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勉强吊着一口气,我必须要靠在她脑袋边上才能听清楚她说话。她说林湛,“帮我好好照顾她。”护士在一旁抱着那个孩子,孩子似乎和她有感应,一直哭个不停。小白不舍地看了她好几眼,继续说:“William留给我的遗产,你来养她。还有我的存折——”我说孩子是你生的,所以要养你自己养。“你不怕我花光你的钱?”我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勉强开玩笑说。
她交代完这些事情,又抓住我的手,说:“还有一个人,我放心不下。”小白的眼里瞬间蓄满眼泪,直直盯着我看。然后又无限留恋地看着哇哇大哭的孩子,最终闭上了眼睛。我把头磕在她手上,低着头,咬牙忍住眼泪。我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突然变成这样。我不喜欢孩子,我也不要养孩子。她应该看着这孩子平安健康地长大,我会看在这孩子是小白的份上,每年给个小红包。我们难道不应该就这样,即使并不最幸福,也还算不错地继续生活下去吗?
原来她这次回来,是为了道别。
原来时间从不等人。
第20章 蜜剑
“诺诺,不要吸手指。”
我第无数次把手指从她嘴里拿出来,然而孩子只有九个月大,根本听不懂我的话。那根亮晶晶、沾着口水的手指无处安放,啪的一下拍在陆野脸上。陆野立马咋咋唬唬地从地上跳起来,拿着纸巾嫌弃地擦自己的脸。“我都说了,你别闹她。”我抽出一张纸,给诺诺擦完小嘴,又去擦手指。
陆野声音太大,诺诺估计被他吵到了,把头埋进我怀里,眼皮缓慢地眨了眨,看样子是又要睡了。我看了下墙上的挂钟,确实也到了她睡觉的时间。“不是吧?这才几点就睡。”陆野放低声音,好奇地去看诺诺。我抱着她,轻拍了几下背,小家伙很快就眯着眼睛,赖在我怀里不动了。
我把诺诺抱回房间的婴儿床里,轻轻带上门,然后去厨房做饭。“慕云怎么样了?”陆野听到我问他老婆,心里美滋滋的,就差没把“我要当爸爸了”写在脸上,说是昨天刚刚胎检完,一切正常,接着又拿出钱包里的b超显影,问我这孩子长得像不像他。我一边洗荠菜,一边盯着看了很久,实在没能看出胚胎的五官。
晚饭吃的是荠菜馄饨。我实在不擅厨艺,陆野本来打算逃之夭夭,但一听说我不做饭,只包馄饨,于是勉强留了下来。晚饭过后,他也要走了。去年齐天投资的那部《皋兰》票房卖得不错,结果唐谊就出了《伤心剑》。两部电影都是古装片,不幸撞档,又打得不可开交。
《伤心剑》还是李克写的,仿佛要和他爸对着干。最后是《伤心剑》略输一筹,《皋兰》让李松青再次斩获金像奖。于是陆野就开始忙碌起来,以前拍烂片的时候闲得三天两头找我,现在他老婆怀孕,自己又开始接触文艺片,顿时分身乏术。他冲我挥挥手,让我有空去他家玩,我说行。
我洗完澡,去房间里看诺诺。她闭着眼睛睡觉,微微张着小嘴,眉眼依稀可见小白的影子,下半张脸的混血痕迹就相对明显些,是William的孩子。大概是空调温度开得有些高,把她的脸蛋都闷红了。我稍微拨开一点裹着小家伙的绒毯,免得她出汗。这些事项都是董来教我的。诺诺出生的最初的几个月,我简直手忙脚乱,我妈帮了我不少,却不能一直住这里,所以我只好请教董来,他毕竟带过孩子。
第二天是周末,我把诺诺带到我妈家。
我妈正在换床单,郑叔叔看到我,说要去买点下酒菜,晚上一起喝一杯。我本想拒绝,让他不要破费了,然而他坚持,于是我点点头,说行。郑萧落在房间里写作业,他已经高三了,明年春天就要参加高考。他看到我,亲亲热热地凑上来,喊我“哥”,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打球。“打什么球?培训班老师布置的作业写完了?”我妈在房间里高声问他。
我笑了笑,无奈地摇头,表示哥也帮不了你。诺诺在我怀里醒来,看到不大熟悉的人还有些怕生,把脸转过去不让看。我妈铺好床单,把孩子接过来。诺诺对她有印象,因此也不拒绝。我记得陆野第一次要抱诺诺的时候,小家伙扯着嗓子哭,两只小手抓着我的衬衫不肯放开。
吃过晚饭,我在厨房洗碗。
“阿湛,侬就打算一直帮人养下去?”老太太皱着眉问我。我知道她的顾虑,无非是觉得我还年轻。现在又没有伴侣,说不定我以后会改邪归正,找女人结婚,以后还会有自己的孩子。小白再好、再亲近,也始终是外人。我妈觉得我这是在吃亏。“噶么哪能,拿小囡送到福利院去?嗰我做勿出来的,姆妈。”我说完,老太太似乎也觉得没法反驳,只好叹气。我想了想,干脆杜绝后患,又说:“再讲了,侬哪能晓得我现在没男人?”我妈一愣,随即缠着我要打听对方的户口和人品,被我随便搪塞过去,告诉她以后再说。
周一上班,我去仓库看相机。最近进了一批微单,体积和质量都比单反要小,是目前最流行的机型。摄影界新旧更替很快,无镜微单出来以后,许多人都舍弃了单反,还有些像我一样的顽固派,觉得电子取景器毕竟不如光学的真实,仍然钟爱单反。选来选去,我最后还是只拿了两块UV和ND滤镜,想去匹配新买的镜头。
我走出仓库的时候,有个人等在那里。
“我们聊聊吧,sweetheart.” Rachel笑得一如往常,眼神却没那么轻松。她把我带出齐天,我和她坐在露天广场上说话。Rachel问我最近有没有和管虞联系,我说没有。事实上,我为了照顾诺诺,请了两个月的假,后来公司的事务又繁忙,管虞也不可能天天把我叫去办公室。“那你不知道他这次车祸的事?” Rachel看我一脸惊讶又茫然的表情,低声骂了句shit。
我问她管虞有没有事。Rachel眯起眼看我,说:“你也不是毫不在乎……好吧,虽然这些话,我说起来很奇怪,但是我觉得你该去看看他。我想他现在需要你。” Rachel忽然扑哧一笑,继续说:“好啦,别这样看着我。Julian只是脑震荡,又不是马上要死了,在家罢工发霉而已。”
“你为什么觉得他会需要我?他有卢盛玉,还有很多其他人。”我说,Rachel瞪大眼睛,夸张地说吃醋了吃醋了。我正想辩解,就听她问我多久没看到卢盛玉了,“我现在和你不管说什么,你都不要动,知道吗?看你前方50米左右的玻璃墙……对,就是那里。花盆后面有个人……我说了别动!他只是Julian派来保护你的其中一个。”
我被吓住了,僵硬在原地、一动不敢动,只能呆呆地看着玻璃反射出的人影。我从来不知道自己被全天24小时跟着。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我现在仔细想来,处处透露着古怪。为什么卢盛玉和我长得那么像,为什么管虞每次出远门都带他……
“你想的那个人,大概已经替你遭遇了某些不好的事情。听着,林湛。我说这些话,可能对你不公平,但我毕竟是他的friend。Julian做事情一定有他的理由,你或许应该试着多相信他。”
Rachel停顿了一下,看着我的眼睛,说:“你知道的,他爱你。”
说完这些,Rachel长吐一口气,神情放松下来,伸了个懒腰,嚷嚷着:“依家gay佬拍拖点解咁麻烦呢?”然后又勾住我的肩膀,偷偷对我说:“说实话,他的脸真的很好看,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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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有段时间没来这里了。
门锁没换,我进门的时候发现一片漆黑,还以为管虞不在家。我正要开灯,就听见有人说别开灯,头疼。他大概以为我是管泽管渊,说:“帮我倒杯水。”我循着记忆,在黑暗中摸索着去厨房给他倒水。转身的时候发现他就站在我身后,我顿时被吓得手一抖,水杯差点摔在地上。
“林湛?”管虞开了灯,皱着眉看我,像是疑惑于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盯着他看了会,发现他头上缠着一圈纱布,人也瘦了些。他大概没想到要见客、更没想到我会来,所以胡子也没刮。“谁告诉你的,管泽还是Rachel?”猜到一半,又不耐烦地说了句多管闲事。我把水杯递给他,说:“钥匙你没收走,所以我自作主张进来了。”
管虞接过水杯说谢谢,然后往客厅走。
“我带了晚饭。”眼见他似乎不想理我,我连忙把餐盒放在桌上。这些都是我在家做好带来的,食材新鲜,还热乎着。管虞拿着水杯坐到餐桌旁,我把筷子递给他。他尝了一口排骨,然后每样都尝了一下,低着头吃饭。“你、你怎么只吃饭?”我好奇地问他。
他把筷子放下,喝了口水,缓过来说:“真难吃。”
“……”
见我脸色不好看,管虞眯着眼,双手抱胸,嘲讽道:“你该不会在期待我真的把它们全部吃个精光,然后感动地告诉你这是我人生中吃过的最美味的佳肴吧?”我被他那刻薄的态度气到了,站起来收拾碗筷。他不吃,我吃。我还没吃晚饭呢。我今天就不该来看他。我要把它们全部带回家。
我拎着袋子想走,管虞抓住我的手,说:“你等等。”他转身进了厨房,从冰箱里拿出牛肉、孢子甘蓝、西红柿,和一把新鲜的罗勒。我好奇地站在边上,看他先是把牛肉和孢子甘蓝腌制好,塞进烤箱,然后把贝壳面煮软,用冷水淋过。
他做完这些,看了看烤箱倒计时,说:“你想问什么?”
我摸摸鼻子,大概知道他的厨艺和我不是一个级别的,就问他怎么会做菜。
管虞拿着刀切菜,动作干净利落,说是在纽约读书的时候自己做饭吃。他扭了扭肩,想把头发从脸上撇开。我上前帮他把头发拢到脑后,用口袋里的橡皮筋扎好,又问他普通话为什么这么标准。管虞很快用西红柿和罗勒炒了沙司出来,把它们浇在意面上,还在上头撒了Parmesan,只说了一句:“因为他们嘲笑我。”
我不知道他口中的那个“他们”是谁,但我知道他只会解释到此为止。我看着他,说:“卢盛玉是怎么回事?”管虞轻笑一声,问我为什么关心这个。他忽然靠近我,我背靠着冰箱,退无可退。他把手按在冰箱顶上,认真打量我,似乎想看透我在想什么,最后说:“我没碰过他。”
烤箱忽然响了一声,倒计时已经结束。
我今天明明是来看望他的,结果变成他来照顾我。让一个病号给我做饭,我多少还是觉得有些难为情,所以在餐桌上咽下满肚子的疑问,只顾着吃意面。管虞拎着两个高脚酒杯,开了一瓶葡萄酒,把其中一杯递给我。我接过来尝了一口放下,因为我喝不惯夏敦埃,它比雷司令更加酸涩一些。
管虞只喝酒,烤好的食物却一点没动。他把牛排切好,问我想不想吃肉。我不想抢他的晚饭,所以刚想摇头,只见他已经举着叉子递到我嘴边,专注地等我。餐桌上方的灯光打下来,不如办公室的明亮,却给他的脸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他这张脸不管怎么拍,都是免后期的,确实好看到极点。我鬼使神差地张嘴,正要去咬肉——
“呃!”
管虞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很快把叉子挪开。“……”我低下头,专心吃自己的意面。他放下刀叉,喊我的名字:“林湛。”我这次不会再上当了,所以只微微偏过头,警惕地用余光瞄他。“唔……”管虞伸手握住我的脸,猝不及防地亲上来。他的胡茬碰在我脸上,扎人得很,我皱着眉推他。他反而伸出另一只手来搂我的腰,然后一个用力,把我抱到他腿上。
他越亲越往下,我仰着头,说:“别再找那些人了,我不想作孽。”管虞把头埋在我颈窝里,显然毫不在意那些人的生死。我只好继续说:“我怕我会折寿。”他偏头靠在我肩上,轻声说:“所以你今天来,是来教训我的。”我现在明白他的表达逻辑了,斟酌着开口,告诉他:“我还怕你会遭报应。”
管虞把头从我肩上抬起,微微仰着看我,问:“你今天还想知道什么?”说完,他也没想等我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你想知道我的母亲吗?”我听得一愣,立马用双手捂住耳朵。这个叫管虞的人,他永远应该坐在齐天八十层的大楼里俯瞰众生,应该在霓虹的灯红酒绿里醉生梦死,应该在任何一个赌场上一掷千金……他永远不应该需要别人知道他狼狈的模样。
我不想听他说话,不想知道他的过去,也不想知道他的弱点。
管虞仍然抱着我,笑着亲亲我的唇。“我的母亲……”他甚至没有逼我把手从耳朵上拿开,然而他的声音却那样清晰地传进我脑海里,“是港督的女儿。她怀上我的时候已经结婚了,我爸爸也结婚了。我是个不被期待的小孩。”他说完,终于松手,推开我。
我低着头,听见他帮我开门。
我站在门口,抬起头看他。他的神色如常,仿佛刚才的秘密无足轻重,和明天是晴是阴一样轻飘飘。这一刻,我忽然难过得像我十七岁时那样。然而无论如何,人做错事情就是要受惩罚的。那样毁掉我的教学生涯,他也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一些代价,我想我已经给他挑了最轻的代价,我说:
“向我道歉吧,管虞。”
拜托你,向我说对不起。
第21章 好坏
晚上散步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诺诺已经一岁多了,脖子上系着我妈送的金项链,手脚上戴着周岁宴上陆野和苏慕云送的银镯子。她已经能在我的引导下慢吞吞地走两步,镯子上挂了颗小铃铛,动起来就晃出清脆的响声。“诺诺,快过来!”我蹲在地上,冲她张开手臂。诺诺犹犹豫豫地在原地抬腿,又蹲下来想要爬。
我往后退,作势要走。小家伙这下急了,连忙站起来,嘴里口齿不清地喊我。她终于迈出了第一步,然而走不稳,伸手想去抓旁边的“柱子”。外滩上人来人往,有人被诺诺随机抓住了小腿。我上前把孩子抱起来,说:“不好意思啊,她还在学走路。”诺诺趴在我怀里,又要去抓人家的眼镜。“囡囡,听话!”我把她的手抓回来,诺诺睁着黑亮亮的眼珠盯着我看,神情有点委屈。
“林……湛?”
我仔细打量了她,约莫四十来岁的样子,脸庞消瘦,戴着一副眼镜,气质文雅。她拎着包,或许是因为刚下班,所以神色间带着些许疲惫。女人的年纪每翻一轮,模样也变一变,以至于我差点认不出来。“陈老师?这么巧。”她露出一个笑容,说是啊,真巧,一别也有十几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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