疯了吗?!”
“我没疯,我也没醉,我知道我自己在说什么,”源素臣决绝道,“尚安,秦王杀商鞅,却不废商君之法,故而一统天下,建立千秋帝业。我若是商君,得知自己虽身死而道存,得知大秦横扫六国一统山河,那么我在九泉之下,也愿瞑目。”
“若天命当真在我,”源素臣又道,“我愿为商君。虽九死其犹未悔。”
“源素臣,你……”源尚安觉得面前此人简直不可理喻,他心口剧烈起伏着,咳了几声道,“我看你应该去看大夫。”
源素臣知道源尚安这几日劳心劳力,故作调侃道:“我看现在该去瞧瞧大夫的人是你。”
“……我不接受,其他的都可以商量,这件事我不答应,”源尚安道,“你要我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来杀你,还不如杀了我,给我一个痛快。”
“你不是宣誓效忠的么,”源素臣道,“怎么,要违抗命令吗?”
“你……”
“尚安,到了那个时候,我不仅不允许你替我报仇,我还要你全心全意地辅佐此人,”源素臣道,“就像你现在对我一样。”
源尚安转过身去,气到脸色煞白:“想不到你还有这种爱好。”
源素臣也站起身来,待他看清源尚安的神色之后,终于开心地笑了起来:“你看你看,还说你不耍小性子?我问你你这叫什么?”
“你……”源尚安无可奈何,“你就非要把自己逼到不能善终的那一步吗?”
“人生无常,世事难料,”源素臣道,“人活一世,也不能事事如愿以偿。很多时候你走的路,未必是你一开始就想去的方向,而是你没有另外的选择罢了。尚安,外头不少人说我是曹孟德第二,可是魏武也不是一开始就铁了心要做权臣的。到了那一步,退无可退了,其实选什么都是错的,选什么都要背负骂名。”
“尚安,”源素臣收敛了笑意,“从我颁布诏令的那一日起,我就知道,我不可能善终的。”
源尚安再一次转过身去,颤抖得厉害,不忍面对他,道:“别说了、别说了……”
他再也听不下去,头也不回地走了。
“尚安……”源素臣看着源尚安的背影,却没有去追,而是带着星星点点的泪光呢喃着:“对不起……”
这日晚间,源尚安叫了慕容楚嫣过来。
“湘君大人。”慕容楚嫣见到他,先行了拜见之礼。
“楚嫣姑娘,不必客气,”源尚安领着她穿过长廊,来到后院,“在这里不必见外,当成自己家便好。”
“我这次找你来,为的是两件事,”源尚安对于慕容楚嫣分外亲和,像是把她当成了自己亲妹妹一般,“这第一件事就是,左使大人虽然罚了叔夜,可这是无奈之举。所以托我将一些治疗腿伤的药带过去,这地上跪久了,膝盖只怕也遭不住。”
“是,”慕容楚嫣接过药膏,再次行礼道,“我替他谢过湘君大人。”
“这第二件事么……”源尚安说着说着,目光移向了庭院中的一株梨树,他领着慕容楚嫣慢慢走到跟前,“这株梨树,原是贺之兄当年出事之后,我兄长为他种的。”
他从枝桠上取下来一只福袋,从中摸出檀香木的手镯,又道:“这只镯子,是你大哥的遗物,我兄长把他挂在树上,聊表思念。眼下也应当物归原主。”
“来,楚嫣姑娘,”源尚安把手镯交给了慕容楚嫣,复又交代道,“我瞧你心思细腻,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叔夜虽然为人正直,但性子上或许急躁了些,我担心旁人日后会拿住这一点来加害他。若是有一个性子平和的人能在一旁提醒,或许会好很多。”
慕容楚嫣听懂了源尚安的意思,有些羞赧地低下头道:“这……湘君大人,您的意思我明白,只是我……”
她和源晚临暂时都还没有捅破那一层窗户纸,如今忽然听到这些,难免会觉得羞涩。
源尚安听罢倒是笑了起来,他也不说破,只是道:“楚嫣姑娘,你往后若是遇上了什么困难,不要害羞,尽管报给我,我一定想方设法帮你。”
云千叠道:“大人,第一批人才调查表已经呈交给了司徒,第二批还需要您来定夺。”
“我知道了,我马上过去,”源尚安点了点头道,“我这次品评人才,没有按照以往把家世门第放在第一位的规矩,而是着重看其才学,怎么样,柳司徒那边说什么了吗?”
“这倒没有,”云千叠道,“大人,在下暗地里打探了一些消息,这位柳司徒虽然也是世家之人,但手中并无实权,以往都是由宗楚宁做主,给他打一声招呼,而后他照做,没什么主见。这次也是一样。”
“好。”慕容楚嫣知道源尚安还要处理事务,于是道:“湘君大人,我先告退了。”
“嗯,”源尚安含笑点头,“云千叠,晚上黑灯瞎火的,去叫几个人来,送楚嫣姑娘回去。”
“说吧,”源尚安已经回了房中,“还有什么事。”
“出事了,”云千叠道,“大人,柔然可汗郁久闾天罗,三日前亲自领兵出征,杀了高车王斛律延川,还把他的头颅斩了下来,当做酒杯。皇上那边应该也知道了,明日早朝少不了要商议对策。”
高车已经重新归顺大魏,柔然这么做,除了要报仇雪恨之外,还是在公然挑衅大魏。郁久闾天罗多半是知道沈静渊继位不到三年,年纪轻轻缺乏经验,大魏各地又经历了战火,百废待兴,才敢再度挑起纷争。
“云千叠,你之前是柔然人,”源尚安道,“对这位天罗可汗可有什么了解?”
“他是上一任可汗的长子,要是按辈分算,我说不定还得叫他一声堂哥,自从他的父亲遇害于斛律延川之后,就一直立志报仇雪耻,”云千叠道,“但是别的我也不是特别清楚,大人,您也知道的,我很早就跟随您到了中原,此后也就没怎么再回柔然了。”
云千叠本名郁久闾宥连,宥连在鲜卑语里即是“云”的意思,因而他跟随了源尚安之后,源尚安给他取了汉名云千叠。
既然是郁久闾氏,那他便和柔然王室有着血缘关系——只是已经淡到可以忽略不计了。
源尚安心里有了大致的想法,他却隐而不发,道了一声“知道了”之后,便继续审核起官吏来。
“这三人怎么回事,”源尚安翻着翻着,发觉有几个人总在下品的“黑名单”里,不免疑惑,“你去把他们叫过来,我问问情况。”
云千叠很快带了三人前来。源尚安打算分开面谈,叫他先给另外两人端了糕点和奶茶。
“左天机,好名字,天机不可泄露,”源尚安微笑着走下长椅,打量着面前的人,“你应该知道 如果这一次还是下品,吏部可就要把你清除出去了。”
“清除便清除,这官做得憋屈,我看不做也罢,”左天机梗着脖子道,“大人不妨这一次直接给我一个下下品。”
“哦?你倒是胆子不小,敢直接要求大中正给你定下品级,”源尚安奇道,“这算什么?激将法?”
“我告诉你,既然当了官,那就得负起责任来,说不干就不干,说走人就走人,像什么样子?”源尚安道,“要是大魏的官员人人都像你这样,那也就别办事了。”
“早就别办事了,”左天机还真就跟源尚安杠上了,“各地官员只认银子不认人,能办成什么事?!”
“口出狂言,左天机,你好大的胆子,”源尚安道,“凭你这一句话,就可以定你一个狂悖妄言的罪。”
“大人要参我便参我,”左天机道,“溜须拍马,只知逢迎,这样的窝囊官,左某人是一日也不愿意再做下去了!”
“好大的口气,敢对上司颐指气使,左天机,你是个真汉子,”源尚安不气反笑,“就冲你这句话,我不仅不许你辞官而去,还要给你一个上上品。”
“不过你为什么从前都只是在中下品徘徊?”源尚安道,“是不是得罪了什么大人物?”
左天机这回泄了气,他看了一眼源尚安,自惭形秽地垂首道:“大人……那是、那是因为,从前的几位大中正,嫌弃我的样貌,说我形容猥琐样貌丑陋……上不得台面。我又实在拿不出钱来”
“就是因为这个?”源尚安端详着他,忽地大笑起来。
“大人,您……您笑什么?”
“非也非也,”源尚安笑道,“我看大人,恰恰是个仪表堂堂的正人君子。”
“左大人,”源尚安坐了回去,正色道,“心善则貌美,心正则貌端,心仁则貌清,反之,心恶则貌凶,心邪则貌丑。我看大人,分明是一个玉树临风的君子。”
“能教出大人这样的坚守本心的官吏,”源尚安话锋一转,开始计划将左天机收为专门培养的人才,于是首先得靠着一些话题拉近关系,“不知大人昔日在何地念书求学?”
“大人过誉,”左天机欠身道,“在下没正经拜过师,只是在谢子婴谢先生门下短暂地学过几年。”
“哦……等等,”源尚安道,“你刚才说你先生是谁?”
第57章 师兄
“……故卿,故卿?”数年之前,谢子婴拦住了在花树下的源尚安,神色还有几分焦急,“我听岳先生说,你要下山了?”
“是,”源尚安听到声音,回头冲他温和地笑了笑,“我打算先回幽界,帮助爹爹处理一些事务,他身子不好,太守的事情又多,我理应为他分忧。”
“这么说,”谢子婴道,“你迟早也要步入仕途,为功名利禄所叨扰了?”
源尚安笑而不答。
谢子婴站在春风里,心中升腾起了不舍之情,但他不愿意叫人看出来,只是哦了一声,继续道:“我以为你一心求道,早就断了追名逐利的念头呢。结果到头来,你还是跟山下那些人一样,不能免俗么?”
“做个凡俗之人,我看也没什么不好,”源尚安的眉眼依旧含着笑意,“话说回来,师兄你往后打算怎么办?”
“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故卿,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没有平步青云的志向,”谢子婴道,“我对做官这件事没有兴趣,还是归隐山林,老老实实地做个传道受业的先生适合我。”
源尚安道:“那样也好。”
“故卿,”谢子婴还是打算把自己心里的担忧说出来,“不是师兄泼你凉水,而是时下风气不好,选择入世,难免要惹得一身尘埃啊。弄不好,只怕还会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源尚安知道谢子婴是在提醒自己,担心自己往后误入歧途,他收了这份好心,但还是坚持道:“师兄,可越是这个时候,越是需要有人站出来。”
“师兄,你还记得,几年前岳先生布置课业,让我们写一篇策论,那时候我问你什么吗?”源尚安笑着自问自答,“我问你,盛世太平是什么样子?你说你也答不上来,因为你没有见过,你还说,咱们只怕是看不到了,然后我说,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谢子婴似有所感:“你……”
“我确实想看看,什么是书上所说的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师兄,你就当我是在任性吧。”源尚安说到此处,忽地张开双臂,在春风里阖目吟诵道:“纷纷战国,漠漠衰周。凤隐于林,幽人在丘。逸虬绕云,奔鲸骇流。天集有汉,眷予愍侯。”
他的眼中流动着异样的光彩,道:“师兄,你的道在天地,而我的道,则在人间。”
岳时初平生最好的两个学生,一个是出尘的隐士,一个是入世的君子。
这是他下山的第几年了?
源尚安自己也记不清了。但他知道,他们师兄弟已经多年未见了。他虽然把萧见尘托付给了谢子婴教导,但两人也只是通过书信进行交流,这几年并未见过面。
他似乎也应该回去看看了。
数日之后,源尚安处理完了大中正的事务,带着云千叠和左天机一块去了谢子婴避世隐居的眠山脚下。
他才到半山腰,就听得山上屋内一阵响动。
“……几次了?萧见尘,我问你几次了?”房内是谢子婴忍无可忍的声音,“眠山山规一共几条?嗯?你真可以,全犯了个遍吧!”
“眠山方圆十里之内被你搞得鸡犬不宁,你倒好,一点也不害臊!我问问你你平日里的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我看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萧见尘快在谢子婴的萧瑟峰上站了半个时辰了。
类似的话,谢子婴早就不知道翻来覆去地对他说过多少遍了,说来说去也就那几句,只不过每次说的方式不同,有时候是轻声细语地循循善诱,有时候则是忍无可忍地大发雷霆。萧见尘都快把这些话倒背如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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