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王妃大怒,连忙扶着陆望安起身,犹是不解气地在他胳膊上轻轻拧了一把:“快些与我起来,自己什么身子不知道?方才都白与你说了!”
“母妃,”陆望安轻轻叫了声,乖乖地坐在床沿,不动了。
兴王妃望向门口,似乎在回味往日,“你出生在八月十五,多好的日子,那晚没有云遮月,银盘子一样的月亮又明又圆,你父皇便为你取名望舒,乃是月亮之意。但你父王不准,说要叫望安,愿望你前路,俱是平安。”
旧事重提,惹人一阵唏嘘。
话未说尽,但陆望安已然知晓先考之意:父王当时便在盼望着自己莫同他一样以身犯险吧。
可惜天不遂人愿,兜兜转转,又是车行老路,人蹈覆辙。
“母妃,那现在该怎么办啊?”陆望安枕在兴王妃的肩头失神。
兴王妃擦擦眼泪,盛怒过去已然回过味来,“早年我们一起商议着,护你瞒你,如今看来一是错误决定,二是看育不力,我与太后下去之后,都是要领罚的。而今之计,也就只能好好养胎,盼它健健康康,盼它也为你带来好运了。”
“可是,要是好运没有来,那该怎么办啊......”
“说什么不知轻重的话!”兴王妃起身,嘴里念叨着“童言无忌大风吹去”,又捉着陆望安的手敲了三下床沿儿。
好运没有来?对啊,好运没有来该怎么办呢?
兴王妃苦笑,真到了那时候,那便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大巫祝他们一直致力于研制族内男子堕胎药,但至今没有什么进展,眼见着浥水族内的人丁越来越少,仅有的那些男儿,也都不与外族男子有勾连了,这药如今已没什么研制的必要。
毕竟生死一线,搁谁,谁也怕。
“母妃去找最好的大夫稳婆,一定能护我儿平安产子,”兴王妃自欺欺人,“安儿,莫怕。只是......”
她顿了顿,似是在下什么决定,“这事儿非同小可,母妃觉得,还是让那位知晓才好些,好歹是你二人共同的骨血,你意下如何?”
浥水寨子无异于世外桃源,世人鲜少有知浥水族,当然更不会知道浥水男儿原会孕子。
若传出当今圣上居然是浥水男儿,天下势必大乱。
兴王妃此刻说得好听,其实早也存了个去父留子的心,若那混账面对怀孕的安儿时担起责任、悉心照料还算罢了,若他胆敢有一丝的嫌弃与退避,那——
必立地格杀。
便是此关过了,嘴巴不严,那人照样还是要落得个丧命的下场。
先皇此前留下了两张金钩铁券予她与太后,为的便是要她二人护着幼子、便宜行事,不管陆望安的那位是谁,在大晋之内,她们都也杀得。
陆望安听了母妃的建议,竟也开始认真思索是否要去找傅旻,若搁平常,甚至是搁几天以前,那他绝对是不会同意此事,但......此时此刻两条人命,事大乎天,实在由不得他一人擅作主张。
“那......那我去与他讲......”
陆望安思索半天还是决定告诉师哥,听说腹中胎儿已有两个月余的大小,也无怪自己近来轻减得厉害,腹上却似是有点微微的凸起,原是那里有个小娃娃在努力生长了。
或者这就是母性吗?
陆望安从确然知道怀孕到现在不过半个时辰,竟也觉得母子二人血脉相融居然是这样一种美好又神奇的体验,舐犊的情绪骤然奔涌,莫说是他们打胎伤身不能行此险着,便是能下虎狼药,他大约也不舍得准允吧。
兴王妃琢磨了一番他说的话,一阵的恨铁不成钢,恨得欲将这小讨债鬼请进祠堂上家法,但又碍于他现在的身子,打不得骂不得,只能伸出手生生戳了他一指头:“你去与他讲?凭什么?欠了他的?活了二十余年还不晓得上赶着不是买卖的道理?让他来!我不管你那位是谁,现在就发信让他来!”
真让人到了兴王府,要杀要剐还不都是她这个挂牌兴王妃一个人说了算?算盘早打好了。
但陆望安眼圈红了,轻轻摇摇头:“他来不了,他在为我,为朝廷,为百姓做大事......”
傅旻出京之后,陆望安开放了自己情报司的最大权限给他,两厢情报互通,他已然知道了师哥独进淮南王府、至今还未露面的事情。
说不担心、说不害怕,那是骗鬼。
淮南王狼子野心,只是一直滑不留手,事事都将那个度把握得极好。
便拿前任河道总督陈富来一案来说,种种证据都指向了淮南王,但却没有任何一条证据可以直接指认淮南王。
卧榻之侧启容他人安睡的道理,自己懂,师哥也懂。
不怕贼偷但却怕贼惦记的道理,自己懂,师哥亦懂。
此番从清江浦治河道、清吏治后直赴淮南,陆望安本是不想允的,实在是太危险了,虽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但他本就不想让师哥入虎穴,不得虎子又如何?
朝廷百官食君之禄,他想,假以时日,总会找到更合适的忠臣、直臣担当此任。
但傅旻来信中说“行百里者半九十,陛下圣裁,臣不欲前功尽弃”,所以,最终,陆望安还是准了。
这样的决心,总让陆望安一阵又一阵地恍惚,仿似那个在他收到账本勃然大怒时安抚自己“水至清则无鱼”的师哥,是另一个人。
或者,从来都是一个吧,师哥本就是这样的人,将刀背递向旁人,将刀刃留与自己。
陆望安靠在兴王妃身上,没再说话,泪却像断了线一样,嗒、嗒、嗒。
“安儿?”兴王妃慌了,这是怎么话说的,她掏出帕子来慌不迭地给陆望安擦泪,“怎么了?跟母妃说说。”
“娘,”陆望安哭着唤,从前只有撒娇犯错时他才会唤娘亲,这会儿已悄悄改了称呼。
“我想去看他,他就在淮南,很近很近。”
兴王妃眉头一皱,淮南地界儿上尽是游官,但不论谁游至那里,都免不了与那该死的陆琰沆瀣一气、蛇鼠一窝,安儿莫不是眼盲心瞎地与淮南党有了勾连?
她当即十分敏锐地、又强作不着痕迹地问了句:“喔,淮南是好地方,可是去游玩了?”
“不是......”陆望安吸吸鼻子,眼圈还通红通红,“他去查淮南王了,现在很危险。”
仿佛有“咚——”的一声闷响,兴王妃心里的一块大石落了地:不是陆琰一党就好啊!
“那就好,那就好......”一个没留神,兴王妃就说出来了心里话。
陆望安扁着嘴,慢慢抬起头,眼里是委屈与难以置信,“母妃?”
怎么身处险境还好了?母妃就这么恨吗?
兴王妃摸摸他头,颜色登时缓和了许多,“母妃是说,他不是陆琰一党就好,傻孩子你想什么呢!说起来,他是朝中新贵吗?怎么这样得我儿信任、担了这样重的担子?”
皇族与世家之间的牵扯,怕是比百岁老榕的根系还要复杂难断,能行此事的,定然是新贵。
陆望安点点头,“是,是左相傅旻。”
兴王妃瞪大了眼。
竟这样巧?
她虽远离京城千里,但并非闭目塞听,儿子身边的人、朝中的事,她自是知道的,也自有过接触试探。
方才她还想着,如今衣衫越来越薄、安儿的肚子却势必要越来越大,要瞒住此事,须得好好谋划。
届时寻好了由头,太后必然会垂帘一阵儿,但她坐阵可以,却不能做事。
前朝须得有人周旋,那人想来想去,也就只能是左相傅旻了。
却原来,这孩子,居然就是那傅旻的!
真论起来也不能叫巧,前朝俊秀儿郎这样多,傅家子怀都属其中翘楚,莫说是儿子自己挑得中,若强要她与太后择个儿婿,傅旻都定会被选中。
想不到云拨见月,所有的事情迎刃而解:本还以为她与太后两个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到老还要欠下小辈的人情,现在好了,那傅子怀便是在安儿孕期累死,也不能有句二话。
“那既然如此,安儿......”兴王妃心里舒坦了,当即开始安排,“你先在府上歇歇,好好吃些软和儿的,请大巫祝开上些安胎之药,明儿用了晌饭便动身淮南,母妃喊玉嬷嬷与你同行,她伺候过你父王,跟在身边更妥帖些。”
陆望安知道玉嬷嬷与母妃情同姐妹,估摸着也是先皇给父王的死士,这次随行说是伺候不假,但更重要的还是去考察师哥了。
可他知道即使知道母妃真正的打算,但仍欣然答允——他师哥这样好的人,莫说是玉嬷嬷前去,便是母妃亲临,自也是挑不出一个“不”字的。
只是,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啊。
第二日陆望安出发,兴王妃挑了个好时辰,正选在了他用了午膳、用毕安胎药正打盹的点儿,上车就睡,一觉醒来路程已过了大半。
晚膳是玉嬷嬷亲自下手煮的,全是些软食、流食,还劝陆望安:“少爷,此时得少食多餐,身子才会舒服些,多用些软和儿的,若真要呕,也更顺畅些,少受罪。”
陆望安捧着花口琉璃碗,里头莹莹一碗燕窝粥,问她:“我父王当时也这样受罪吗?”
“怀孕生子,无论男女都是要遭些罪的,孕育生命这样大的事,不吃点苦哪换得来呢?”玉嬷嬷笑笑,“不过,你父王的反应比你小许多。
那时候先皇十二个时辰陪在身旁,一点儿冷不到,一点儿热不着,你父王眉一皱,接秽的痰盂就拿了过来,手未伸,热热的糖水就递过来了。可能少爷你太过思念了,才反应大些,待见了左相就好了。”
“嗯,”陆望安羞涩地笑笑,“他也是这样周到的人。”
得知将为人父的消息后,巨大的快乐吞噬了陆望安,他昏昏然飘飘然,早已忘了:让傅旻无微不至地关爱的,不是陆望安,而是明月奴。
玉嬷嬷见他这样,便哄着:“那便开怀些,尽量多用些,别让左相看了担心。”
这话说到了陆望安的心坎儿上,他点点头,“嗯,要不然他真的要担心了。本就够累了,哪儿还能让他亲自下厨给我做饭呢?”
玉嬷嬷但笑不语。
用完晚膳,玉嬷嬷与薛诚又陪着陆望安在周边走了走,才继续赶路。
到了淮南城天已黑尽,纵使今晚有一场硬仗要打,得了薛诚消息的齐苍还是离了队,提前到了城门迎接陆望安。
“少爷,”齐苍在车架前行礼。
陆望安这一程里没有犯呕、也睡够了,精神头相当不错,自己打帘问:“他们呢?”
齐苍回说:“如今正在淮河游船。”
陆望安点头,对驾车的小福子吩咐:“那我们也去。”
城中人多,行得颇不顺,陆望安被颠得阵阵想呕,好容易下车,忍了半天才没有当街吐了。
“淮南还真是热闹,”陆望安顺了顺气,“打成年后还未来过了。”
时间已经接近子夜,街上还是熙来攘往,酒肆还是推杯换盏,没有宵禁的淮南,热闹竟胜京城。
齐苍领他上了临淮河酒肆的二楼,透过大开的窗,正能看见淮南王那艘停泊的画舫。
陆望安坐定,饮了两盏温水,侧身转向画舫,见船头二人凑头交谈,那身穿墨兰色广袖袍的是师哥,夜深了,这套衣衫并不显眼,但离着丈远、仅凭一盏红色灯笼的昏光,他照样认出来了。
掐指一算不见何止月余,思念日日夜夜蚀骨,陆望安迫切地想要看得再清楚一点,便起身到了窗边,甚至探出了身子。
刚扶上窗边扶手,他觉得眼前一晃,是一柄白刃从眼前晃过,师哥身侧那人,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就在睽睽众目之中刺向了船上的师哥。
随即,扑通两声,受伤的傅旻与行凶的刺客一同跌入了暗暗河水。
“师哥——”
岸上的陆望安目眦尽裂,若非顾忌腹中孩儿,怕此刻已跳下了淮南河。
可便是没跳,也未好过多少,眼前一阵阵发黑,终究是没有站住。
身子软软地歪到地上时,他听见身边人蜂拥而上,大声唤着“少爷”,可船上却没有传来应有的“抓刺客”的声音。
第38章
当夜,船上的风险迟迟没有冒头,好像这并非是个什么鸿门宴,而是再寻常不过的京官与藩王交游的宴饮而已。
傅旻中间出去了几次,暗暗与易容的左穹、机灵的手下碰了眼神,双方都表示未曾察觉丝毫异样,让他不得不考虑另一种可能,陆琰本就没有打算在此下手:虽然他们一行来此并未暴露行迹,但到底有人知晓,到时有来无回传开了,反会坏了他淮南王的大事。
可好歹来此一遭,拿到了消息,却拿不到证据,这不是傅旻的一贯作风。
出去更衣的第三次,他便有了法子。
在右相派来盯着陆琰的人里,他好巧不巧看到了一张熟面孔,也许那人不认识他,但他却清楚识得那人,此番便算是天助了。
打定主意之后,一切按照原计划行事。
宴饮完毕,席间众人各个回了画舫上的房间,此前在花厅里点的哥儿、姐儿都已在房中等着了。
傅旻在厅里只说是挑花了眼,到底是没选一个二个出来,所以他的房间里空无一人,他本打算佯装醉酒,被送回房后就趴到了榻上,还省去了脱衣的步骤,行事更方便些。
他头朝外,左耳清楚听见了脚步声,既轻且稳,人该到了。
傅旻索性起了身,端坐在了榻上,手上持了一卷书在翻。
“左相好闲情,吃酒醉成这样,还有精力读书。”来人站在暗处,冷冷开口。
“吃酒太多了,头晕得厉害,反而睡不着,”傅旻抬了抬手中的书卷,“多少寻点事做罢了,实则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左相不问我是何人吗?”
傅旻说:“我今夜见你许多次,你是淮南王的人。”
“是了,”那人点头,“左相千万记得,我可是淮南王的人。”
这话说得奇怪,但是在那人眼里,傅旻大约是醉迷糊了,竟无任何旁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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