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家总是出不合时宜的情圣。
“爸爸。”管虞蹲下来，纪老先生伸出手摸他的头。哪怕知道管虞已经生了别的心思，可纪老先生或许是年岁大了，看着他这张脸，始终没把话说太重：“也差不多了，给你大哥他们留条生路。”管虞不接这话，倒是他奶奶纪管氏听了，忽然一笑，说孩子到这来。她手里攥着一个红包，摸摸乖孙的脸蛋，说是奶奶送你的礼物。
管虞的管，确实是跟了她姓。当年西南管氏嫁女，无限风光。纪老爷子走得早，纪家能有今天，少不得管氏的帮扶。然而这么多年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纪、管两家离心已久，迟早有散的一天，放到台面上来，也不过是早晚的事情。管虞把带来的寿宴礼物送给太太，说是拍下的宋朝团扇，“太太喜欢就好。”纪老先生本想留他夜宿，然而管虞拒绝了，只说会在京中留个几天，明天再来家里吃饭。他回到公寓，打开那只红包，里面留了张纸条，“地皮拍卖有风险，你自己注意安全。”
其实不用提醒，管虞也早就接到消息。由他奶奶给他，是管氏向他投诚的姿态。
夜已深了，管虞拉开窗帘，看灯火通明的长安街。他忽然想听林湛说话，拿着手机看那串烂熟于心的号码，几次想按上去，最终放弃。林湛这时候在干什么？他应该在睡觉，或者他也没睡。无论怎样，林湛都不可能在想他。林湛应该巴不得他走得越远越好。以前管虞认为，只要把林湛抓在手心里，他迟早会服软，从此跟在自己身边。
林湛应该是恨我的，管虞心想。然而人心受伤后，如果能这么轻易放弃，这世上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痴男怨女。管虞觉得自己还是不想放手，好不容易抓住了他，那么有没有一点可能，林湛在未来的几个月、几年、十几年，真的爱上他？因为管虞知道，林湛是个心软的人。
现在管虞发现，林湛原来比他想象的更加固执。
他没有办法让这个人爱上自己，甚至连让他露出从前那样的笑容都做不到。
七年前，管虞被他大哥要求，说是让他帮忙盯着纪明决，除了保证自己儿子安全以外，还让他提防着有心人。因此管虞认识林湛，远比林湛想的要早得多。管虞第一次看到林湛，是手下人送上来的一份文件，文件包括林湛的详细资料，从出生证明到兴趣爱好，还有各种情形下被拍到的照片，买菜、上班、逛书店、做饭……那时候的管虞不以为然，认为纪明决是公子哥的脾气上来了，想找个人玩玩罢了。
他看着手下人递上来的一份份报告，林湛这个人的生活，几乎事无巨细地呈现在他面前。管虞每次都简略翻过，接着放进抽屉里。然而他第一次看到林湛，却是出于一次意外。那天路上堵车，管泽只好换了条小路开，对他说：“管生，航班可能会延误。需唔使改签？”管虞戴着眼镜，低头看文件，头也没抬，嗯了一声。
忽然一个急刹车，管泽连忙向他道歉。管虞抬头一看，前面有一支队伍，是几十个蹦蹦跳跳的小学生，戴着绿领巾过马路。管虞正要继续看文件，余光忽然瞥到一个身影。他每周都能在文件上看到这个人的脸，于是很快就认出了林湛。他让管泽停车，坐在车里观察林湛。
林湛带着学生过马路，学生年纪小，调皮不听话，他正忙得焦头烂额，声音急切地喊着：“注意看车！”然后把脸转向车辆，冲管泽摆摆手以示歉意。他没有看到坐在隔板后面的管虞，或许还在奇怪这一带怎么会有这样的豪车。林湛牵着几个学生的手，把他们赶到马路一边，白皙的脸蛋被太阳晒得发红。
学生围在小卖部看小玩具，有几个孩子不怕他，抓着他的手说：“林老师，我想吃棒冰！”有人带头，就有人起哄。林湛额前的头发被汗水濡湿，他用手抹了抹，嘴里说着你们别闹，眼神还是温和的，最后被他们缠得没办法，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人民币，对着小卖部说老板，买冰棍。
孩子们拿了冰棍，一个个高兴地围着他转，地上包装纸扔得到处都是。林湛不得不一边呵斥，一边弯腰捡垃圾，教育他们垃圾要扔到垃圾桶里。然而他抬起头，看着学生的眼神却十分温柔，脸上还带着笑意，被一个孩子拉拉衣角，微微侧头听孩子在说什么。
如果他以后当了爸爸，一定会把孩子宠坏。管虞心想。
管泽按他的要求，一路跟着林湛。看他把学生送上校车，接着自己往地铁站走去。林湛并不知道有人在身后跟着他，他像每天通勤那样，走进地铁口。管虞让管泽把车停到管氏旗下的酒店停车场，跟着林湛进了地铁口。这个点的人太多，林湛几次都没能挤进去，干脆等在原地等了大半个小时，打算等人流稍微小了一些再找机会。
就在这时候，有个衣着邋遢的醉汉忽然指着林湛骂骂咧咧，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其他人唯恐避之不及，林湛皱着眉，试图和他说理，然后站远一些。这人却突然伸手要来抓人。管虞在香港出生，五岁回大陆，九岁就被他爸爸送到纽约读书。他接受的是西方世界的那一套价值观，看到女士进门都会帮忙扶门，在公共场合看到这种事情，自然无法不管相对弱小的一方。
林湛不想在地铁站闹事，正要抱着东西跑开，只见一个人影拦在自己身前。那个醉汉也是看准了人欺负，见到高大的男人，自己碰壁碰了个没趣，只能继续骂骂咧咧，然后识相地走开了。林湛连连道谢，感激地冲他点头，笑着说谢谢。管泽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连忙摆手说唔使客气，牢记着自家老板的话，硬生生受下了这句谢谢。
这是一个相当不妙的开端。
从那以后，每次看到手下交上来的报告，管虞眼前总会浮现那张脸。他知道那张脸笑起来是什么样的，恐慌的时候又会怎么样；温柔的眼神是这样的，感激的眼神是那样的。他甚至不用看照片，就知道林湛会有什么反应。
管虞想过那么多林湛的表情，却从未想过他的眼泪，以至于他在心血来潮的某一天，再次跟着林湛的时候，没有料想到他坐在花坛边上哭。林湛那时候和纪明决因为蒋卓一的事情，大吵过一架。管虞坐在车里，远远看着他。为什么要哭呢？管虞皱眉，双手抱胸，食指在臂膀上有些焦躁地点着。“管生，你看……”管泽显然也看到了，犹豫不决地问老板。管虞收回视线，车窗自动拉上，说：“回去吧。”他说完，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思考，然后说：“以后佢嘅消息，你自己处理。唔使拿给我了。”
管虞忽然理解了纪明决。
因为他管着管着，也快管不住自己的心了。
第18章 暗恋
儿女情长，难成大事——
这是管虞心中对纪明决的评价。纪明决身为纪家唯一的嫡孙，自然和他这样童年在纽约街角和人打架斗殴长大的私生子不一样。纪明决从小被捧在手心里、纪慎念虽然在外面女人无数、也生了好几个孩子，却是个识大体的，毕竟有他父亲的先例在，所以一个孩子也没往家里带。
“怎么不陪你妈妈说话？”管虞看着这个金贵无比的侄子给自己沏茶，如是说道。
他说的是纪慎念的妻子，也是自己的大嫂。纪明决和他这个叔叔并不亲近，本是相近的年龄，却各自在不同环境长大，太子党的社交圈也有门第之分，他们是不大看得起私生子的，更何况管虞连纪家族谱都不能入。所以管虞和纪明决的社交圈像是隔着壁垒，平时也不联系，直到纪慎念把儿子塞给管虞，让跟着叔叔做事，也未曾不是抱着瓜分管氏集团的心思。
纪明决离开林湛后，像是一夜间成熟不少，从那个傻乎乎追求理想的纪家小公子，变成了待人接物周到得体的纪家继承人。他的态度还是恭敬而客气的，把茶杯往管虞面前递，管虞接过来却没喝，纪明决单独找他来会客厅，不可能是专门为了给叔叔沏一杯茶。纪明决笑了笑，低着头，声音却很坚定，说：“小叔叔，你把林湛还给我吧。”
管虞放下茶杯，认真打量这个侄子。
上个月管氏有两个子弟在天津拍完地皮、第二天出门就被人狙击。管虞的表叔一共就这么两个孩子，当时气得跳脚，说要让姓纪的吃不了兜着走，然而也不知道管虞说了什么，居然硬生生忍了下来。纪明决在同辈中，无疑也算是优秀，跟着他学做事也学得很快，大概要不了几年，可能五年、快的话三年，纪家就会把他从幕后推到台前。届时管、纪两家也差不多该撕破脸，或许那时候，纪明决有站在管虞面前挺直腰板说话的资格。
“别难过了，小决。叔叔改天送你几个人。”
管虞微笑着拍拍纪明决的肩膀，转身离去，像宽慰一个胡闹的孩子。他这么说，就是毫无转圜的余地了。纪明决的脸色瞬间沉下来，双手握拳，又缓缓松开。管虞的态度并没错，他是长辈，纪明决是小辈，更何况纪明决现在连自己的班子都没打好，谈何保护林湛。他在管虞面前讨人，像是小孩跟大人要糖吃，而给不给糖吃，完全取决于大人的心情。
纪明决有些懊恼地想，他那天就不该把林湛叫来齐天。
如果那天林湛没来给他送台本，就不会在大楼里迷路，自然也不会遇见管虞。齐天影业毕竟创立的时间还短，管虞那时候在纽约和香港之间两头跑，并不怎么重视齐天，也少有时间在上海，大多是为了转机。他唯一一次留在上海，就是因为纪明决求着他叔叔给自己的书拍电影，所以管虞顺便视察了齐天，这个差点被他遗忘的公司。
比起娱乐产业，管虞显然更注重他爸爸留给他的两个实业，坐在嘈杂的棚内片场也不忘打电话关心东北那边的进展，也是在这时候，他忽然被一个声音打断了。这个声音他不陌生，但也没熟悉到立马辨认出来，毕竟他已经刻意忽略林湛的消息有大半年了。这大半年，都是管泽在跟这件事。
林湛从两排演出服中间探进脑袋，语气带着点莫名的依赖，像是终于找到人帮忙，问他季宇内在哪。管虞冲电话那头说十分钟后再联系，着实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喊的是纪明决的化名。有意思的是，林湛盯着他的脸看了有足足五秒。管虞不动声色，任由他打量，就看到林湛的脸一点点红起来，直到耳根子，然后窘迫地低头道歉。管虞当然知道纪明决在哪，他眯着眼看林湛，忽然不想直接告诉他答案。他一瞬间把几十年来接受的绅士教育忘得一干二净，跟个毛头小子一样挑衅说：“我干嘛要告诉你？”
管虞一生中有三样东西求而不得、又无可奈何，一是他的母亲，二是他的长相。
偏偏这两样东西纠缠在一起，他也无能为力。他的外貌确实给他带来许多便利，谁不喜欢长得好看的人呢？食色性也。与此同时，也给他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他当年在NYU读完LLM后又在耶鲁读MBA，某天傍晚钟楼上突然传出与平时不一样的乐曲，所有人都驻足倾听，才发现管风琴演奏的是Can’t Take Eyes off you。
众人纷纷起哄，让演奏者出来，要看看谁这么大胆在表白。管虞拎着手提电脑，正穿过方庭，结果被人拦住了路，一个金发女生在哥哥的陪伴下，手捧着玫瑰，问他愿不愿意做自己的男朋友。管虞不喜欢别人盯他的脸，只想快点拒绝她，于是找了个永绝后患的理由，微笑着说：“Sorry, I’m gay.”谁知道女生的哥哥一把夺过鲜花，问管虞愿不愿意做他的男朋友。
这件事情后来成为Rachel毕生的耻辱，别人都不敢在她面前提起。
林湛并不知道，他和管虞见面时说的那句“虞美人”玩笑话，着实让身边的纪明决神经瞬间紧张起来。纪明决虽然和他小叔叔不熟，也听过圈内一个传闻，说是管虞回国的第二天，只身光临某个酒吧，世家纨绔一时间认不出他的身份，以为是新来的货色，看得很是喜欢，上前说了句“漂亮”，让管虞跟他。管虞置之不理，那人就上来动手动脚，最后被他打断三根肋骨，伤好以后还得亲自上门道歉。
听林湛这么说，管虞反倒不那么讨厌自己的长相了，甚至有些恶劣地看林湛害羞。他晚上回去以后，让管泽把报告转手给自己，这时候的他，比起关注自己的侄子，更多的是想知道林湛的生活。他按兵不动，直到接到纪慎念的电话，他大哥这次气急败坏地说要亲自动手。因为纪明决不听他话，甚至让怀了他孩子的女人去打胎，着魔一样非要和林湛在一起。这对一个继承人来说，是极其不理智的；对一个大家族而言，是极其危险的。
“我来吧，大哥。”管虞淡淡地说。
管虞坐在齐天八十层里，静静地看着星空。他拿起手机，给林湛打电话。林湛这样的人，性格中永远带着一股理想化的固执。这可以是浪漫的，也可以是愚蠢的。在管虞眼中，固执地坚持着所谓“真爱”的林湛简直天真得不可救药。我已经警告过他了，管虞心想。其实那天打电话并非是为了警告他，他想告诉林湛，你现在很危险，别再喜欢小决了……不然你、你跟我吧，我可以对你更好。
得到林湛，比管虞想象的容易。
他像个顽劣的小孩，终于抓住了陈列柜里的玩具，时不时就想碰碰、戳戳。林湛的身体和他想象的一样温暖，隐忍又享受情欲的模样比他想象的更加迷人。管虞摸了摸林湛滚烫的额头，打电话让医生过来，顺便让管泽安排，给林湛的眼睛和手买了器官保险，毕竟这个人是要做摄影师的。
他下午要飞墨尔本谈生意，于是一边等林湛醒来，一边给他剥荔枝。寒冬腊月的季节，这小半斤荔枝是让他表叔从南方空运过来的，管虞把荔枝剥好、去核，盛在晶莹剔透的玻璃小碗中。他想了想，又觉得不能让林湛这么得意，于是转交给管泽，让他盯着林湛吃饭，又说：“他想走的话，你送他。”
他从来没有喜欢过一个人，也没人教他怎么追求心上人。他沉浸在掠夺的喜悦中，想着林湛总有一天会心甘情愿。在那之前，他可以耐心等待。管虞这么一厢情愿地想着，就像他十八岁时一厢情愿地去找他的妈妈。十八岁生日前夕，管虞一声不吭从纽约跑回了香港，把他爸爸送给他的跑车扔在曼哈顿不管。
他一直都知道他母亲是谁。
管虞的母亲给他留了三样东西，一是照顾他起居、抚养他长大的“阿娘”，二是一串价值连城的珍珠项链，三是比弗利山庄一套豪宅。尽管这个女人自他出生起，从未来过任何消息，可管虞相信她是爱他的，所以才会留给他这些东西。他把那串女士珍珠项链绕了两圈，一直戴在脖子上，睡觉也不摘下。
开门的是个菲佣，管虞那时候毕竟只有十八岁，定力再好，也难免有些近乡情怯。他还没开口，菲佣就告诉，说夫人不在家，然后在他面前关上门。管虞在那扇辉煌的大门前站了几分钟，接着像他兴致勃勃来时那样，走得潇潇洒洒、十分干脆。他明白自己转身的时候，背后一定有双眼睛在注视着他。那双眼睛的主人或许正期待他能回头，让她好好看一眼长大成人的孩子。但是我不会回头的，管虞心想，他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跑起来——因为她没有给我机会，所以我也不会给她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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