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不过是一个数字,却是我的生活里面最大的期盼,天真的我以为只要成年了,一切事情都会变好,我有能力掌控我的人生。
所幸我不是生来就一无是处的,我有个还算聪明的脑袋,学习成绩也还不错,我想,只要不出意外,我应该能够上一个好大学。
可我的父母不是这样觉得的,他们觉得女孩子没有必要读那么多书,他们给我找了一门“好亲事”,让我随便找一个专科学校读两年半,读完之后就可以结婚了,相夫教子,不需要在外风吹日晒,男方家有点小钱,我只需要在家好好带孩子,不用看老板和领导的脸色,不用担心工作的问题,还可以有事没事去探望他们,多好的生活啊。
我反抗了他们,我考上了本科,他们觉得我不懂事,说要断了我的生活费。
高考之后,别的同学考驾照的考驾照,旅游的旅游,躺平的躺平,而我在一家餐厅打了三个月的暑假工,为了凑够大学的学费。
生活费还没有着落,只能去了学校之后再申请勤工俭学了,但我家不是贫困家庭,也不知道能不能申请上。
而我很想做的狐臭手术也没做,原因显而易见,因为没有钱。
大学的体育课很水,很容易逃,我像高中那样一直逃避体育课,逃避出汗,逃避这该死的人生。
我在学校的咖啡厅里面工作,我也没有学会化妆打扮,因为光是工作和学习,就耗尽了我所有的时间和精力。
我想起了伍迪·艾伦那句话:我在深层问题上的进展为零;我在十七岁和二十岁时的恐惧、冲突和弱点,现在仍然存在。
我想,我不仅在深层问题上的进展为零,我在浅层问题上的进展也为零,我依旧恐惧我十年前就在恐惧的事情,我的弱点一直伴随着我,我没有过任何的成长,也没有收获到应该要收到的爱意或者善意。
有一次,我去饮品店点柠檬茶,我让店员帮我加很多很多的冰,因为那时候天气太热了,我想喝那种刺激到爆的冰饮,那是生活中我为数不多的慰藉了。
在很热的时候感受清凉,在很冷的时候感受温暖,我就是靠着这点稀薄的希望活下来的。
可是店员端上来的柠檬茶却是常温的。
我很生气,我说:“店里是没冰了吗?还是你刚刚没有听清我说的话?我要的是加冰的,多冰。”
但店员只是微笑着看我,说:“女生喝那么多冰不好哦。”
一般人听到这样的话,都会觉得对方自以为是,多管闲事,傻逼一个。但我却被打动了,我的愤怒消融在这杯常温的柠檬茶里面,我接受了这杯不符合我的要求和期待的柠檬茶。
我想,太久没有人关心过我了,所以我才会被这么肤浅、自大且廉价的关心所打动。
那一杯柠檬茶让我意识到,原来我是那样缺爱。
大学毕业之后,我成为了千千万万个平平无奇的毕业生之一,我找到了一份平凡的工作,租了一个平凡的房间,拿着平凡的工资,过着平凡的生活。
我拿着攒下来的钱去做了狐臭手术,我一个人去的,做完之后没有什么感觉。
我已经臭了很多年了,也习惯了身上的臭味,习惯到我有时候感觉它已经不存在了,但当它真的不存在之后,我却感觉不到它的离去。
我觉得我依旧是臭的,那味道已经刻进了我的身体里,再也除不掉了。
成年人的社会很复杂,他们知道我长得丑,但再也不会像小学生、初中生那样,将对丑人的恶意表现得淋漓尽致了,他们会隐藏真实的想法,也许会在背后说你两句坏话,但肯定不会故意让你知道的。
每个人都戴着面具,他们假装自己不嫌弃我,我假装不知道他们嫌弃我,我们礼貌地微笑,我们客气地假笑,我们冷漠地交谈,我么如释重负地分开。
我过得很累,在一个周六晚上,我看到了你的新舞蹈《面具》,我哭了,真的,我发誓,我哭得稀里哗啦的。
你跳芭蕾很好,跳古典舞也很好,但我最喜欢你跳的现代舞。
我去买了你巡演的票,我见过你,很多次,但我不敢上前去索要签名或者合照。不是为了保持“距离产生美”的滤镜,我只是害怕而已。
每当我觉得撑不下去的时候,我就会去看你的演出,找回一点继续生活的希望。看,好好活着,就可以一直看到你的舞蹈,生活也没有那么糟糕。
是什么让我改变了主意?无非是那些俗套的情节,我眼瞎的男友眼睛治好了,劈腿了,我的公司要裁员,我的名字是第一批裁员名单里面的第一个,我爸妈要在催问我什么时候结婚,他们已经等不及要抱孙子了。
听,他们等不及的不是我的幸福,而是一个白白胖胖的孙子。
我活到二十五岁,已经觉得这辈子很长很长了,我想,差不多够了吧。我太累了,我不想再挣扎了,我确信生活不会变得更好了,我得离开了。
而在离开之前,我必须写下这封信,满足我那点可耻的表达欲和倾诉欲,以及请求你为我编一支舞蹈。
我知道这一年的你也过得不好,你很久没有编新的舞蹈了,你受伤了,你的朋友去世了,你跟你的爱人陷入了很大的风波,原谅我在未经证实的情况下用了这个词,因为我相信你们是真的。
我知道你一定很难熬,虽然我跟你的生活是那样的不同,我没法感同身受,但我知道那种煎熬感是什么样的,像是缓慢的凌迟。
但我也相信,你没那么容易被打倒,一个能够给予别人力量的人,本身必然是一个很有力量的人。痛苦是无穷无尽的,力量也是,它们相互对抗,没有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只能看谁暂时占据了上风。
我在想,在死之前,我能否也能成为你的力量?对不起,我好像又在自作多情了。可是我是说真的,当你知道你的舞蹈带给我多大的希望的时候,那对你来说也能是一种力量吧?你的舞蹈被看见,被认可,在这个黑暗的世界中点亮了一小片的光芒,你也是高兴的吧?
我想大大声声地告诉你,你要站起来。但我不敢见你,只能将最大的力气涌向笔尖,让它告诉你,你超棒的诶,你得站起来!
我应该会选择跳楼的死法,因为我很喜欢杜牧的那句诗——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
跟原诗的意思关系不大,但我想要选择这样的死法,我不能决定自己的出生,那么我得决定自己的死亡。
我跳下去,你跳起来,好吧?对不起,我好像是在道德绑架了,说好的哪怕你不为我编舞也没有关系,但我好像食言了。
算了,反正我都要死了,任性一点也无妨。
道德绑架又如何?你这样有道德的人,肯定会被我绑架成功的。
为了你的舞迷,请你再一次、再一百次、再一万次坚定地跳起来吧。
如果你看到了这里,请不要为我感到悲伤,此刻的我是轻盈的、自由的、快乐的。
那就这样吧,我亲爱的舞蹈家,祝你万事胜意。
郁帆。
*
得跳起来吧?
霍钰成想,他确实被绑架了,他必须得跳起来。
他克制住了上网搜索“女子跳楼”的新闻的冲动,虽然郁帆在信中没有写到,但霍钰成猜她是不希望自己去搜的。
痛苦是创作的根源,霍钰成再一次相信了这句话,此刻他的脑中闪过了很多的舞蹈碎片,他得记下来。
记下来,将碎片都拼凑起来,凑成一支完整的舞蹈,然后在舞台上跳起来,为了华蝶,为了千千万万个郁帆,也为了他自己。
他不舍昼夜地想着这支舞蹈,近似魔怔,吃饭的时候也在想,目光凝于虚空,毛玉兰再次用担心的目光打量他。
霍钰成对母亲笑了笑:“我没事,真的不用担心我。”
毛玉兰说:“今天该给小序打电话了。”她以为霍钰成与林序的矛盾又加剧了,操心的母亲得从中调解。
霍钰成说:“你打吧。”
毛玉兰始终还是偏心亲生的儿子,她每次给林序打电话的时候,开的都是免提,霍钰成没想偷听,他只是刚巧坐在了客厅,刚巧听见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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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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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平县的小学生们大多都不认识林序。
当班主任告诉他们音乐课上来了一位新的音乐老师的时候,男生的重点是“会是漂亮的姐姐吗”,女生的重点是“会是帅气的哥哥吗”,五音不全的孩子的重点是“会是严厉的老师吗”,胆大的孩子直接问出来,而胆小的孩子默默感谢胆大孩子的发问。
班主任神秘地笑笑:“等你们见到就知道了,不过……”
他拖长了声音,等吊足了孩子们的胃口后,才说:“不过他只是个临时的,不会教你们很久,你们得做好很快就要换回原来的老师的心理准备。”
孩子们对此兴趣不大,老师们来了,走了,都是一样的,他们都得上学,都得写作业,都得考试。
四平小学的孩子不上美术课,因为学校的美术老师跑了,到现在还没有请到新的美术老师,所以将美术课的课时也给了音乐课,他们一周上四节音乐课。
林序第一天去上课的时候,有人认出了他:“啊啊啊啊啊,他是那个那个大大大大歌星。”
林序开了个玩笑:“不不不,我不是那个大大大大歌星,我只是长得跟他比较像而已,你认错人了。”
“可你的声音也跟大大大大歌星一模一样!”
“其实我是他的双胞胎弟弟,所以我们长得像,声音也像,但我不是他。”
“真的吗?”
“真的。”林序毫无欺骗小学生的愧疚感,要是小学生上当受骗了,他还会有一种欺骗成功的成就感。
林序想,他有点幼稚了,这种幼稚用来对付成年人就是神经病,但用来对付小学生刚刚好。
班里认识林序的小学都半信半疑,但林序说要开始上课了,不让他们再问东问西的。
教室里面有一台老旧的钢琴,是学校斥巨资从二手市场买回来的,林序弹了一遍,钢琴的音色很差,调子也不准,他索性不用钢琴了。
他来之前就想好了,他不想用循规蹈矩的教学方式,教孩子们怎么唱哆瑞咪发嗦啦西,当然了,那并不是因为他觉得循规蹈矩的教学方式不好。只是他比较叛逆,他想要与众不同,他是来教音乐的,但在音乐之外,他也想教点别的东西。
不对,不能这么说,不是在音乐之外,是在音乐之中,也能教很多跟音乐有关但是又区别于音乐的别的东西。
林序说:“从第一排开始,从左到右,每个人都起来唱一小段自己最喜欢的歌,如果你挑不出一首最喜欢的,那就在喜欢的里面随便挑,明白了吗?”
他这话一出,吓倒了很多胆小的、羞于展示的学生。
林序的目光从他们的脸上一一扫过,小学生的情绪是外露的,藏不住的,一眼扫过去,就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了,但林序什么也没有说。
“从你开始,准备好了吗?”林序望向第一排最左侧的锅盖头男孩。
锅盖头站起来,左手抓紧右手:“老师,我不会唱。”
“你是不会唱还是不想唱呢?如果是不会唱,那我可以教你,如果是不想唱,那你可以坐下。”
锅盖头愣住了,他没想过林序会这样说,在他的眼里,老师都是铁令如山的,他们说出口的话都是不可以忤逆的,你只能听从,或者道歉。
但是这位帅气的大哥哥,好像很好说话的样子。
锅盖头想了想,说:“我不会唱,我会跑调的。”
“那你想唱吗?”
“……也不想。”
“好,坐下吧。”
锅盖头“嗖”地一声坐了下来,生怕自己坐慢一秒,林序就会改变主意。
他的左边是一个扎双马尾的女孩,女孩接收到林序的目光,她站起来,自信地开唱:“小酒窝长睫毛是你最美的记号,我每天睡不着想念你的微笑……”
女孩的声音挺好听的,也没跑调,她唱完之后问:“老师,我唱得怎么样?”
林序笑着说:“小尤,你唱得很好。”
他手上有一张表,表上是班里所有学生的名字,他在来上课之前就通过学校的档案记住了所有人的名字,今天让他们亮嗓,是为了了解他们的性格。他用红笔在小尤的名字后面画了一横,红色代表外向,蓝色代表内敛,什么都不画代表性格复杂或者暂且看不出来。
女孩落落大方地说:“谢谢老师。”
到下一个孩子了,那是点破了林序身份的人,他站起来,唱了林序的歌。
林序将拳抵在唇边,掩住自己的笑容,等男孩唱完了,他点评道:“唱得很好,但你唱得太快了,节奏可以再练练。”
“这是你唱的歌吗?”男孩不死心地问,这很重要,这决定了他今晚能不能在饭桌上面吹嘘。
林序挑眉反问:“你说呢?”
“老师,是我在问你啊!”
“意志是一切存在和运动的根源。事物的状态不过是我们的心灵所采取的一种观点。**”林序狡猾地用了唯心主义的观点,“你觉得是,那就是,你觉得不是,那就不是。这取决于你,不取决于我,所以这个问题不应该问我,而是应该问你。”
男孩懵掉了。
意志、根源、状态、观点?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他怎么听不明白啊?
“老师,我不明白。”
“不明白就对了,等你上初中了,学到唯心主义的时候,你就会明白了。坐下吧,小楠,轮到下一位同学唱了。”
“好吧。”小楠坐下了,他想,违心主意是什么东西?违背良心的主意吗?大人的话语真是复杂。等他上初中,他就得学会违背良心了吗?这好像不太好吧……不过,好像也有点有趣。
下一位也是个男生,他站起来后就说:“老师,我也不想唱。”林序表示理解,让他坐下。
再下一位是个女孩,她随意唱了两句大火的歌,林序说:“唱得不错,就是如果你想更好地把控气息的话,建议多去跑步,练一练肺活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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