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句就捅了马蜂窝,刚刚一直避而不谈的问题,这下又兜了回来,下一刻,傅旻就拉住了他的袖子,眼中满是血丝、盯着他问道:“沈逸,你说到底是为什么啊......”
感觉似是咻一个回旋镖扎上了眉心,沈逸举起杯子,“......来来来,都在酒里了。”
傅旻闷了一大口,问:“你说,我对他这样好,他怎么忍心不告而别啊?他是不是压根都没有喜欢过我。”
这题超纲了......沈逸推敲道:“可能吧。”
说完觉得不合适,这岂非是在子怀伤口上狂妄地撒盐?想了想又改口道:“可能有旁的因由呢,你也莫要太悲观。”
“不对,他是不是知道我背着他去与人相看的事了?心灰意冷,才下了分桃断袖非长计的论断?在宫里,是没有秘密的......”
你别看傅子怀喝醉了,倒还有点脑子......沈逸觉得猜想合理,点头道:“也许吧。”
沈逸实在没有安慰失恋好友的经验,绞尽脑汁也不知道再要如何开口了,眼见着两坛酒都要见了底,他总算找到了一点思路,“其实他走了就走了,咱也不好拘着人家,毕竟强扭的瓜不甜啊......”
傅旻抬头:“你也觉得,我二人之间全然是他因我的身份而曲意逢迎吗?”
可坏了,踩了雷了!
沈逸连忙往回找补:“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对对对,想起来了,是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1)。你看,从一件事就看得出来你俩可能没缘分:我们不问你也不说,到头来你们在一起那么久,咱们连他名字都不知道。”
傅旻:“明月。”
沈逸:“什么?”
傅旻自顾自倒酒,“我说,他的名字,是明月。”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1)......沈逸无奈地捂住了脸,恨不得把自己舌头咬断,“我自罚一杯,干了。”
第30章
傅旻默然地饮尽了杯中酒,二人共饮两坛,虽他喝得多些,也还到不了醉的程度,但微醺是远远过了,酒意足够支撑他好好睡一觉。
“借厢房一用,”他反扣杯子到石桌上,发出当啷一声闷响。
沈逸知道他在自家府上来去自如像另一个少爷,便也不与他张罗些虚礼,点头说:“你的那些铺盖什么的,前几日刚刚晒洗过,去罢,好生睡上一觉。”
傅旻有些迟缓地拱手向正在收拾残局的沈逸道谢,后才跌跌撞撞往厢房走。
这一觉一直睡到天黑,再醒来,虽还难过,但总归有了精神,可以忙公事了,傅旻在沈府简单梳洗了一番,便赶着去了文渊阁。
沈逸在门口送他,恍然竟觉得不久前闷头饮酒的傅旻像是被什么脏东西夺了舍,如今这般振作、奋进的样子才是大舅哥本来就该有的模样。
之后的许多许多天,傅旻照常上朝、熬夜,如往回府、侍亲,日子似乎乏善可陈,但往来事又如江间暗涌,自有其一番惊险。
前方风纪官队伍频频传来捷报,证人、证物、证词越来越多。
祖母病情一日好过一日,虽说病去如抽丝,但也已好得差不多。
当然,这还是要感谢何家三姑娘,但凡家中问起她与傅旻的事,她总不言语,但低头含笑作女儿家娇羞模样,让何、傅两家误以为二人相交十分和谐,似乎谈婚论嫁也不过就是待姑娘面子放下、姑爷公事忙完后的时间问题。
不仅如此,她还总陪着何家老夫人去府上小坐,但旁的院子一概不去,进府便只待在宋氏那处。
这样的恩情,傅旻是记挂着的,他曾想着让傅愔与何媺义结金兰,那便算作自己的义妹,日后有了这层身份,便是议亲的又一道筹码了。
傅愔没有提这是傅旻的意思,只说了这个提议,却当场被何媺拒绝。
“我知道,这是左相的意思,”何媺摇头,“但是我这般做,并非为了旁人,而是给自己这些年做一个圆满的了结。本就存了私心的,当不起这样的答谢。”
她没明说这些年的什么,但傅愔又何尝不懂,便道:“我晓得了。要我说也是,为什么一定要搞那些歃血跪拜的形式,咱们自小长大的情谊不比那强多了。”
何媺挑明了会一直“做戏”至宋氏身子骨好利索,兄妹俩实在感激涕零。
但小皇帝近来却有些喜怒无常,他仁义心善,从不冲着身边人发作,但宫里的东西却是砸了不少。
薛诚曾求到傅旻面前,让他劝劝,但“天子之怒”何尝不是帝王之道,傅旻只觉得小皇帝如今是越发有为人君的风范了,便未加干涉。
以上种种,傅旻在心里头逐个盘算:大约在外人看来,日子得算是极顺利、极好过了。
如果他自己没有耿耿于怀,没有不间断地找寻,没有夜夜枯坐、摩挲纸笺的话......
祖母身子即将大好的时候,前方他的风纪官们监察河道总督离证据确凿、捉拿归案只差临门一脚了,但他们这些不上明面的天子使臣扛不起这大事,一封急信传进了文渊阁,落到了傅旻桌上。
傅旻拿这信去了御书房,求一柄宝剑,以为国斩贪官。
陆望安坐在御座上,半天没有吭声,这段日子师哥好像过得越发快活了,听闻那何家三姑娘昨儿又入了傅府,着实是挑了个好时机,真真是应了自己那句“佳人在畔”。
但他不开心,非常不开心,甚至心情已经影响了身体,近来好一阵儿了,他夜不成寐、茶饭不思,身体眼见着一日日地亏空了下去。
此刻他也精神不济,撑着头看着下头落座的傅旻,心说谈婚论嫁在即,师哥怎么突然舍得离京千里呢?
尽管心中对这事存疑,但陆望安是从来不曾怀疑过傅旻的一片忠心的,此举又刚好中了自己下怀,求之不得,他恹恹点头,“准。”
顿了顿又还是忍不住叮嘱:“但此去凶险,师哥万要护好自己。”
“臣领旨,”傅旻跪拜谢恩。
出发在三日之后,天还未亮,傅旻便出了城,在城外长亭处休整的片刻功夫里,傅家的马车匆匆赶来驻在了一旁,而后车里下来两个身段婀娜的妙龄女郎,着披风、戴兜帽,正是傅愔与何媺。
“哥哥,”傅愔知晓傅旻此行的危险,眼里存了泪,冲过去抱住他,又叫了声,“哥哥。”
傅旻摸摸妹妹的发顶,哄着:“听闻那边的绒花手艺与京城不一样,更婉约些,哥哥回来给你带。”
傅愔点头,松了手,说:“媺儿也来了。”
何媺闻言,轻轻福了一礼。
傅旻拱手还礼,“时辰过早,辛苦姑娘了。”
何媺摇头,“祝左相此去顺利,一路平安。”
“多谢。”傅旻又行一礼,又转向妹妹,“快回吧,我马上出发。”
时已进夏,天儿如孩儿的脸,一朵云飘过,仅傅府马车掉头的功夫,天就落起了雨。
傅九取了蓑衣斗笠,又问傅旻可否要弃马乘车。
“不必,”傅旻接过斗笠,翻身上马。
调转马头时,他余光正看见巍巍城楼,城内红墙之中,是为宫城,他的心上人从那里走失,至今未得一丝音讯。
雨越下越大,傅旻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忍不住自嘲:“真是人道天道,各自煎熬。(1)”
一行人冒雨在官道上疾驰,离京越来越远,经过长亭、拐过树林,很快消失在了天地间茫茫雨幕之中。
高高的城楼上,薛诚撑着十二骨油纸伞,无声叹了口气,“人已行远了,陛下也回罢。”
第31章
傅旻离开之后,陆望安的日子便一日胜过一日地忙碌了起来——尽管河道那边完全放下心来,但文渊阁左面半爿失了领头人。
虽然年轻的官员多,且个顶个都是一腔热血、尽职尽责的,能够字字句句、不折不扣地将左相离京前布置的任务、留下的规矩落实,让文渊阁左右两爿足够互为补充、稳定运行。
但陆望安不放心。
这样重要的阁处,上传下达、几乎中枢的地方,陆望安除了傅旻,便只信自己。
所以他常常在下朝后、议事毕,前去文渊阁落座——便就坐到傅旻的那间公署、那个座位上,不熏龙涎,而同傅旻一般,在桌头的鎏金瑞兽香炉里销瑞脑。
有时,他也两头走动,发现右相那边官员年龄更长,主管吏治可以压得住场、镇得住人,但在其他事宜的处置上则圆滑有余而深刻不足,乃是多年为官、明哲保身的习惯使然。
反观左相这边,主抓的全是实事,需要能吃苦、需要有抱负,自然这样年轻人扎堆的地方,能做出一番成绩是肯定的,但冲劲有余而迂回不足,做成了事亦得罪了人,三五不时便吃一折弹劾。
果真正如师哥所说,恰若阴阳平衡,当前局面乃已最佳。
常谈中庸、中庸,何为中庸?这就是中庸。
下头人上了茶来,陆望安坐在圈椅上,摩挲着傅旻案头的冷玉镇纸,问:“左相平日里,大约要阅多少折子?处多少事宜?”
“回陛下的话,”那人想了想,才开口,“这个,还真没数过。折子、事项都是跟着地方、六部的情况来的,左相的习惯是,事多了就开夜车、甚至通宵达旦,若是不多,就召集人来议事、盘点,总归是不曾闲下来的。”
陆望安听了,淡淡开口:“你便取个折中的数、大约的数。”
“大约......”那人拿手比了个高度,“每日这么多折子,总是有的。”
“行了,下去吧。”
陆望安回忆着方才那人比划着的动作,想到之前自己从文渊阁搬折子、欲通宵、却被师哥的翠竹笺引着落了一溜顺手朱批的幼稚事,又想到,老夫人前阵子生病,自己不想师哥劳累,主动批折子的事情,原来自己做的,真的不算多。
彼时,他有两重身份,大多数时间都是分得一清二楚的:纵使身为皇帝的陆望安知道傅旻因何忙碌,但身为乐师的明月奴犹是不知足,日日想着,怎么阿郎就不能再多陪我些呢?黄昏后的琵琶,我实在是在等待中弹太久了。
如今,那小乐师明月奴从这世间消失,大梦终醒的陆望安才回过味来:不知师哥那时哪里来的这样多陪伴明月奴的时间。
案头的折子已经空了,本来,师哥早也将自己的工作分摊了下去,择人所专、择人所长,处理过后才交由自己阅处,仍是落个朱批、吩咐执行这样简单的事。
瑞脑香尽之时,陆望安起身离开了文渊阁。
他近来总觉身子疲惫,夜间多梦、白日却困倦,也许担忧、也许思念,总提不起多少胃口,还常常气闷。
算来已经好久没有出宫了,他今日想出去走走。
乔装后,出宫门,不远便到了云客来,想到当时师哥拎着食盒进宫的情谊,猜测这里大约能让自己多吃几口,陆望安进了门。
云客来仍是座无虚席,迎客的小二不识得这位衣着华丽的小郎君,上前问:“贵客可有预约?”
陆望安猜得到后半句:若没预约,咱们这儿,可已满了客了。
可他也不是没准备的,抬手从前襟里摸出一块玉,摊手展示在小二面前。
小二不识得人,却识得这块篆了名儿的玉,当即领着上了二楼雅间,出门小声嘱咐,“好生伺候,是左相的人。”
一人用饭,他也没多点,还照着那几样来:白玉酥卷、八宝鸭子、文思豆腐并一道茄鲞。
很快菜上齐,却比不得师哥带回宫时的口味,万分之一都不如:文思豆腐与茄鲞倒还好,让他多落了几下筷子,白玉酥卷只将将吃了一块,八宝鸭子则吃得他想吐。
这顿饭到底也没遂了他“多吃两口”的愿,没滋没味,撂下饭钱,没等小二前来送客便自行离开了。
出云客来,路过杂耍、路过摊铺、路过声声叫好与叫卖,再抬头居然就是自在书局了,被长街熙攘围着,闹中犹静,独具一格。
陆望安知道这是傅愔的产业,也知她生意做得大,不过从前俱是耳闻,如今见她在这寸土寸金的地界儿上开个清清冷冷的书局,才知她当真是财大气粗。
进门,一楼经史子集,实在无甚看头,见大厅中间竟还有楼梯,陆望安步了上去。
二楼可就别有洞天了,陆望安站在中间左右看了看,冲着兔儿爷那边儿去了。
在最高的书架边驻足,很巧合地,他看见了那本差点将自己吓懵了的《寻溪游记》,正待取下,便听得人声说,“今日先盘到这。”
他一转头,看见了傅愔。
几乎是同时,傅愔也见了他,下意识就一声:“陛......”
陆望安以手点唇,对着她摇摇头。
“公子......”傅愔马上改口,“您怎么来了?”
陆望安答:“来看书。”
傅愔看了看他所在的位置,思前想后,还是将那句“要不然帮您介绍介绍”给咽了下去,站在当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陆望安看出她的局促,贴心道:“方才听你说要离开,便先去,我看会儿就走。”
“我还是等等,”傅愔赔笑,她又哪儿是那么不知礼的人。
陆望安脸上仍然温和,说出的话却好似带着威压,“去吧。”
傅愔不敢违,想了想掏了把钥匙出来,打开了雅间的门,“公子,若您选好了书,便到这里来看,是兄长的地方,还算清净避人。”
待人点头道谢后,傅愔才福了几个礼离开了。
陆望安心里还惦记着那本落在春和斋的《寻溪游记》,顾忌着当时的情势,他不敢拿,想着是师哥送的礼物,又不舍得烧。
如今碰上了,正好,买一本回去,趁着师哥不在的时间里,把他送的那本给换出来。
拿了这本后,他抬头竟看见了一沓手稿,装订得厚厚的,稳稳当当放在书架中层,最好的位置上。
——这是何物?
陆望安好奇,拿起来一看,居然还有封面:《言君欲言》。
嚯.......他掂量着手里这一本的重量——诸君想言的,着实是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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