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贝勒此人,为人豪侠仗义,行止风华也不差,却唯有一个让人想退避三舍的毛病——太爱听八卦!
就他这毛病,他家老爷子在时没少抽他,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荣贝勒怎么都改不掉。今次手欠点这折“红梅阁”,也是偶听人传,于今时今朝此园点此一折,有“大惊喜”。
只是,这“惊喜”是不是有些太过?这要是八爷不来,他还不得“以身相饲”成了鬼物啃剩的残渣?!
纵是如此,这位那颗燃烧着熊熊八卦之火的心,却不曾动摇分毫,这位荣贝勒实是位以八卦为生命的奇人。
知晓有八爷在性命无忧,荣贝勒便起身向卫明堂凑了凑,那满脸猎奇之色让李沉钩与红落翎看得直想向天白目:你还能再八卦点儿吗?都赶上那走门儿串户的七大姑子八大姨了。
卫明堂低眉垂目无比乖顺,他身化妖鬼心怀怨戾时,也不知运道是太好,还是太坏,居然会碰上三爷。那顿揍,纵是身死之前,也是从未有过。
三爷“帮”他把理智“揍”回来了,也让他明白,纵身为厉鬼,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惹,什么事都能做的。至少这位八爷,就惹不得!还有就是八爷所护之人!
所以,尽管荣贝勒凑得略近,卫明堂也是一派安然,只是那修长“玉指”上的乌青指甲弹出又收回。这人怎么看,怎么招人嫌,手指甲,好痒啊!
李沉钩是实在看不下去了,这位贝勒爷,你还能再不靠谱点儿吗?就算人家是鬼物,也不能凑这么近,都快嗅上人家的脖子了。难不成你的鼻子特殊一些,连鬼魅身上也能嗅出“体香”来?你确定,不是尸腐之气而成的“尸香”?
“行了,也不怕阴气吸多了也变成鬼!小心真出事,八爷不救,我看你怎么办!”
李沉钩探手拎着荣贝勒后脖领子,将他拎开去,得到卫明堂一个感激目光,以及荣贝勒的哀怨小眼神儿。不过,有八爷在,自也无人敢胡闹便是。
埋骨台下近百年,纵是荣贝勒不问,卫明堂也想一诉胸中积郁,他的唇边泛起一缕苦笑,涩涩如噙莲芯在口,丝丝缕缕慢溢开来:
“明堂命苦,幼失双亲,被无良叔婶霸去家业卖入戏班,五岁习艺,九岁登台,人前唯笑,人后泪垂,成了名下九流的戏子……”
“你就没想过,要逃走吗?”
李沉钩眉心轻皱,他性子鲁直,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脱口便道:
“你既有家业,言谈间定也习字读文过,逃走后一纸诉状把你那夺人家产,奴卖其幼子的叔婶告上公堂,应当不是什么难事。为何不逃,不告,你就这么甘心么?”
第七十一章
“甘心?何能甘心呀!只是年岁过幼,屡屡逃走却又被劫回,针刺杖责受过不少,若非班主怕伤了皮相,只怕早已伤痕累累。
后来,班主为绝余私逃之心,竟欲使之成为娈童,幸得当时的位乐师所阻,并劝余隐忍下来,这一忍,就忍了十几年。”
卫明堂的一双杏眼中隐然有泪,他虽长日习练旦角,但却身姿自带一股风流,非造作女儿气,反有几分与荣贝勒极似的,清贵又混了些许痞气的气质。
双眸轻转间强压泪意,只显得那双杏目流波泛彩,象极那美丽的琉璃一般,语声涩涩:
“明堂这身皮相不敢称绝,却算不得太坏,加之乐师怜明堂之苦,时时相护,也让明堂能小有声名。
也在这时,明堂巧遇一人,那人风雅无双,才学见识都是高人一等的。他爱戏,亦善戏,常来园子与明堂相谈曲乐,被明堂引为知己,却不知,正是此君,害了明堂性命!”
卫明堂目光微含浅如春水涟漪般的回忆之色,唇角带着明媚如春华秋月的笑,却怎么看怎么觉得阴森冷沉,纵是语声缱绻,却透着无边的怨毒与寒意:
“荣贝勒,纳兰公子,两世相见,您都喜欢这折‘红梅阁’,可知这折戏可坑苦了明堂。
六十四根噬魂钉呢,那是您家老爷子让人,一根,一根,活生生的钉入明堂身体里。
明堂足足挨到最后一根,才被一钉从头顶‘百会穴’钉入后,才活活痛得断了气呢!
明堂何错?生而不幸双亲亡故,又为不良所谋堕入腌臜之地,却从不敢逆心违情做下背德恶毒之事。不过借纳兰公子的名号,为自己向那恶人讨了个公道,就被公子缠上,以至惨死君之父手。
纳兰荣樾,从清宣宗丙戍年(道光六年)起我想了近一百年,我哪里招你惹你了?你这么坑我!若非三爷点化,今天勾你来,明堂还真想,尝尝纳兰公子的血,什么味道!”
荣贝勒身子一抖,他想说,卫明堂说的不是自己,可是却无法开言无法否认。因为,他只一眼就认出卫明堂,就是自家自幼时起,就梦到的那在梦中唱“红梅阁”之人。
“罢了,难怪三爷会点化你,生而逢难,死不自由,终非自家所能主也。卫明堂,冲三爷,这段公案因果,爷接了!”
八爷语声凉淡,宛若一泓清泉寒水流过众人心上,让听到的人头脑为之清明,似炎炎毒月烈阳下被当头淋下盆冰水。清明是清明,醒脑也够醒脑,却是让心中无端一悸,有些寒透心魂。
墨底金字的“天地书”,鎏金铜笔的“功过笔”,这两件东西在凡人世俗眼中不过寻常,可凡是开过天眼,修有道术者,皆可见其上金光华彩流溢,那是世称的“阴德”,或许该叫做——功德!
枉死之人,特别是这种被人以噬魂钉钉死的人,是无法入得黄泉去轮回的。非得八爷恩典,以“功过笔”录入“天地书”后方可踏步黄泉,因为这两件宝物原就是打开黄泉之路的,乃为历代守护黄泉大帝的“君后”所持。而此代“君后”么~,还太小!
齐凛小猫崽儿似乎睡饱了,翻了个身,揉揉自己那双湿漉漉水汪汪的大大猫瞳,带着初醒时的慵懒与惬意,懒洋洋似含混的“喵喵”奶猫娇吟软语,小声问:
“哥哥,你把那些阴灵送走完了么?”
“小懒猫,那些个都送走了,剩了个漂亮的,要看吗?!”
八爷轻笑,语声若山间流淌过的澄澈寒泉,带着松风竹韵挟着阵阵氤氲水润之气,让闻者之人亦是心悦。若月玉透的手指轻柔的摩挲着齐凛的后项,为这只小肥猫崽儿顺毛,看着小猫崽儿舒服的微眯缝着眼,不觉满眼宠溺,一脸的纵容。
第七十二章
“漂亮?有什么人物能比得哥哥风华绝世,不落凡俗吗?没有的话那无论男女,也不过是空有躯壳的泥胎木偶!世人皆知,美人在骨不在皮,皮相的华美不过是虚妄罢了!”
齐凛小肥猫崽儿懒得象没骨头似的,他就这么窝在八爷怀里,一手轻握不知何时收起,缩小得象半个巴掌大小的收魂绯色红伞。
另一手伸出,象拨弄毛线球的奶猫般,用白嫩嫩,肉乎乎的小爪子轻轻拨弄八爷胸前垂挂的血红玉饰,语声娇软,然却柔而藏锋似有所指:
“荣贝勒自家也算得上美人,自然看人看骨,那纠缠卫先生除却戏友之交,当另有别谋。
否则,纳兰老爷子也不会冒着自家也死不得葬,永沦孤魂的险,对他并不看在眼中的下九流戏子,用上‘噬魂钉’这种东西!
可知何谓‘噬魂钉’?那是用九九八十一只纯黑之色,方出母体的幼犬之血,加上九九八十一名,阳年阳月阳日阳时的至阳童子血肉,及九九八十一名,阴年阴月阴日阴时的至阴童女血肉,以阴毒邪法炼制的棺材钉。
那是觋师,古之男性邪巫,用以镇压枉死怨灵之用。凡用此钉伤人性命,伤人者自身与相助施术之巫,都会不得好死,无法入葬,就更别说踏入轮回。
二位,你们到底何样纠葛,会让卫先生这般惨死,也让纳兰老爷子不惜一切用出这种阴毒法子?甚至,连自家死不得葬,难入轮回,也不顾了?!”
卫明堂低眉冷笑,那笑冷得象雪锋寒刃,只凭刀光便让人心底生寒不由自己的想向后轻退,语若冰刀带着深深讽嘲:
“因为纳兰公子看上个妓子,却又不好常去寻她,毕竟身份悬殊。为能相聚,便约好以戏为号,只要他点‘红梅阁’这一折,那女人便来与其厮混。
纳兰家是满族大姓,老爷子又得封郡王,向来更自恃家风严谨,更加之,当时的朝廷有令,有官有爵之人若狎妓,会被废官罢爵。而玩戏子娈童,亦在此例。
纳兰老爷子以为他与我……,更屡见他出入梨园,次次皆点那折‘红梅阁’为我‘捧场’,以为明堂自甘下流。
遣人问责时,又逢当时明堂年少气盛几番嘲讽,气怒之下,更有好事者将这子虚乌有流言当做‘铁案’报上皇帝。
结果么,老爷子让人当廷羞辱罢除王爵,那气,自是冲了明堂来,不管不顾虐杀明堂埋尸台下,让明堂死后亦受千人踩踏。纳兰公子,何怨何仇?
明堂诚心相交的戏友,竟让明堂身负污名,死难轮回,埋骨戏台之下,日日夜夜受人踩踏,尔心可安?”
“不……, 我……!”
荣贝勒欲辩难辩,他身负齐氐血脉,尽管极淡了,却也明白,这世间之“冤有头,债有主。”、“前生相欠,今日当还”的道理。
或许他可以强辩那前生的“纳兰公子”不是他荣贝勒,他不该负这个责,还这个债。但,上有青天,下有黄泉,人间还有人心公道,过不去呀!
红落翎与李沉钩却听得面沉似水,不过是一个好戏的富贵公子的狎妓,所玩的“瞒天过海”之计,却让一个戏曲名角大家无辜惨死,还身负污名,不得轮回,真真可恼。
恼怒之余,却又汗出心悸,庆幸红落翎虽逢乱世,却也尚有自保之力,不为权贵任意折辱虐杀,真是幸甚呀!
这俩在庆幸时,听够因果,明了八卦的小肥猫崽儿齐凛,终于翻了个白眼,反手间,天地书与功过笔自现,华光溢彩,凛然生威,那是来自天地众生的仰望与尊崇。
这俩件东西在他年满十六之后,已正式归了他,身为“黄泉大帝”的眷属与护卫“君后”,持笔功过,原就是他的职责。
天地书现,墨底金字,书尽世间过往恩怨,定下今生来世的定论与判词。功过笔出,写尽前仇今怨,报应临头自不爽。此二宝现,黄泉亦现,困缚近百年的卫明堂,终可轮回!
第七十三章
齐凛反手隐去小红伞,左手持书,右手提笔,温润如玉少年周身气势大涨,在这一刻气宇威仪竟似了八爷七成。
眉目傲意,冷寂肃杀,杀伐金戈之气透体而出,生将在旁“看戏”的李沉钩与红落翎惊得忙不迭闪开一旁,甚是有些狼狈,也令得齐凛唇角微弯,又现出几分小肥猫崽儿的淘气,极是可爱。
八爷知晓这小猫崽儿是在报复这俩“不安份”,却也不阻止,更不戳破,什么叫“护内不讲理”,这才是!短护得不动声色,还无人敢怨,连念头也不敢升,方是化境。
荣贝勒乃是因果中人,自称不上“无关”,故齐凛功过笔笔尖虚点于荣贝勒眉心,三点金红精血自荣贝勒眉心自浮而出,没入笔尖。
而后齐凛以笔书册,每一字落下,便升起一点金光环住卫明堂,无人知齐凛所书为何,唯知不过寥寥数语评批,却已有光幕将卫明堂团团护住,而后陡然将卫明堂化为金华流光投入黄泉之内。
黄泉之地金华吞吐之间,魂入而道闭,不过数息,妖鬼怨魂便已送轮回。讲真,八爷这“黄泉大帝”的能为,确也不凡,连他教导的猫崽儿齐凛,也是一身本事呀!
戏园事了,小猫崽儿齐凛才陡然记起那被他折腾的张家兄弟,大大猫瞳轻转间,狡黠之色泛上眉眼,转身盯着红落翎与李沉钩一脸笑。
虽是笑比春光,却让这二位同时小退一步,微微戒备,不知这小祖宗又要闹什么。
齐凛肉肉小爪子,痞痞的轻摸同样圆润的下巴,笑得双眼微眯象只抓到大鱼,按于爪下的肥肥猫崽儿,语声愉悦轻快,却让听的二位心情十分的不美好:
“二位,劳驾,去趟姑苏,把那门前假跪的,和还在开荒的都带走,回长沙去吧!
哥哥已应下那吴小子,他们三个,可以一起‘圆润’的离开了!”
圆润的离开?你是在骂那三个“滚”吧!还圆润,圆润的,不就是用来~,小祖宗,你真损!
红落翎与李沉钩心下暗诽,却不敢宣之于口,没法子,纵是惹得起这个小爷。但只要他小嘴儿一扁,两只大眼汪上泪,八爷就能撸袖子把他俩饱揍一顿,惹不得的。
无奈,红落翎与李沉钩只能苦着脸去为那三只奔波,而齐凛这时才回头看向,已半天没有冒头显示存在感的荣贝勒。
别看齐凛的功过笔,只在荣贝勒眉心引去三滴精血,但这三滴精血却已取去荣贝勒的半生尊荣与寿命。
前怨今偿,也算是因果两清,自此之后,卫明堂可享十世福寿安宁的生活,也算是那六十四根“噬魂钉”的还报。
只是,纳兰荣樾一族,当自他而终,再无血脉流传。用了如此残忍的邪术对一个无辜之人,无论何种理由,这般报应都不算过份。
何况齐凛所抽取的三滴精血,却正是齐氐血脉,故,对荣贝勒的伤害亦很大,让他今生的人间佑护,平白的少了大半,也算是种惩戒。
荣贝勒此刻头晕目眩,却不得不咬牙忍住,他怕自家就是脸冲下的摔下去,也不会有人接着,或许是拉一下。
别以为他没看见,八爷眼角也没瞟过他,而小爷齐凛则是满满的恶趣味,他要摔了,只怕这只小猫只会捂着嘴儿笑眯了眼,不会有半分的不安与歉疚!
荣贝勒也知道,光凭卫明堂所受之苦,及那些噬魂钉,血脉尽绝已是便宜他了。世怨因果最是难解,凭荣华寿数能在今生解孽,已是托了自家齐氐血脉的福,再强求亦是无益。
齐凛不是个迁怒之人,可他也对荣贝勒释怀不得。卫明堂虽是身为戏子,却从不曾自甘下流,却因荣贝勒的利用而赔上性命,困于戏台之下,受污名,遭人踏踩,卫明堂又何其无辜。
是,出身梨园自是受人诟病,然其从无行差,却受无妄劫灾,只缘纳兰荣樾“身份尊贵”,所以卫明堂就得惨死,何其无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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