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钰成点头。
白老师说;“好,老师教你。”
霍钰成多问了一句:“老师,我有可能被选上吗?”
白老师说:“如果我跟你说选不上,你就不学了吗?”
霍钰成摇头,他不要别人的语言决定自己的命运。
“那不就是了,你别想这么多,学就对了。”白老师说,“而且,我也没办法回答你刚刚的问题,我只是一个天资平平的舞蹈老师,跟他们那种大师的眼光不一样。我说你不行,你也许就是行的,我说你有可能,或许那就是没可能的。所以我说什么都是虚的,你跳起来才是实在的。”
霍钰成似懂非懂地点头,决定学习舞蹈之后,他没有将此事告诉毛玉兰,因为他害怕毛玉兰会对此事抱有很大的希望,万一他没被选上,毛玉兰就会有同等的失望。他找了个借口,说学校有一个很重要的考试,他每天要在学校多学一个半小时才回来。
毛玉兰问:“什么考试,要学这么久?”
霍钰成含糊道:“是很重要的考试,不过只需要准备一个月。”
所幸毛玉兰没有怀疑,她全身心地信任儿子,她说:“那你要好好加油。”
霍钰成说:“我会的。”
“每天早上的时候,妈妈给你多煮一个鸡蛋,你带去学校,下午饿了的时候就吃。那么晚才能吃饭,别把肚子饿坏了。”
霍钰成的心中流淌过暖意:“好。”
霍钰成没有想过,学舞蹈是这么痛苦的事情,他的身体僵硬得像是钢筋,却要被扯成云,撕成絮。
“身体向前延伸,整个人往下探,呼气——”
白老师用手压着霍钰成,让霍钰成不断往下压。霍钰成的柔韧度在同龄男生中算是不错的,但毕竟没有受过专业的训练,还是很硬,白老师身上承载了霍钰成微渺的希望,她看着这孩子都觉得疼,但她不能对他有丝毫的放松。
“放松一些。”白老师感到霍钰成的背在不停抖动,“呼气,吸气……不要抖。”
霍钰成也不想抖,但是他太痛了,冷汗从发根冒出,整张脸很快就变得汗津津的。他的韧带仿佛要被扯断了,憋胀的疼痛仿佛要划破肌肤,从他的体内爆裂而出。
白老师人是温柔的,但训练起来绝不手软,她说:“小霍,你要学舞蹈,这一关必须要过,你的年纪已经大了,再拖下去,只会越来越难练……”
霍钰成想到了钱,他死死地咬着牙,忍住将背部往上提的冲动,凭借超强的自制力又往下压了一点,整个腰背撑得直直的,动作十分标准。白老师知道霍钰成听进去了,她趁机把膝盖也顶到霍钰成的背上,双手加膝盖都压住他的上半身,将人紧紧按在地板上。
霍钰成喉中溢出一声低吼,他的双手捏成拳头,泪水因为疼痛而不可自控地流出。
“脖子、胸口、肚子都给我贴到地板上,身体软下去。”白老师也是这样走过来的人,她自然知道现在会有多么难受,但是越难受的时候,就是越接近结束的时候,她引导着霍钰成:“呼气、吸气……保持平稳的呼吸,身体再放松一些,从现在开始数数,撑到两百,一、二……”
霍钰成觉得自己的牙都快咬碎了,他松开拳头想要抠地板,但是地板是完全平整的,他的手指无处使劲,于是再次将手握成了拳头,指甲嵌入肉中,疼痛缓解了疼痛。
时间到了,白老师让霍钰成将胳膊伸到后面去,她帮他开肩过后,霍钰成就可以起来了。
霍钰成的双臂已经半麻木了,他刚将胳膊往后伸了点,整个人就开始哆嗦了,白老师没有帮他,而是说:“什么时候把手伸到后面来,什么时候开肩。”
霍钰成舔掉流到唇边的眼泪,他吼了一声,两手从背后牵住,抻着肩将两条胳膊往后甩去。白老师抓住他的胳膊向后拉,霍钰成大口喘着气,他必须要想点什么来分散注意力,他想到了天鹅,觉得自己现在的姿势很像天鹅,不过是半死不活的天鹅。头发已经湿透,紧紧地贴在额上,好像刚刚洗完头那样。
不知道过了多久,白老师终于放开了他,说:“好了,今天的训练到这里结束。”
霍钰成艰难地翻了个身躺在地上,已经完全不想动了,他的胸膛还在剧烈起伏,整个人仿佛从水里捞出来那样,已经浑身湿透了。
下课后的白老师又变回了温柔的人,她坐在霍钰成的旁边,说:“你的柔韧性还是不错的,只要坚持下去,估计能追上那些比你早几年开始学舞蹈的。”
霍钰成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学跳舞?”
“基本功还没打好。”白老师说,“没有那么快的。”
霍钰成的心中有担忧:“万一、万一等选拔的人来了,我还不会跳舞,那我是要给他们展示基本功吗?”
白老师笑了:“没有人是不会跳舞的。”
霍钰成重复了一遍:“没有人是不会跳舞的?”
“没错。”白老师说,“哪怕完全没有学过舞蹈的人,只要他有手有脚,能动能跑,那他就必然会跳舞。不管是不是专业的,不管跳得好不好看,只要是发自内心地在舞动,那就是舞蹈。”
霍钰成好像明白了,他问:“老师,你为什么要学跳舞?”
“因为我妈妈送我去学了,那个时候我跟你现在一样,也要开胯、开腰、开肩,非常痛苦。我跟妈妈说我不想学了,但是妈妈说那家舞蹈机构是不会退学费的,如果我不学的话,就会浪费掉很多钱。我们家也不是很有钱,我最后还是没舍得学费,咬着牙继续学了。学完之后再回头看,好像也没有那么痛苦,但我发现我没有那么热爱舞蹈。不过如果把舞蹈当成一项谋生的技能,也没什么不好的,反正我现在靠这个吃饭。”
白老师摇摇头,说:“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她觉得霍钰成是个很干净的孩子,且这种干净并不由无知组成,她面对这样的小孩,忍不住多说了点话,倾诉那些不算秘密、但也很少会跟别人说的想法。
霍钰成说:“没有。”
白老师问:“如果你没有被选上的话,你还想继续学舞蹈吗?”
霍钰成想了想,说:“我不知道。”
如果他没有被选上的话,他还要花费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学习舞蹈吗?如果把时间都放在学习的身上,获得成功的可能性是不是会更大?四平县对成绩好的学生是有补贴的,如果能考上重点初中和重点高中,县里都会往家里送一笔不低的奖金。
白老师心想,这个问题,恐怕得等霍钰成真的落选之后,才能有答案。她这样想,并不是觉得霍钰成一定会落选,但霍钰成被选中的机会确实不大,听说那大城市的老师跑了好多地方,要将最好的苗子都挑出来,霍钰成能入他们的眼睛吗?白老师觉得是悬的。
这一个月的练习也许不会带来希望,但无论如何,白老师认为那是有意义的。
白老师说:“如果那时候你还想跳舞的话,来找白老师,老师可以继续教你。”
霍钰成说:“谢谢白老师。”
时间不早了,霍钰成得回家了,晚风将汗吹干,吃过饭洗好碗后,霍钰成躲在房间里继续练习基本功。如此过了一个月,大城市的老师终于来了。
四平小学的舞蹈室成了几位老师选拔的地方,想要参与选拔的学生都可以进去,不想参与选拔的学生就老实上课。大部分学生自然不想上课,因此借着参加选拔的理由纷纷跑去了舞蹈室坐着,因为中间要留出跳舞的地方,所以他们只能挨着墙坐。后来舞蹈室坐不下了,他们就挤在窗户前探头探脑。
霍钰成一早就来了,他坐在舞蹈室,盯着老师们看了几分钟,他原以为大城市来的人都会穿得光鲜亮丽,脖子上还会带条大金链子,但是这几个老师穿得都很低调,衣服的颜色都是冷色调,丝毫不扎眼。老师有男有女,看样子都是中年人,他们只是简单地坐着,都能让人想到“仪态”两个字。
霍钰成有点紧张,白老师前几天终于教了他一支舞蹈,但是也没告诉他那是什么舞蹈,对于经受过魔鬼训练的霍钰成来说,这支舞的动作都不算难,白老师让霍钰成用最大的热情跳好这支舞。
可霍钰成在来之前,没有多大的热情,只有欲望,他想要离开四平县,带着毛玉兰逃离这个地方。这是他的出口,他喷薄的欲望涌向这个出口,离开,离开——
白老师没有来,她的堂兄从山路开摩托的时候摔断了腿,嫂子出差还没有回来,她要帮忙照顾堂兄。
只有霍钰成一个人了。
每个参与选拔的小孩在跳舞前都要先在一张纸上面写下自己的名字,写好之后,他们可以要求播放指定的音乐,或者什么也不播,直接就开始跳舞。
没有舞种限制,没有时间要求,没有人会在小孩跳舞的时候说任何话,没有人会打断他们的舞蹈,在翩翩起舞的那个过程中,他们都是自由的。
来看热闹的人很多,真正上去跳舞的人很少,在这少数跳舞的人中,还有一部分完全没有学过舞蹈,他们只是凭着感觉舞动,舞得累了就下来了,他们好像也不在意选拔的结果,仿佛是组团上去玩的那样。
霍钰成走上去的时候,毫不夸张,他的双腿都在发抖。人越是希望得到某一样东西,便越是会在追逐它的过程中感到紧张,因为有憧憬,因为有失败的可能,因为在希望和失落中形成摇摆的平衡,所以战战兢兢地过独木桥。
霍钰成写下自己的名字,玉汝于成,他在五岁的时候学会了这句话,他将用一辈子去感受这句话。
一位老师说“霍钰成,你可以开始了”的时候,霍钰成突然忘掉了那支舞所有的动作。如何起手,如何扭胯,什么时候踮脚,什么时候跳跃,霍钰成全忘记了。
他要跳舞。
没有任何的音乐,只有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小声讨论和欢笑声,窗外的鸟鸣,人吸鼻涕的声音,老旧的窗户被谁推开了些,发出凄厉的叫声,有人伸了个懒腰,发出满足的呻.吟……
他想起白老师说过的话:用你的舞蹈,感受这个世界。
霍钰成深吸一口气,将手臂高举过头顶,从悬崖上一跃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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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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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钰成说的每一个字,毛玉兰都明白是什么意思,但这些字组成句子后,仿佛成为了非常复杂的讯息,让毛玉兰一时之间难以理解。
“你要去北城了?”
霍钰成说:“不是我,是我们。”他将蒋惊涛说的话重复了一遍,他会把霍钰成和毛玉兰都带去北城,路费他们来出,霍钰成会转到北城的小学,还是像平常那样上学,只不过每天放学之后和周末的时间,都要去他们的舞蹈室练舞。
他们的舞蹈室上面有房间,可以让霍钰成和毛玉兰免费住进去。
毛玉兰嘴唇哆嗦:“钰成啊,你是不是被人骗了?”天下哪里有免费的午餐?
“妈妈,这是真的。”霍钰成说,“作为交换,我要好好地学舞,学好之后得去比赛的。”
霍钰成说得口干舌燥的,毛玉兰依旧觉得不靠谱,最后还是蒋惊涛亲自上门,与毛玉兰谈妥了此事。
蒋惊涛将要离开的时候,毛玉兰问:“蒋老师,你……为什么会看中我的孩子?”
蒋惊涛微微一笑,说:“因为他是千里马,而我想当那个伯乐。”
毛玉兰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也知道“千里马”是一种很高的评价,她有点想哭,为孩子还未取得的成就。
霍钰成离开四平县前,与白老师见了一面,白老师说:“恭喜你,你成功了。”她已经知道霍钰成没跳自己教的那支舞,而是即兴跳了一支。她有点遗憾,没有去到现场,看到那支让蒋惊涛立刻决定收下霍钰成的舞蹈。
霍钰成向白老师鞠了一躬,说:“多谢老师。”除了多谢,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如果没有白老师,他甚至没有走上舞台的勇气。
白老师说:“是我应该感谢你。”
“什么?”
白老师笑了笑,没说什么。她想,不是她成就了霍钰成,而是霍钰成成就了她,霍钰成的成功,给她平静无澜的生活点燃了一根火柴,论舞蹈天赋来说,她确实只是一个平凡的舞者,但论教学天赋来说,说不定她是奇才啊。
白老师拍了拍霍钰成的脑袋,说;“去了北城之后,要加倍努力啊。但如果已经努力到透不过气了,就要学会给自己松绑,明白了吗?”
霍钰成点头:“我明白的。”
白老师说:“去吧。”
霍钰成跟她道别,转身离开的时候,她恍惚看见霍钰成的肩胛骨上,长出了一双翅膀。
毛玉兰离开北城前,将家里的房子租了出去,她听说北城的花费很高,她得更加精打细算了。蒋惊涛收到了心仪的徒弟,便没跟剩下几个老师继续到处选拔了,他跟毛玉兰母子飞回北城,将两人安置好,便开始教霍钰成练舞了。
蒋惊涛是个比白老师更加严格的老师,他说:“开始练舞后,疼痛就是你如影随形的伙伴,不痛那是不可能的事情,除非你放弃舞蹈。”
霍钰成说;“我不会放弃舞蹈的。”若说参加选拔之前,他只是为了逃离四平县的生活而跳舞,那么在选拔的时候跳完那支舞后,他便爱上舞蹈了。
蒋惊涛心想,霍钰成当然不能放弃,不然他这个伯乐怎么办。他给霍钰成买了全套的练功服,舞蹈鞋,跌打损伤药和绷带,说不仅是疼痛,受伤也会是如影随形的伙伴,你要学会跟这两个伙伴好好相处。
单是简单的一个躺在地上、仰面扭转身体的动作,蒋惊涛就盯着霍钰成练了上百遍。
“每一块肌肉的扭转,每一寸脊椎的扭转,都要是自然且充满力量的……你要忘记我的存在,忘记所有的要求,让扭转成为你的本能,你甚至要忘掉自己是一个人,你现在就是一滩水,你要流动……太僵硬了,再来,你见过有那条河流是这样的吗?对了,就是这个感觉,继续,再来……”
到后面的时候,蒋惊涛一句话也不用说,霍钰成已经掌握了“水”的感觉,他仿佛真的成了一汪水,地板是河流,他在上面流动,从高向低地流动,凭借水流的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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