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殿下……”
源尚安看着抱着自己,嚎啕大哭的沈渐秋,只能用帕子替她拭去泪水,连一句宽慰的话都说不出口,她的泪水像是刀子一般扎在了他的心口,刺得他血流不止。
可他没有别的办法,皇令已经下达,他和沈渐秋都不能抗旨。
“窝囊,真是太窝囊了!”宇文瑄一拳打在了地上,溅起无数尘土,“府君,说句不好听的话,嫁女人换和平,那要我们男人干什么?!”
云千叠立刻拉住他,怕有心人听了去:“你小点声。”
随后他看向源尚安,出乎云千叠的意料,源尚安这一次竟没有斥责宇文瑄。
他知道宇文瑄说得对。
“荒芜青冢葬明妃,勾践吞吴西子归。
红袖知为天下计,独留遗恨愧须眉。”
源尚安回到大魏之后,提笔在宣纸上写了四句诗,而后连声长叹道:“耻辱、耻辱啊……”
同强盗乞和,和寇仇做亲家,这样的大魏,居然是他的故国。
柔然是悬在大魏边境的一把刀,如若解决不好,随时会成为大魏的致命威胁。
“兄长,”源尚安道,“我想去出使柔然,为大魏免除后顾之忧。”
源素臣转身看他:“为什么?”
“这第一条,我的身份合适,既是你的亲弟弟,也是大魏的将军,礼部的官员去了未必靠得住,而且他们疏于武功,路上若是遭逢劫掠,难说不会出事,”源尚安解释道,“第二嘛,我已经去过一次柔然,对于当地的一些情况有所了解,俗话说,轻车熟路嘛。”
“这第三,”源尚安道,“我也想去探望探望广阳公主。她一人远在北疆,举目无亲,虽有可敦之位,这些年来只怕未必称心如意,应该受了不少委屈。我去见见她,给她送点东西寄托思念之情,陪她说说话也好。”
“……好吧,”源素臣道,“山高路远,你多加小心。”
翌日,法场。
“文君,”乔沐苏同源素臣打扮成了生意人,站到了酒馆二楼,从这里刚好能望见前方密密麻麻的人群,“文君,他们是糊里糊涂,可是教训已经给了,刀下留人啊!”
源素臣紧闭着双眼,五官微微抽搐着,没有答话。
“文君……”乔沐苏重重叹了一口气,扭头拉过一旁的小厮,急忙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大人,”小厮道,“快……快到午时了……”
“来不及了,真要来不及了,”乔沐苏道,“文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这样吧,”乔沐苏道,“我这清泉郡公的爵位不要了,本来我父亲犯了罪,这郡公的位置也就不应该恢复——文君,我拿这个跟你换三条人命,成不成?”
底下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
“怎么又要杀人了?”
“这要杀的是哪位?”
“嗨,你不知道?这是如今有名的清官崔大人。 ”
“不是清官吗?我没听错吧?”一位中年男子磕着瓜子道,“喂,你没弄错吧?好端端的,干嘛要杀好人?”
“哼,那这话你可就要去问咱们丞相大人喽,”一旁的老大爷接话道,“咱们丞相大人,如今可是一手遮天呐,整个朝堂还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他看不惯的人,还能留着过年?”
人群的议论声自然被乔沐苏听了去,他焦急道:“文君,你听不见吗?他们如何议论你?你真要他们从今往后都指着你的脊梁骨骂你吗?”
源素臣在此刻睁开了眼睛,从怀中掏出一份早已经准备好的求情文书,将他交到了乔沐苏手里:“观棠,你去吧,去进宫请皇上下旨开恩。”
“文君……”
乔沐苏接过文书,心下百感交集,知道源素臣这么做另有目的,但他没时间再做耽搁,立马下楼道:“来人,备马,随我去请陛下前来!”
“大人,”宇文瑄道,“还有三刻时间,乔大人能带陛下赶到吗?”
“赶不赶得到,到了午时三刻,不就知道了,”源素臣站在窗前,对于窗外的人声鼎沸置若罔闻,“造化这件事,我说了又不算。”
午时三刻前的最后一瞬,但听钟涟一声“皇上驾到”,周围潮水般的人群立刻列成两队,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监斩官立刻上前,跪下道:“陛下,您怎么来了?”
沈静渊下了马,并不看他,而是望着刑台上铡刀下的三人,道:“传朕旨意。赦免崔宏道、柳逾白和贺季常三人的死罪。”
“皇上!皇上圣明!”
“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陛下开恩啦!”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人群中顿时欢呼雷动,歌颂着沈静渊的圣明,将他视为了堪比尧舜的明君。
源素臣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转过身道:“走吧。”
沈静渊经过此事,皇位算是真的坐稳了。源素臣临走之时,想着这些日子里的口诛笔伐,付之一笑。
他要用自己的一世恶名,来换天子的一世英名,来换这江山的万世太平。
第60章 宿仇
源尚安在屋子里收拾着东西,忽地听闻云千叠的声音。
“大人,”云千叠道,“左使大人他……行刑当日,叫乔大人在最后关头请了皇上来,赦免了三个人的死罪。”
源尚安眼中一凛,他在这一瞬间,奇异地明白了源素臣的用意:他来做这个“滥杀无辜”的恶人,而让沈静渊借此立威,留下一个盛世明君的名声。
他心脏猛地一绞,一手捂着沉闷发痛的胸口,竟是一个不稳,向后倒去。
“大人!”云千叠一声惊呼,连忙扶起源尚安,“快叫大夫!叫大夫来!”
“不用、不用……”源尚安合眼皱眉,极力平复着,“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清楚,缓一阵子就好了,不用这么兴师动众的。”
“大人……”
“随我去见一个人,”源尚安咳了几声,扶着桌案慢慢站立,“现在就去。”
云千叠道:“谁?”
“宣槐序,”源尚安道,“走吧。”
“大人,”云千叠忙道,“我叫大夫来给您开点药,您先服下之后再走吧。我现在就去派人到宣槐序府邸上围住他,不叫他跑……大人、大人?”
大夫替源尚安摸了摸脉搏,道:“湘君大人,您可要注意休息,千万别太累着自己。过分劳心费神,也会损耗身子啊。”
“这是药方,”大夫把一张单子交给了云千叠,“云公子,你按照这上面写的抓药,给湘君大人服用。”
“好。”
源尚安颔首示意云千叠把铜钱交给大夫,随后又道:“有一件私事,我想请先生帮忙。关于我的身子和病,还请先生不要告诉我的兄长。”
“……这,”大夫迟疑道,“大人,这是为何?”
“他平日里忙得很,烦心事太多,”源尚安道,“我怎么好让他再徒增烦恼?还请先生答应了我这个请求吧。”
“……好吧,”大夫无奈答应,“但是大人对于自己的身子一定要上心,很多时候小病就是因为拖着瞒着,才酿成痼疾的。”
“多谢先生提醒,”源尚安有些虚弱地笑了笑,“云千叠,送先生离开吧。”
源尚安喝了药之后,便和云千叠一道去了宣府。
宣槐序自被罢官之后,这里便门可罗雀,似乎丧失了活气,源尚安甚至觉着自己在荒地的坟茔边漫步。
他来找宣槐序,为的还是前些日子的事情。
每一步都仿佛是提前设计好的,从聚众闹事,到煽动宗室王爷,再到逼死临淮王,他不信这背后没有人暗中牵引。
“什么人!”守门的侍卫见来者身着黑衣,立刻警惕,“报上名来。”
“瞎了你的眼,”云千叠摸出令牌,“皇上的人你也敢拦!”
“……大人,大人您息怒,”侍卫连忙道,“小的有眼无珠……大人您请……您请进……”
“……谁啊,”宣槐序闭着眼睛,独坐在房中,“这么晚了来干什么?”
源尚安抬手示意云千叠不要出声,自己关上了房门,缓步走到了宣槐序跟前。
宣槐序仍旧没有睁开眼睛,他像是早有所料一般,轻声笑道:“源尚安,是你吧。”
“你是要来抓我,还是要幽禁我?”宣槐序道,“或者想要干脆利落些,直接杀了我,替源司繁报仇?可你不要忘了,我也是朝廷命官,你若是对我动手,怕是也要承担罪名。”
源尚安先冲他欠身行礼,而后坐到了对面,缓缓开口道:“如果说,我今日是奉了皇上的旨意来呢?宣大人难道也要给皇上安上一个罪名吗?”
宣槐序这才睁开了眼睛:“源尚安,你敢假传圣旨?你不知道这是在冒天下之大不韪吗?”
“皇上已经令你辞官,”源尚安道,“宣大人也是三朝元老,难道听不懂个中暗示吗?宣大人,真的想要整个家族都陪您一起,在陛下眼里落得一个不忠的印象吗?”
“到底是陛下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宣槐序紧紧盯着源尚安,“还是你源尚安想要取我性命?”
“宣大人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源尚安淡然一笑,“怎么今夜开口闭口,都是生死之事?我只是奉诏前来探望宣大人的近况,大人可不要误解了陛下的一片苦心啊。”
宣槐序的目光一刻也不曾从源尚安身上移去,他道:“既然你是奉了陛下的旨意前来,那么也就麻烦帮我带一句话回宫,我要见陛下。陛下要你来探望,你已经见过我了,可以回宫汇报了。”
“我好不容易来一趟,”源尚安道,“宣大人怎么还急着下逐客令?有些不够意思吧?”
“来,”源尚安抬手示意云千叠将一壶酒奉了上来,“我陪宣大人喝几杯?”
云千叠上前替宣槐序斟了酒,后者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不安和怀疑,他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老夫戒酒多年,实在无法相陪。还请源大人……哦,也请皇上见谅。”
“宣大人是不想喝,还是不敢喝?”源尚安笑着同宣槐序举杯,将酒液一饮而尽,又把空空如也的杯底冲他一倾,“无妨,云千叠——”
云千叠迅速从食盒里端上来了几碟饭菜,摆在了桌面上,源尚安笑着比划了一个请的动作:“来,宣大人,尝尝看?”
“源尚安,”宣槐序扶着桌面骤然起身,“你跟我摆什么鸿门宴?”
“宣大人,我都说了这是个误会了,这么剑拔弩张的做什么?我可不好向皇上交代,”源尚安把酒杯轻轻放了回去,“只是我从前不常来,以后只怕也不会来,来了多半也见不到大人。所以才想着借着这个机会,招待招待。”
宣槐序忽地脸色铁青:“你……”
这个人自始至终没提过一句有关生死的话,甚至还带着温和的笑意,可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道道细绳,慢慢缠绕在宣槐序的脖颈上,随时即将收紧。
此时分明是开春回暖的时节,宣槐序却如坠冰窟,他略微侧首,再次看向源尚安道:“源尚安,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我是奉诏前来,”源尚安从容不迫,“怎么,大人方才是没有听见,还是没有听清?”
“奉的什么诏命,皇上什么意思,你可都没有说清楚,”宣槐序道,“源尚安,你不要在这里跟我玩蒙混过关这一套。”
“事已至此,皇上为何要派我前来,大人不会不知道个中关窍,大人只是不相信而已,”源尚安也站起身来,和宣槐序对视,“大人不相信这一套环环相扣的阴谋,没能动摇源家的根基,大人不相信大势已去,也不相信我兄长的忠诚远远大于野心。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必须要有一个人出来承担责任。”
“这个人不能是皇室宗亲,因为这样有损于我大魏国威,这个人也不能是宣家子弟,因为那是大人来日翻盘的希望,”源尚安道,“当然,这个人更不能是皇上,因为皇上一向是圣明天子,绝不会受奸佞蒙蔽。”
宣槐序听到这里,已经明白过来源尚安的隐藏的杀意:“所以只能是我,只能到我这里结束了。”
他忽地大笑起来,那声音在源尚安听来竟是分外刺耳荒谬:“哈哈哈哈哈哈……源尚安,你好手段,好胆魄,你赢了、你赢了!但是你又赢得了什么呢?你仔细看看,看看……这满朝文武,还有这各地官吏,有哪一个愿意为你们说话?!你们赢了,你们赢了什么?不过是生前生后的滚滚骂名罢了!”
源尚安听到这里,骤然从怀中掏出来一份调好的毒药,扔到了宣槐序手边:“宣大人,到此为止了。”
宣槐序猛地止住笑声,他接过毒药,道:“好啊……好啊,你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杀我而来。”
“我会确保大人的死后哀荣,”源尚安冷漠道,“宣大人,请上路吧。”
他亲眼看着宣槐序将毒药撒入酒中一饮而尽,命令云千叠收拾好一切之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父亲大仇得报,他应该是感到一丝快意的……可、可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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