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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派虽然冷清了些，但留下的弟子仍然很开心，过年的喜庆一点不少。
五光十色的绚丽烟火在天上绽开，像开在夜色海洋里的重瓣花，聂重华呆呆地看着不知在想些什么。最后一声响声炸开时，灯油燃尽，焰火消失那一刹，整座山倏然被黑夜笼罩。
重华主动站起身去添灯油，我下意识看向沈青云，一只暖意还未消散的手恰巧伸过来，找到我藏在厚厚衣裳后的脸，拨开有些凌乱的发丝，动作缓慢而认真，只这么几下，他的手已经变得微凉。
没想到他身子也这么容易着凉，这样可不行，该给他多些暖炉护着身子，或者再教他一个保暖的法术……
我没能再想下去。
乘着这焰火消散后无边而短暂的黑暗，他丈量我稍矮他一截的身高，手仍放在颊边，随即他低下头，微凉的唇瓣短暂而热烈地触了一下我。
我的唇。
在我还没有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之前。
降在我发丝上的雪顷刻间消融，这个吻稍纵即逝，力度轻得若即若离，又似给自己最宝贵的事物刻下烙印那般珍重。我仿若被施下定身咒，呆愣着一动不能动。面颊暴露在寒夜里也察觉不到冷，是他挡住了裹挟着雪吹过来的寒风。
灯很快就重新亮起来，重华去而复返。暖橙色的火光驱散了些许寒意，也驱散了一场荒诞到仿佛从没出现过的梦。
只有沈青云没有移开的手提醒我这一切是真实的。
重华看着我们有些疑惑：“怎么了？”
我心脏还没从漏掉的那一拍中找回自己的节奏，沈青云为什么还不放开我，我是他师父，他是我徒弟，我们这样做是不好的，他师弟还在一旁看着呢……
沈青云恍若未闻，拇指甚至过分狎昵地蹭了一下我的面颊，坦然地看向他师弟：“有片飞雪落到师父头上了。”
重华了然地点头，随即向我们告别，他不守夜了，明日一早还有功课和师门任务。越到过年，繁琐事只多不少。
“新年快乐，师父。”
我看着重华下山离去的背影，仍未回过神来。
黑夜的确能掩埋许多不可言说的秘密和欲望，但我胜在夜视能力极好，能将黑暗中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青云不在遥远的天边，他就在我眼前，在我身前，与我肌肤相贴。
他手边飞舞的雪花与尘埃，轻轻颤动的发丝，衣领上那一圈白色的绒毛……
他亲吻我时只闭了一瞬复而睁开的眼眸。
还有那其中隐藏的如溺海般汹涌深沉的情意。
全都……看得清清楚楚。
回房的路上，我摸着自己滚烫的双颊，猜测自己和年夜饭桌上的虾大概哪个更红。
我在床上躺着，翻来覆去一刻钟也没能入睡，索性望着头顶的木板发呆。
地龙烧得整间房暖意蒸腾，我今夜却突然觉得它多余。
再没什么东西能比我此刻更热了。
沈青云这般大逆不道，他什么意思？
作为人师，被徒弟光明正大地偷亲，我第一反应不是生气呵斥，竟是在思考这个。
直到此刻，我方才确认，我一点不反感这个悖德的吻，我承认，也许我早就对他动心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师徒情不再是简单的师徒情，而悄悄地变了质？
是什么时候？我也说不清。也许是某个月夜下他的回眸，也许是他不经意牵起我手的时候，也许是人群中那一次对视，也许是这九年来每个朝夕相处的某个早被遗忘的时刻。
也许是这片青云拨开千山万重，飞到我身边的那一刹。在夜雪飞尘之间，种下一颗饱含情意的种子。
其实真的找到了动心那一瞬又如何呢？已沉沦的人，早没了溯本追源的意义。
或许我只是惊叹像我这样脸皮八层厚的老神仙，也能有动凡心的一天。要让君炎雨这种神生赢家知道了，指不定如何嘲笑我这么晚才开窍。
比起我，我更想知道沈青云是什么时候……
胡思乱想又一刻钟，我突然听见门外的动静。
那人将脚步放得很轻，似乎不想叨扰我，但还是被完全没有入睡且精神奕奕的我察觉。
窗外出现一个我在心底描摹了无数遍的影子，沈青云静静地站在那里，不知要做什么。
我在这样沉静的时刻听着他的呼吸声，后知后觉，他也在听我的。
我听到一声短促的呼吸，好像……他轻轻地笑了一下。
让我大徒弟笑一下，那简直比让一个毫无根基的凡人原地飞升还难。
我还没来得及激动，就听到他下一秒微微叹气。
他刻意压低的声音仿佛就响在我耳边，如不久前他凑近我的那一瞬，耳鬓厮磨。
“新年快乐，师父。夜安。”
第五章 一国之师
我在森林宿了一夜，就在离沈青云不远的一棵树上。
他起得很早，在一条小溪边洗漱。他将长发解开散下，任山间的雾气笼罩着他。
一大早就有这样的美景欣赏，我心情甚好。下一秒又担心起来，晨间露气深重，现在的他只是个十四岁的凡人，可别冷坏了身体。
沈青云很快就收拾好了自己，一刻没耽搁便动身赶路。我施了个净身术，便一身潇洒地跟了上去。
沈青云现在的功力比我想象中的要强很多，他昨日似乎只是因为收拾那疯皇帝耗了些功夫，为了恢复精力才没赶得太快。虽然看他收拾疯皇帝的时候也没怎么费力的感觉，只是让剑唤出了被疯皇帝杀死的怨魂，任他自己被反噬。
想必要施行召唤之术，还是挺不容易的。他那把剑也很是古怪，即使是一些名门剑修也未必有这么好的剑。
我试图去看这个“沈青云”的前尘，他身上却像是被雾气笼罩，什么也看不见。说稀罕却也不稀罕，虽说我是帝君，但毕竟和神君沈青云有着纠缠不清的牵扯，在和他有关的事情上出了岔子再正常不过。
所以他到底经历了什么？现在的他修行的也是无情道吗？为何会让他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来斩杀过去的真龙天子……
跟着沈青云赶了两日路，我越发确定他的目的地果然是京城。
进城时，沈青云亮出了一块腰牌，守城的士兵立马对他恭敬起来，似乎他是什么不可怠慢的大人物。
我混在一众围观的百姓里边，听到旁边有人窃窃私语：“那就是国师么……看不出来啊。”
“果然和传闻中的一样，是个年轻的毛头小子……”
“嘘……别乱说，那可是国师大人。”
“听说连陛下都要敬他三分，你怎敢如此妄议国师大人？”
国师？
沈青云这小子，下凡历个劫居然混成了国师？
……离朝堂这般近，也不知是福是祸。
担忧的同时疑惑也解开了不少，难怪沈青云敢只身去斩杀先皇，他是国师，观测着龙脉之运，理应为国分忧。也只有他才能承得住这个后果。
但他为何年纪轻轻就当上了一国之师？
我施咒隐去身形，跟随沈青云回到他的国师府。
国师府坐落在皇宫里，离皇帝的议事殿十分近。高台搭起的祭台惹眼又与庄严的宫殿格格不入，像十四年前突然出现的沈青云那样不被接纳。
不知为什么，一踏入皇宫地界，笼罩在沈青云身上的迷雾顷刻间消散，只一眼，我便看穿了他的前尘。
十四年前，人间大旱，民不聊生。
土地干裂不能耕种，即使是最丰饶的粮食之乡也没了丰收的景象，百姓怨声载道，皇帝开仓赈灾粮救济，只是治标不治本。
沈青云的神魂就是在这一年下凡历劫，转世为人，出生在了皇宫。这一世，他是宫中一个犯了禁的宫女偷偷生下的。
他出生那天，乌云盖日，久旱逢霖。渴了太久的人间终于迎来第一场雨，尚是婴孩的沈青云伸出圆滚滚的小手，望着天光乍破的那一边。
当天晚上，一身祭祀服的国师找上门来，宫女抱着沈青云战战兢兢跪下，几番威逼利诱过后，沈青云就被国师抱走了。宫女好似扔掉了一个烫手山芋，喜悦溢于言表，没有丝毫掩饰。
沈青云在国师的教导下日益长大，他天生有强大的神力，国师说他是应国运而生，背负使命而来。
他的性子和上辈子没甚两样，不喜言语，整天闷在国师府里跟着国师学习，偶尔去拜访外人，那比他年长几岁的太子殿下都有些畏惧他。他不喜外露任何情绪，没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就像个无悲无喜的神明。连国师也只能依着相处十余年的经验来揣测他想法。
沈青云十四岁时，国师因故去世。
揣测龙脉气运的人命格和人君相似，却比皇帝要好得多。只要不为恶，死后魂魄都能升入三重天等待发落，或是留在天界做官，或是再世为人，一般都会投胎到很好的人家去。
当然，沈青云是打哪来的回哪去。他一个九重天上高高在上的神君，哪还用跟人去挤三重天的位置。
国师薨逝，就算继承人尚且年幼，沈青云也不得不担过这个重任。
新皇——也就是太子殿下不信任他，却十分惧怕他。
因此沈青云上任后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追杀先皇慕贞荣。
这是皇家密辛，更是皇家的丑闻。弃百姓于不顾的皇帝，是要被钉在历史耻辱柱上的。这件事新皇交给别人不放心，用来试探沈青云却刚好。
沈青云也不负厚望，完成了这个任务。
如今正是他回来复命的时候。
我躲在国师府外的一棵树上，这里的视角很完美，很方便窥看府里发生的事。
这国师府着实冷清，伺候的人也没几个。衣食住行吃穿用度，差不多都是沈青云一个人自己给自己弄的。
这皇帝着实忌惮沈青云，连带宫人们也视他为洪水猛兽，连做做样子都不愿意了。
沈青云只歇息了一天，就被皇帝召见。
皇宫正殿有龙气护着，我没有强大神力支撑的术法怕是会失效，便在殿外迷惑了一个侍卫，穿了他的衣服偷偷混了进去。
皇帝要沈青云拿出先皇已死的证据，否则就不信他完成了任务。可先皇早就已经化成一滩水了，连个衣服碎片都没有，沈青云哪里拿得出证据？
沈青云不卑不亢道：“先皇陛下已伏诛，由臣亲手斩杀。”
皇帝冷声问：“证据呢？”
二人僵持在那里，阶下大臣没一个敢吱声的。
良久，沈青云动了。他将手放在腰间剑柄上。然而刚一有所动作，护卫迅速将剑架在他脖子上，以防他做出什么对皇帝不利的举动。
沈青云冷冷瞥了一眼那些护卫，竟是让他们的手也一抖。想必这位国师的手段他们之前都见识过，而且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在众剑环绕之下，沈青云抽出那把银色的剑，剑身嗡鸣，投射出了先皇死前的影像。
“……朕有什么错……你有什么资格审判朕？！……”
紧接着万鬼啼哭的声音再次出现，先皇死前凄厉的叫声也一并响彻大殿，震耳欲聋。
看着那滩血水，没有人敢说话。
皇帝也仿佛变成了一座雕塑，定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种证明方式对于凡人来说，的确是惊悚了一些。当然，可能让他们更加接受不能的是内容。
谁也没想到，沈青云竟如此胆大，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先皇死去的场景直接展现出来。他就不怕皇帝为维护皇家尊严反咬一口，以残害先帝为罪名将他杀了么？
皇帝正要说些什么，沈青云先开口了。
“冒充先皇、挑衅皇威、残害百姓的疯道人确已伏诛，由臣亲手处决，还请陛下放心。”
他清冷的声音在大殿中格外清晰，皇帝定定地看了他许久，转头看了眼身旁的太监。
这太监很是上道，上前一步高声道：“沈国师劳苦功高，陛下一定重重有赏。长途跋涉，想必国师大人也辛苦了，还请先回府歇息吧。”
沈青云抬头直视皇帝，面无表情。
“臣，多谢陛下。”
我看皇帝都快把他的龙椅给捏碎了。
沈青云离开大殿后，从后殿悄悄走来一个太监，附耳对皇帝说了些什么，引得皇帝怒喝出声：“来人，给朕严加看守国师府！”
我混在领命的护卫之中，溜出了大殿，再找到那被我迷晕的侍卫，随手给他捏了一段记忆。
很快，皇宫禁军将国师府围了个水泄不通，但是没有人敢踏足半步。
除了我。
施了隐身术的我光明正大从正门走进，猝不及防看到沈青云坐在庭院的池塘边小憩。他阖着眼，看起来疲惫不堪。
我悄无声息地走到离他十步远的距离，注视着他。
十四岁的少年人顶着冒犯龙气的危险斩杀堕入歧途的先皇，长途跋涉，奔波辛苦，眼底下还留有些许乌青，在如玉的面上尤为明显。他独身一人从那偏僻的山旮旯回到皇宫，没个人服侍。还只歇息了不到一天，就被皇帝召见，与一殿不怀好意的人对峙。更别说为了拿出证据，他还再次动用了那力量，这远远不是现在的他能承受的。
我看着都替他累。
偏偏这个沈青云和前世小时候的他一模一样，看着不争不抢冰冷淡定，实则就是个一根筋，别人待他好他自会百倍千倍奉还，待他不好的，他也绝不会就这样忍下，通常当场就报复了回去，用的方式还特别极端。
我当然是心疼的，但另一种想法却无声地在我心中悄悄滋养。
我现在就站在离他只有十步的地方，他久违的睡颜近在咫尺。睫毛还是和以前一样比姑娘家的还长，一双没张开的狐狸眼轻轻阖着，没了醒着时那般凌厉不近人的攻击性。五官怎么看都只是个幼稚的小孩子，与方才在朝堂上公然恐吓众人的恶劣国师仿佛不是同一个。
我好久、好久没有离他这么近过了。
明明我是他的师父，明明我也是九重天上的帝君，无论是地位还是实力，可以说只在一人之下。而沈青云不过是刚飞升不久的神君，他甚至连第一次历劫都没有完成。明明只要我想，没有什么是我做不到的。
可我偏偏就是不敢。
我难道没有尝试过去凑近他、试图让他忆起从前么？我不敢，我不愿，我不想再看到他冰冷审视的眼神，和看一件器物、一个陌生人没有什么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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