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驾的齐苍吓坏了,连声要传君大夫进宫。
陆望安抓住他的手摇头,话没说出口又开始吐,早上吃的一点银耳羹已经全吐干净了,如今也只能吐出些胆汁而已。
又缓了好大一会儿,陆望安才掏出帕子擦擦嘴,安抚齐苍,“给我找口水漱漱,这是老毛病了,不碍事。”
已经有好一阵儿了,吃了吐、吐了吃的,难受是难受,可也习惯了。
他自个儿从书上查过了,这是相思病,要治也是全看自己,又何必找君老来,平白丢这个人。
接过齐苍递上的温水,漱口之后又饮了两口,总算是舒服了些,陆望安嘱咐齐苍:“按照陈富来说的位置让师哥将账本找出来送进京。”
“是,”齐苍领命。
八百里加急,来回也不过十日,一个布包就送到了陆望安手上。
账本拿不起眼的飞花布包着,里头又裹了层蜡封的油纸,再打开才是巴掌大的账本。
说实话,只看到这账本的厚度,陆望安便已然开始动气了,恨不得将这些贪官污吏一个二个都斩了去才好,他深吸一口气翻开账本,见第一页处夹着傅旻惯常用的纸笺,熟悉的笔迹只写着一句话——
水至清则无鱼。
陆望安看着这句,不免苦笑,果真知我者莫若师哥也。
再翻账本,心情已经平复了许多,如今陈富来定然是不能留了,择日便在菜市口斩首,至于其他......陆望安只将几个可以确定除去的人圈了出来。
之后放出去了账本的消息,用这个消息敲打敲打那些胆大但又没有那么胆大的足矣。
此刻黄龙时刻可能过境,汛期峰期转眼即至,河工还要安排、堤坝仍要加固,河道总督的位子总不能一直空下去。
尽管十分不愿意同右相打交道,但陆望安还是决定找右相商议新的人选,一来,他与陈富来没有勾连,二来,右相毕竟也掌管吏部多年。
只是,前方的信来得巧,在陆望安找右相之前,傅旻的手书便到了御案。
他根据这一路的所见所知,暂时考察出来了三个可以担任河道总督的人选,细书其履历,分析其性格,列了长处与劣势出来,后附短信一则,说仅供参考,具体任命还要看陛下与右相的考量。
陆望安看过后便似吃了一颗定心丸,再去找右相时底气都足了许多,最后,定下了陆望安看好的原荆宜巡抚任总河。
忙忙碌碌间,身体的不适似乎都轻了许多,陆望安虽清癯,却神采奕奕,心内无比有成就感,又颇满足。
与右相议事结束这日,慈宁宫的嬷嬷到了御书房,行礼后道:“今日小厨房做了胭脂鹅脯,太后惦记着陛下爱吃,请陛下移驾慈宁宫用晚膳。”
陆望安点头爽快应下,但乜了身边的薛诚一眼。
薛诚权做没见到,缩缩头没有说话。
待嬷嬷行远后,陆望安又开口,“伴伴,知道你担心朕,但朕的身子真的无碍。”
他知道薛诚与太后都是先帝的人,如今薛诚必然是担心自己的身体,才去求到了太后门上,保不齐那边已然有太后相熟的太医候着了。
“陛下,您的身子关乎社稷,”薛诚硬邦邦地回。
陆望安叹了口气,没再言语,只是乖乖摆驾去了慈宁宫。
慈宁宫早已摆好了膳,颇有几个菜是陆望安所喜欢的。太后一生未养育个一儿半女,也并无多少为人母后的自觉,能做到如此已属难能可贵。
当日陆望安刚刚进宫为帝,执意要迎自己的母妃兴王妃进宫,遭到了朝中大臣的一致反对,事情闹得颇大,逼得他甚至说出了“不愿为帝”的心里话。
——若为一国之君则连母亲都要认作他人,那这一国之君当着又有何意思?
后来,是慈宁宫太后亲至绥极殿,言说皇帝孝心至纯,可为天下表率,有两宫太后亦未尝不可,如此方才平了朝中声音。
只是兴王妃安土重迁,不愿来京,两宫太后的事情便撂下了。
打那以后,陆望安便称太后一句“母后”,倒未必是真的视其为母,却是实打实将其当作至亲的长辈来尊重的。
“阖宫上下,属母后这处的胭脂鹅脯地道。”陆望安咽下一口鸭肉,抬头笑着看向太后。
太后撂箸,也未多作铺垫,开门见山道:“听闻皇帝近来身子不甚爽利,可有此事?”
的确,陆望安吃到现在已经又开始犯恶心,便也随着太后一般撂了箸,道:“一点小毛病,倒劳母后挂心。”
“算来皇帝也有一二年未回兴国了,如今你母妃的生辰将近,不若趁这机会回去看看,再者朝中的岔子也算暂时告一段落,出去排遣下心情也好。”
陆望安自然是知道这样对自己也好,母妃寡居兴王府,他如何能不挂怀,只是虽河道纠纷暂歇,但朝事仍然繁冗,实在是抽不出身去,便又婉言:“朝中事多......”
说话间,一只狸奴一跃到了太后的膝头,太后摘了鎏金嵌宝的护甲捋着狸奴脖颈,悠悠道:“皇帝可是担忧你与左相都不在,这朝中会出什么岔子?”
陆望安一下被戳中心事,正待分辨几句,便听得太后继续道——
“哀家这把老骨头虽成不了大事,看看家倒也可勉力为之。”
话说至此,陆望安只能恭顺起身行了晚辈礼,“儿子多谢母后。”
第34章
京中的岔子告一段落,河道上的收尾工作却还余下好多。
傅旻带着他手下的风纪官一行又在清江浦待了有些日子,待到人马俱到,将陈府赃物运送进京后,他才预备遣早早出来的一行人回去,“离家时间够久了,先在家歇上几日再到阁里上值,这次出来的功勋赏赐待我回京再定。”
手下人猜到相爷另有要事要做,但他大概也只同陛下请示了,估计没打算带他们一同前往。
只是千里迢迢的,出都出来了,手底下人也都是想着多历练历练,倒不着急早回去这两日,决心争取些个。
“相爷,此后的行程可还有咱们效力的机会?”底下人问道。
身在上位而体恤下属是一回事,下属自己努力上进不想提前休息又是另一回事了,傅旻问:“出来好些日子了,不累?”
当中年纪最小的才二十二岁,名叫郁荆,这次出来是求傅旻破格答应的,笑着挠挠头,“累,自然是累的,但学到了东西,累也值得了。”
进了文渊阁后,下地方办案的机会极其少,得益于在出来之前就得了相爷好一通指点,中间又不断收到提点的信件,如此事情才能办得这样顺利。
只是相隔千里之时,书信往来毕竟是有延迟,若能跟在相爷身边学,那自然是最好不过。
想到接下来做的事确实也缺不了人手,与其再遣一批,也确实不如原班人马,傅旻便点头,“如此,便一同去吧。”
一行人俱骑上了快马,沿着清江浦的官道一路往西南而去,出城后在溪边歇脚的功夫里,见四下无人,傅旻问:“从账本里看成什么了,说说?”
“陈富来在京中最高贿赂到了从一品。”
左右丞相两个一品大员都不在册,至于是不敢写、还是真没有,那就不好说了。
傅旻点头,“还有呢?”
“还有些个王爷,也与陈富来交好。”
数量不多,且大多是底子溃败的,估计是日子不好过与陈富来那里打秋风,倒真难说是否有助益。
只是他陈富来贪得过瘾,身价无量,索性便如散财童子一样,花钱在这些皇亲处买个清净。
傅旻又点头:“确实。还有呢?”
郁荆回答:“他的钱不光往京城送,旁的地方也有。只是余下的官员零零散散在大晋各省,职务有高有低。”
傅旻总算听出了点意思,问:“哦?那这是为什么呢?”
“属下已查过了,虽这些官员的年龄、籍贯、在任地看着毫无规律,但有一个共同点,那便是都在淮南一带任职过。”
傅旻拍了拍郁荆的肩膀,“好小子,可以。”
“相爷,那我们此行?”郁荆问。
傅旻已拎起了水囊翻身上马,只一个扬鞭,脚力极佳的骏马便如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他说:“便去淮南!”
这边轻装简行上了路,那边也乔装打扮登了船。
前往兴国县最顺的路是走内运河,乘船顺流而下,陆望安的画舫吃水量不大,但却精致舒适,比着行陆路要安逸得多。
往年回乡,都也是这样走的。
但这次走水路却着实让人吃了苦头,陆望安从前没有晕船的毛病,但大约刚好赶上他身子虚,经不得颠簸,水面起了丁点的风也能让他抱着痰盂吐上半刻。
双颊本就没什么肉了,出行三日几乎成了皮包骨头的样子,眼窝都深深凹陷下去,一双大大的眼睛挂在脸上,像两只伶仃摇曳在风中的破败灯笼,已是一点光都没有了。
不得已,薛诚带着人赶紧靠岸,临时买了马匹,从画舫里拉了套铁皮的马车厢出来套上,在车里铺上了厚厚的褥子,又喊了赶车好手小福子驱马,这才又出发。
顾忌着陆望安的身体,这一路走走停停,比预计的行程足足迟了五日才抵达兴国。
彼时,兴王妃等来等去,都已磨没了从天不亮就在影壁处等着盼着的心性,等层层通传说“少爷到了”才起身出了内院。
长途的马车总算停下,陆望安头晕脑胀,难受得紧,被薛诚扶着下车后,稍晃了几下就拿帕子捂着嘴快步走到了墙角,扶着墙开始痛苦地干呕。
兴王妃出门看到的就是这副光景,本没了的激动喜悦此刻全化成了心疼忧急,三步并作两步奔冲过去,拍着陆望安的背与他顺气:“这是怎么回事?以前回来没见这样啊?”
陆望安呕得停不下来,根本无暇回嘴。
薛诚苦着脸在旁边站着,这奔徙一路总算是找到了靠山,慌忙与兴王妃“告状”:“陛下身子不好可是有一阵儿了,可他偏不许人叫大夫来看,总说自个儿的身子骨自个儿最清楚,就是些小毛病。但是这人是铁饭是钢,整日整日吃了就吐哪儿能扛得住呢?”
陆望安的眩晕总算是好些了,接过水漱口,又缓了缓才给兴王妃见礼。
“先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兴王妃追问。
“没什么,”陆望安笑了笑,“真的是小毛病,大约是苦夏,有些脾胃失调而已。”
兴王妃转身看向薛诚,“你来讲。”
如今到了兴国,一堆儿人里面数兴王妃大,连陛下都且得往后排排,薛诚便如得了保命的金钩铁券一般,竹筒倒豆子似的将陆望安近一个月的情况说了个透。
兴王妃的脸色一下子沉下来。
“母妃......”陆望安看着兴王妃脸色,心里也没了底,还同儿时犯错一般垂首立在一旁,自也没有心思怪罪薛诚。
所幸兴王妃到底是识大体的人,深吸了口气按下了脾气,道:“好容易到了家,干站在大门口算什么事,先去用饭,余下的事儿稍后再说。”
陆望安点头,扶着兴王妃进了府。
兴国县地处大晋东南,气候湿热,菜食重油重辣。陆望安坐到用膳的花厅里,见一桌子油亮亮、红彤彤的饭菜便来了胃口,“母妃张罗这些,看着就好吃,当真是好久没用家乡菜了。”
宫里也并非是没有兴国的御厨,只是京中本就干燥,食多了辣难免要上火,陆望安从来吃得不多。
再加上他如今坐拥四海,想要什么样的饭菜得不上一口?口味已然是其次,他吃的,更多的是感情与心情。
便如今日坐到家里,若无眼前玉盘珍馐,只两碗粗茶淡饭,那于他而言照样是香气逼人。
再比如,当时在春和斋,师哥烧的那些......嗐,如今情形,再想这个可就是自找不痛快了。
陆望安收回思绪,看着盘中剥好的河虾,对着兴王妃一笑,“儿子在京中,甚是思念母妃。”
“无端说这些做什么?”兴王妃乜他一眼,又不忍心发作了,只嗔了句:“祖宗,好好吃饭,便是报答我了。”
“是,”陆望安大口吃下了一整只剥好的河虾。
这顿饭前头还好,大约思乡之情犹在,陆望安吃得也起劲,但宴席过半,吃到第三块粉蒸肉的时候,呕意便突然到了喉咙眼儿。
兴王妃见他不住地抚着自己的胸膛,一直做出吞咽的动作,便害了怕,连忙打了一碗汤端过去,“安儿,好孩子,且忍一忍,这顿吃得太辣了,真吐出来要吃苦的呀。”
陆望安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嗯......”
但到底也是没有压住,没过多久,陆望安骤然起身冲出了花厅,撕心裂肺地吐了起来。
兴王妃在旁边看着,急得直跺脚,嘱咐下面人:“快,快去将大巫祝请来。”
“不,不用......”陆望安是真的不想让旁人知道他害相思病害得这样狼狈,在呕吐的间隙连声制止。
可惜兴王府不是清晏殿,在这儿,他说了不算。
底下人干活麻利,还没有一盏茶的功夫,大巫祝便就到了陆望安的跟前。
兴国县里好多人是打山那边的南疆迁过来的,颇有些个中原人所没有的技能,陆望安小时候跟府上的能人异士学会了易容、占星等等,于此方面几乎是算半个南疆子弟了。
大巫祝是个慈眉善目的婆婆,单从样貌来说,实在看不出她当年在南疆担任巫祝,也是护佑全族、杀伐果断的人物,她擅长医与毒,是兴王府多年的座上宾。
只是......她与君老还不同,并非是自己的专用大夫,寻常小病更是很少请她登门,陆望安觉得奇怪,自己这往小里说是脾胃失和,往大里说也不过就是相思之症,实在是犯不上请大巫祝来,这高低算得上是“杀鸡用牛刀”了。
母妃一定是这么些年不见自己,关心则乱了。
陆望安轻轻叹了口气,自己确实太久没回了,对母妃不住。
但陆望安小时候虽身体弱,小病小灾不断,但都是些小毛病,所以与这婆婆打交道并不多,见人步履匆匆赶来,起身见了个晚辈礼,“婆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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