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傅旻点头,“阁下深夜来此,可是王爷有什么吩咐?”
“王爷派小的来与左相送个东西。”
“王爷总是这样盛情,某实在受之有愧。唔,东西呢?”傅旻懒懒的,又抚了抚额,看来是真的头晕。
“东西放在了门外,请左相移步。”
“哦?”傅旻好似是来了兴致,还真撂下了书卷,起身想要出去看看,只不过是真的饮多了,颇是踉跄了几步,幸得扶住了小桌才没摔倒,见来人就在眼前直挺挺站着,他还嘟囔了一句,“没眼力见儿,怎也不晓得上前扶本相一把?”
“左相恕罪。”
那人打开门,径自往外走,嘴上说着恕罪,却一点认罪的自觉都没有。
傅旻踉踉跄跄跟在他身后,唇边溢出一丝笑,细看竟带着得意。
河上的晚风颇大,二人上了甲板后,傅旻的广袖里灌满了风,猎猎作响,他问:“东西呢?”
那人凑近一步,“东西在这。”
周遭实在太吵,听不清楚,傅旻环视一圈,还是问:“东西呢?”
“在、这!”
那人话音里都带上了狠劲,从小腿上扯出一柄匕首,白刃在头顶红色灯笼的映照下发出骇人的红光,直奔着傅旻的要害而去。
但此前连路都走不稳的左相却不仅飞速躲避,还一下接住了他的招,出手便化去了泰半劲力,最后那柄专为复仇谋杀而用的、淬了毒的利刃滑向了傅旻的小腹,那人想必是恨急了眼,连说话都似要将傅旻拆吃入腹——
“就知道堂堂左相不会容易对付。”
“想到杀不了你,但这毒亦不会让你好受。”
傅旻身上穿了软猬甲,但竟被利刃划破,倒不知是哪里流传下来的神兵,他抹了把自己身体流出的乌黑毒血,不见丝毫慌张,只是制住了那人的大穴,伸手一推与人一道落了淮南河,投下水面前,他说:“今晚,你不能活。”
此时四下俱静,那人时间掐得好——
眼下正是侍卫换班的时间,值守最是薄弱,参宴的贵人们正忙着与房中的俊男美女周旋,傅旻的人是将哥儿、姐儿迷倒藏进了被窝里,可余下的人都正忙着行欢,小厮婢女端茶的、烧水的忙得团团转,连那色欲熏心的陆琰都在房里泡起了花瓣儿澡。
左穹与傅九藏在暗处,见甲板滴血,心都揪了起来,只小不忍则乱大谋,只能眼睁睁看着傅旻受伤、落水,但揪心归揪心,这点小伤伤不了相爷、万清丹护好了心脉、水底还有自己人接应,自无大碍。
待人一落水,他们马上开始在船上跑着大叫:“不好了,不好了,相爷落水了!”
傅旻带来的部下三三两两、或早或晚地赶了出来,有人穿反了两脚的鞋,有人裤腰带还未系好,有人亵衣前襟上还有大片湿哒哒的可疑污渍......
这些人上了甲板,见到左穹、傅九默不作声地杵在侍卫中间,一颗心便放到了肚子里——相爷没事儿,来,开始演了弟兄们!
平素里都是八面威风的京官,如今为了将事情闹大就全然舍弃了面子里子,趴在船边,抱着彼此便开始哭号:“爷诶......我们相爷呢!!!相爷呀......我的那个相爷哟......”
文官惯是会搞这些煽动情绪的事儿,一时间里,哭号响彻半条淮南河,动静大得像是提前给那生死未卜的左丞相出了丧。
郁荆的演技比起这些前辈,就更夸张了些,他长得俊、哭得美,如今正一趟趟地往水里冲:“相爷待我若再生父母!若他此次有个好歹......呜呜呜呜呜呜,相爷!郁荆便就随您去了啊!”
当然,身边自有人一遍遍将他拦住,“小兄弟,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如此啊......”
这样的鬼热闹想必十几二十年也见不得一次,两岸的茶馆酒肆本都已经洒扫准备打烊了,但客人们听见声儿便都凑到了窗户边上,嚷嚷着让茶博士换茶、店小二上酒,半盏茶功夫不到,二楼窗户边便重新聚满了人。
民房里的百姓听见声也都披衣打灯坐上了门口,左听听、右问问,时不时的,楼上楼下还隔空交流一番,不断推敲、更新,一次次得出结论——
京城左丞相落水了。
京城左丞相在淮南王的画舫上落水了。
京城左丞相在淮南王的画舫上落水淹死了。
京城左丞相被淮南王谋害,落水淹死了。
京城左丞相被淮南王杀了。
不信你瞧——那些京官都开始嚎丧了。
头发上还滴着水,脸蛋上还带着花的陆琰听见哭喊就马上出了水,着急忙慌走到甲板上,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让他几欲喷出老血的场面——
两岸的百姓咔嚓咔嚓嗑着瓜子,伸头探脑地看热闹,两边人多得倒像是将将入夜而非快要天明。
要知道淮南多游商,今儿的消息想必明儿就能跑遍半个南方。
陆琰感觉脑袋里嗡嗡的,血一阵儿阵儿地往天灵盖冲,他感觉自己要晕了,又或者,是要疯了。
岸边的热闹倒还好说,关键是傅旻带来的这些要命的文官,一声不停地在旁边吊丧,难听不说,还亮了自己身份出来,两岸已然乱了起来,掺上了多少他们的自己人不好说,此时若再想封口,几乎是难于登天。
见到淮南王出来,郁荆便跪着滑上前抱住了他的大腿,连哭带叫,想来地方进京敲登闻鼓申大冤也不过就是这场面——
“王爷啊,郁荆代表文渊阁一十六位同僚,求王爷救救我家相爷!”
一、十、六、位。
陆琰闭了闭眼,他这遭是真栽了,栽得这样彻底,果真色字头上一把刀,见色起意就该落得如此不堪之下场。
若非实在不合宜,他都想当即发信给右相,问问他老人家该怎么办了。
虽说右相一直派人盯着、不让染指傅旻,实在是烦得很,但是不得不承认,人老奸蛇老滑、兔子老了鹰难拿,右相他老人家说的可是“不要招惹傅旻”,是自己先入为主,给理解成了“不要染指”,如今看来,这“招惹”的意思可多了去了。
右相大约就是怕自己吃亏、折在傅旻的阴招上,他老人家还是深谋远虑、有大智慧啊。
比如今日这茬,陆琰简直恨得牙痒痒,你要说不是这死兔崽子傅子怀自导自演搞出来的事情,那把他打死,也断然是不会信的。
脚底下被抱得越来越紧,简直跟水鬼上了身一样,陆琰抬腿甩了几次都没有甩脱,才压着气、低头道:“小兄弟,且松松......”
接着又气急败坏地对着侍卫大骂:“养了你们在府上吃干饭的?怎么捞了这么久,还不见相爷!”
淮南河水深又急,陆琰虽没下去过,但听闻内里有旋涡,是会吃人的,他有点害怕了,这该死的傅旻怕不是玩脱了真死河里了吧。
侍卫首领跪到陆琰面前,“王爷,我等已派了城里水性最好的船夫下去了。”
他话也就只敢说到这里,水这样大,谁敢给“左相活着”、“捞起左相”这种没什么可能的事情打包票,但他能干上侍卫首领,自然也是有点过人之处的——退下时顺手将那“水鬼”郁荆扯走了。
此举让陆琰舒坦不少,“好,继续大力打捞左相。”
现在他仿佛是被架在了火上烤:想让那个该死的傅旻上来,别死在自己的地盘上惹一身晦气;又想让那八百个坏心眼子的傅旻干脆死在水里,让他淮南城的鱼虾将他拆吃入腹,代自己出这一口恶气。
不成不成,还是要打捞起来,出恶气的法子可多了去了,不止这一个。
陆琰正恨恨想着:待人打捞起来,他就以医治的名义将人再留在府上,他自己上手亲自医治!定要将这夭寿的傅子怀治好了、治服了!
“相爷!”
一声群呼将他从些小儿不宜的腌臜思绪中拉扯回了现实。
陆琰凝神一瞧,见船夫托着个黑影正往岸上爬,甲板上的人都冲过去帮忙了,他也连忙跑过去,扎进人堆就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傅旻眉头紧皱,已然晕了过去,与他一同托上来的还有另一个人,面朝下趴着,看不清面目,二人的腰间用一根麻绳紧紧捆在一起。
随行的大夫上前查看,见傅旻腹部横着七八寸长的一道伤口,被水泡到泛白外翻,仍在不断溢出黑血,外袍已然丢了,只有被扯得松垮的亵衣将将蔽体,不难看出水中打斗、挣扎痕迹。
可谓触目惊心。
“快,快解开麻绳,”大夫在腹部伤口上洒了药粉简单包扎,“相爷还有鼻息。”
解开麻绳、翻过另一人身体,才发现那人早已死透,但却非是死于外伤,而是死于毒药,那药是藏在牙关里的,嘴角被毒水腐蚀的部分已绽开了皮肉。
陆琰一看那人便慌了神,死透了的这人,是右相派来跟在他身旁的眼线。
可坏了可坏了......原来这傅子怀竟是无辜,来这搂一趟席真遭了杀身之祸。
此刻情势紧迫,陆琰来不及思索,为何右相派来的人要杀害左相,是右相想要借刀杀人、还是不准备继续盟友关系,统统顾不上了,他慌慌张张吩咐下属:“快将这死人挪开,专心诊治左相!”
所幸傅旻带来的人都忠心不二,此刻都将全部注意力放在了他身上,将这凶手挪走,竟无人拦着。
果真人慌无智,陆琰想着,还好本王并非常人!
“咦?相爷手上拿着的是什么?”郁荆今夜的嗓门比他平时的三倍还大,这一声带着习武的内力,足够让两岸看客听清了。
听完他这句,几个人上前一同努力掰开了傅旻的手,见手上拿着的是一枚令牌,鎏金令牌上明晃晃写着“淮南”,拿开令牌,手上还挂着几缕丝线,正是取自方才挪走的凶手的外袍衣料。
郁荆举起令牌,不着痕迹地给两岸看了几圈,高声道:“原来谋害相爷的,真是淮南王府的人!”
这话刚落地,紧接着就是此起彼伏的——
“相爷啊!我苦命的相爷哦!你这样掏心窝子真诚待人,如何就惹来了杀身之祸啊!”
陆琰:“......”
他现在再说无辜,可有人会信?可是,便无人会信,总还要先狡辩一下啊——
“这其间一定有什么误会,方才那人,并非我淮南王府的人。”
有个上了年纪的京官颤颤巍巍起身,冷笑道:“若非你淮南王府的人,王爷又何须如此着急地毁尸灭迹?”
陆琰想骂人,原来这群酸腐书生眼一点不瞎,分明看见了他挪走尸体却不吭声,原是在这里等着他。
见陆琰语塞,郁荆直接扯起嗓子,竹筒倒豆子一般,嘀哩叭啦说了一长串:“一定是那王府死士前去行凶,先用淬了毒的利刃刺伤我们相爷,为毁尸灭迹一同跳水,最后以自己吞了毒药的尸体为石,坠得相爷无力出水!好算计!好手段!好狠的心!”
陆琰已然听见,两岸的嘘声一片了。
正伏在傅旻身边看他被医治的某个官员一个激灵,当即推开了诊治的大夫:“难说你此番是治是杀,我们不要你诊治了。”
其余人也七嘴八舌地附和:“对对对,我们不要你治。”
傅旻一行人中年纪最长的一个,起身向岸边深深行了个礼:“可否向列位父老借篷船两只,送我等回驿馆?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必迎回京,奉为上宾。”
酒楼里的生意人都咂摸出来了点意思:人家左相是真的一腔真心,带人来赴你这鸿门宴,可是连个篷船的后路都未有留下。
可惜了可惜了,一片真心终错付,你淮南王竟欲吃人!
听到“京城”、“上宾”等词,岸上的人都来了劲,破船两只换来荣华半生,傻子才不做这样的生意!
很快,他们便筹得了两只船,七手八脚将昏迷的傅旻搬上船,一群北方人便摇摇晃晃地摇起了橹,因不得其法而在河中打转。
心思活络的淮南汉子,跳下水去上船当了船夫,自又得了文人重诺。
所有人都探出身子去,见两艘乌篷船顺流而下,最终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淮南王那一艘繁华精美的画舫,还静静停泊在水里,在月光映照下像一个巨大的、荒凉的笑话。
今晚这遭,想必不日便会直达天听,很快便会传遍大江以南。
陆琰强撑着精神向两岸呵斥:“看什么看!都给本王滚回家去!”
夜色里,水汽蒸腾中,左穹、傅九一人立于一艘船尾,将这闹剧尾声尽收眼底。
“喏......昨晚的情况就是这样了,”傅旻守在陆望安门口,欲哭无泪,天已经亮了,但陆望安还没醒,“我是真不知道陛下来此。”
千算万算,还是失算。
怎么就将小皇帝给吓晕了呢!
听说这孩子当时在牢里可是结结实实把那陈富来折腾够呛,好像行刑的时候人都疯癫失禁了,该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啊,如何一柄白刃就吓晕了呢?
莫不是得了什么了不起的大病吧?别是脑袋里闹了毛病?
呸呸呸......傅旻抓紧给思绪刹车,可能只是晚膳没用饱吧,低血糖了也说不准呢,他实在太瘦了。
听闻里间由兴王府的玉嬷嬷把守,闲杂人等一律不准入内,可万乘之尊尚在屋内,傅旻这打工人,也懂事地没有回去歇息。
今夜他一上船,底下人就跑去南边儿将沈逸给请了来,沈逸本还在观察记录男子产褥期身体情况,科研之路被打断惹得他好一肚子火。
可见着傅旻的狼狈模样时,这火气自己就歇下去了,沈逸拿出随行的药箱就在门口给处理了伤口,又是洒药包扎,又是煎药熬药,折腾大半刻钟,才放了心。
那烈酒浇上外翻泛白的伤口时,连傅九等钢铁一样的汉子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但傅旻愣是顾忌着内里,怕小皇帝万一这会儿醒了,听见他惨叫又会吓到,生生咬着牙没吭一声。
“你在水里泡太久了,消炎的药得多吃几天,刚刚给你喝下的是化毒的药,万清丹快要失效了,”沈逸道。
傅旻淡淡“嗯”了一声,伤口疼得他脑子一阵阵儿地发黑。
沈逸十分好奇,问:“对了,你怎么知道那个人一定会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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