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定定地看着叶听雪问:“叶棠衣也死了吗?”
叶听雪只是戒备地看着他,还是没有回答,霍郢一瘸一拐地朝他走了过来。
“阿雪!”柳催在他身后出声,叶听雪仍是动也不动,等霍郢走到离他只有一剑的距离之后,他才说:“是不是该准备问我阳捷春了,看着我的脸,想起了那些你对不住的故人是不是?”
“不。”霍郢摇摇头,原本麻木僵硬的脸忽然又变回了那种癫狂混乱的笑容,他咳出一口黑血,朝叶听雪大笑不止,“我是对不起那些人,但我唯独没有对不起阳捷春。他是该死的,他就该那么去死!”
霍郢越过了叶听雪,也不去看柳催,他对着已经被大火吞噬一半的衢山剑宗仰面大笑,笑得极为畅快。剑宗要化成灰烬,要变成天地之间的游尘。霍郢把手上的那把断剑丢到了地上,他对着烈火之中的剑宗张开双臂,“我和他们都是一样的人,连宿命都那么相同。”
他转回身,骷髅似的手指着柳催的方向,眼睛却落在叶听雪的身上,他说道:“他们死在纷争和阴谋里,我才不要。”
叶听雪看着他脸上露出来的那种难以言喻的怪异的表情,这个人好像又不癫狂了,那双眼冷静清明得几近可悲。这种眼神和他那身狂乱的气派叠在一起,变得荒谬又矛盾,让叶听雪难以置信。
于是他向霍郢发问:“你亲手烧了剑宗,宗主分明是你的骨肉,你也亲手将他杀死了,你究竟要做什么?”
霍郢耸耸肩,对叶听雪所提及的人和事物全无一点在乎。他看着飘飞的烈火与白雪,兀自叹道:“我要断除孽缘恶果,我要登仙。”
第136章 浮世梦中身134
霍郢早已疯魔,他看着衢山剑宗的神色怪异莫名,也有过几分痛楚,但很快就变成了一种释然和解脱。叶听雪想起了被他一剑杀死的剑宗宗主,和孤云宫外头不知几何的尸体,满心惊诧与不解,遂向他问:“是你恨剑宗?”
那人听到这一句,轻声重复了一遍后大笑不止。霍郢笑着笑着便躬下身去,嘴里吐出大片鲜血,他不以为意,再抬头看叶听雪的眼中是无尽悲楚:“难道你恨不恨潇水山庄?”
“我为何要恨?”话虽是这么说,但只在霍郢提起的时候,叶听雪的心口就开始闷闷发痛。他稳住心神,按住心口重复道:“我在潇水山庄长大,我为什么要恨?”
霍郢笑得更放肆了,他指着叶听雪,又指着柳催大喊:“是的,就是这样。你,还有你,你们都不去恨,所以一辈子都被他们利用,给他们卖命。然后他们跟你说这一切都是为了潇水山庄,一切都是为了大楚,为了家族为了宗室……就是不为自己!”
彻骨恨意,令他最后一句满含血腥,咬牙切齿。
叶听雪静静看着霍郢,没有说话,心痛愈演愈烈,胸腔中那团柔弱的血肉好像要被生生捣碎。柳催正是在这时候走到他身边的,叶听雪余光见了人影,却并未回头。
“你明白吗?”霍郢看向二人,柳催仍是一张凶煞的冷脸,只有叶听雪脸色苍白,痛苦清晰可见。他摸不明白柳催,反倒是叶听雪这表现叫他如意,又说:“谁会念着你呢?我可听说叶棠衣消失的时候,整个潇水山庄坚持要去找他的只有你一个……”
“阿雪!”柳催忽然感觉身边这人气息乱了,挣开他的手捂住了自己的口鼻。
叶听雪低垂着头,不怎么能看得清脸色,而见得最分明的是他指缝里不断流淌出来的血液。
脑子里乱糟糟的一片,只听到有人喊了一声,叶听雪倏地抬头。见是柳催后,眼中里有着自己都全然不察的惊恐。柳催将那点异样的情绪敏锐捕捉到,也跟着皱眉,然后离叶听雪更近一步。
叶听雪便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眼前恍恍惚惚,他很快连柳催也看不清了。仿佛发了梦魇,看见的是在潇水山庄的执法堂中,所有人都执剑对着他,看见的是叶新阳对他所用的无比愤恨的眼神。
他那时……是不是要和我同归于尽?叶听雪脑中错乱,一瞬间闪过这个念头。头痛欲裂,耳畔反反复复响着一句“从今往后潇水山庄再无叶听雪”。
霍郢笑着朝叶听雪跑了过去,他知道叶听雪无比痛苦,过去只是想仔细地看清他到底是什么脸色。而他才堪堪往这两人的方向走了不过三两步,一抹刀光就冲他而来,那刀太快太狠,霍郢完全无法躲避,身上骤然一轻。
一只手掉在了不远处,霍郢偏头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创口,张着嘴忽然忘记自己要说些什么了。柳催显然已经对他忍无可忍,方才那刀差了,否则掉在地上的分明该是霍郢的头颅。于是柳催再提刀过去,这次势必要将霍郢斩在刀下。
“你要杀我?”霍郢看着那刀就在自己的眼前,他找回心神,面无一点惧色,依旧疯癫地冲柳催挑衅说话。
柳催皱着眉,额上青筋跳了跳,勉力才按捺住自己的杀意。他低头看着洁白的袖口挨上的一只血手,把那点纯白柔软的布料弄得一塌糊涂。叶听雪紧紧攥住他的衣袖,仍觉不够,另一手连风楼都弃了,一并去抓住他的手腕。
他把柳催拽了回去,吐干净嘴里的血,冲霍郢道:“我知道你在说什么……我闻到你身上阿芙蓉的味道了,坏我心神,还叫我这么痛的……只能是阿芙蓉。”
叶听雪走到柳催身前,忽探手上去抚了抚柳催的脸,但眼神依旧没有落定在柳催身上。
他很轻地叹了口气,向霍郢那边走了过去,任柳催叫他也分毫不停。叶听雪提掌按在霍郢肩上,正是这人方才断掉的右手边。只听见一声闷响,霍郢右肩忽然塌陷下去,飞溅的血液染在了叶听雪的衣袖上。
“我是不为他们所喜,因为这个姓氏都本不属于我自己,我不是叶家人。”叶听雪顿住了,嘴角牵出一抹笑容。霍郢发现自己又看不透这个年轻人在想什么了,只听他说:“潇水山庄是不想要一个我这样的人,就像剑宗后来也不再需要你了一样。不过有一点你错了,你说你和我师父是一样的人,你错了!你错了!”
霍郢被人按着,半身都已经痛到失去了知觉。他看见叶听雪神色依旧平静,只有从颤动的眸光中才能见到那些翻涌的情绪,俨然是一种愤怒。
“你在侮辱他,他才不会跟你是一样的人。他不会拿剑对着自己的亲人,也不会毁掉潇水山庄,跟你不一样。”
他闭眼喘了喘,嘴角又有血流出来,而叶听雪只是随手把它们都抹去了。阿芙蓉的香气令他心跳剧烈,痛苦难熬,叶听雪压抑着那副瘾性,只觉得那味道令人作呕。
霍郢朝他伸出去手,却被叶听雪狠狠拂开,他后退两步,离久染阿芙蓉的霍郢稍远一些。叶听雪把风楼捡了回来,仔细地用衣袖擦净上头沾的血污:“他也不会轻易放下自己的剑。”
“是么,那他又落得了什么好下场?”霍郢不怕柳催的刀,自然也不会去怕叶听雪的剑,他不怕生死,早已经是一个疯人。“剑宗早晚都要毁,毁在我手上还是毁在你们的纷争里,有什么分别?不过呀……”霍郢笑了笑,他从地上爬了起来,叶听雪一剑把他压了回去。“不过呀,没了剑宗,接下来他们就只能去对着潇水山庄了,这些都是……避不开的。”
霍郢单手握住风楼,任剑锋几乎削下他的手指,推开这剑,他踉跄地直起身体。回头是一场已经完全吞噬剑宗的大火,他慢慢朝那地方走过去。
“十年前,也在这里,萧蕴就死在我的手上。”
乍然听见这个名字令叶听雪有些陌生,霍郢很快补了一句,他才想起来萧蕴是叶棠衣那位横死剑宗的妻子,也是传说中那我命途多舛的前朝长公主。
“叶棠衣袒护她,也袒护你……牵连上这些祸端还想要令潇水山庄能避开纷争求得安稳,真和从前在上阳一样天真。”霍郢只要一步就能踏进烈火中,他痴迷地看着那些焰火朝他蔓延过来,又道:“你知道吗?萧蕴确实是记得《玄问天疏》的,她过目不忘,什么都记得。好好躲在潇水山庄,一生也就过去了,但叶棠衣把她带到了这里。”
叶听雪头脑混乱,却仍固执地扯住柳催,让他不能轻易提刀上前:“师父……为什么要带她去剑宗?”
霍郢想起了那个女人,与当年承天府相关的所有旧人旧事,昨日种种犹在眼前,竟是然都无法被阿芙蓉给抹除的。
“江湖人图谋那部奇书,端坐明堂上的那些人想要她的性命。假我之手,不过是个骗局而已,真叫她以为太子在剑宗里头。”霍郢被烈火席卷全身,依旧矗立不动。“太子死了……云蕤宾死了……她也死了……”
柳催被一只阴鸷的眼睛盯上,那眼仿佛在问他:为什么你却没死?
也没被这眼神纠缠太久,霍郢死气渐浓,很快移开了眼睛。他在这瞬间对面前二人失去了所有兴致。
“若是她能告诉我那半部真法讲的是什么,或许我登神这路也就不必走得这么辛苦了……算了,人间的苦就全都留给你们自己讨吧。”
听见他最后快意的笑声,叶听雪睁大双眼,忽然朝霍郢的方向大步而去,伸手想去把火里的霍郢给拉出来。柳催终于忍无可忍地把叶听雪给扯了回来,将他禁锢在自己的怀里。叶听雪一句话都不说,好像一瞬间失了声音,他依旧看着霍郢的方向,那是人间至悲惨至恶劣之景。
“叶听雪!”柳催恨得咬牙切齿,强硬地把这个人的脸掰了过来,正对向自己。
但后者只是轻轻扫了他一眼就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柳催竭力隐忍住他那副恶鬼的肝胆心肠,才没真的去掐断叶听雪的脖颈,他附在叶听雪耳边问:“为什么不看我?”
那个人皱着眉,紧紧阖着眼,任凭柳催如何用力摩挲着他的眼尾也绝不睁开。这是一种抗拒,柳催久违地从他身上感受到这种意味。
他顿了顿,仍不愿松手。柳催再次清晰地感受到叶听雪那种,他曾以为再也不会体验到的情绪——只要松开手,他就再也抓不住这个人了。
指尖染上一点赤色,柳催抹了抹,发现这不详的颜色变得越来越多。
是那双紧闭的眼睛掉下来的泪,殷红的颜色跟血一模一样。这泪的主人轻声问他说:“你是谁啊?”
柳催没有回答,只是更紧地抱住了他。叶听雪推脱不开,只好任由他动作,但仍自顾自地说着:“我听见他叫你‘陛下’,你是哪国哪朝的皇帝?”
叶听雪也说不清自己此刻是什么感觉,心口依旧痛得令他窒息,恨不能将这团不安生的血肉干脆全部剖出来,丢弃了,就再也不用受其折磨。叶听雪笑了笑,示意柳催放他下来,否则被这场大火烧死了就不止霍郢一个。
将风楼收回鞘中,眼睛不敢再看什么,他索性从衣摆撕了块布下来把眼给蒙住了。犹记得当时在天官岩的时候他还被柳催怂恿过扮成个瞎子,现在真成了个半瞎,叶听雪竟也不觉得生疏了。
“我曾经不止一次想过你是什么身世……却不敢让你伤心。是我当年没能救下你,让你沦落到死人岭里头,活成今天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叶听雪轻声说着,双眼不能视物之后,其余的感官就变得尤其敏锐。他感觉到柳催悄悄朝他的方向靠了过来,越来越近。叶听雪全当不知道,直到感觉柳催再度想出手把他敲晕过去。
他当即以风楼剑身抵在柳催腕上,制止了柳催所有的动作。叶听雪深吸一口气,满口血腥之气还是挥之不去,让他的空荡荡的胃也跟他人一样忍不住发抖,腹中绞痛,张嘴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很多人都跟我说你危险,你极有手段和心计,无情又冷血,说我在你手上是没有好结果的。”叶听雪感觉到那人的死寂与沉默,和靠得越来越近的气息,“我不是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可就算你是恶鬼,我也投身进去了。”
风楼被柳催推开,叶听雪敏锐地退开一步。柳催没有说话,他也自然收了声音,抱着剑离开了这一片狼藉的地方,二人一并快步离开,将烈火和剑宗都抛在身后。叶听雪难以控制住自己因心境剧变而导致的颤抖,只能紧握住风楼,企图以此压下愈渐不安的心潮。
柳催看着他背影,那人走得很快,根本不愿停留一步。
“那你现在是后悔了,决意抽身离开?”
这一声似远实近,叶听雪本就满心痛苦,精神恍惚,怨女唱魂几乎顷刻就将他封闭的自我击得粉碎。柳催诡异话术落到耳中,一瞬间叫叶听雪两耳嗡鸣刺痛,触手即能摸到两耳溢出的鲜血。
他不对柳催出剑,只想逃开这个人掌控,也在一瞬间提气往前奔跑。可叶听雪忘记了他招惹上的是一个怎么样的人,这是无法轻易摆脱的恶鬼。
柳催一掌向叶听雪后心按过去,指尖微微施力,几乎要嵌进叶听雪的皮肉中,剜出那副想弃他而去的心肠。他不怕叶听雪痛,也不怕叶听雪死,柳催从背后抱住这个人,将其紧紧留在自己的怀中,他只要能留得住这个人。
“把所有人都忘记吧,阿雪只要记得我就好了。”柳催捂住他微微张开的嘴,控制住他所有的声息。
叶听雪看不见也说不出,颓然倒在柳催身上,跌进柳催给他编造的一段幻梦中。
--------------------
潜水小熊出狱堂堂归来,开启绝赞更新中🥳🥳🥳
第137章 浮世梦中身135
“年关将至,这一岁又要过去了。”说这话的功夫,苏梦浮快步穿过了庭中。腿脚的旧伤越到天寒便越发剧痛,但她无法轻易歇下,因为一旦松懈她就再也不能轻易站起了。
世宝钱庄的掌柜跟在苏梦浮身后,数九寒天,他却怪异地满头大汗。
他方才去取了一把剑,现在正将这物抱在怀中跟苏梦浮走到一扇门前。他听主人说道:“这个年,谢怀也不会好过。”
掌柜知道这是现在皇帝的名字,苏梦浮提及他总是直呼其名,这是如何的大逆不道,掌柜早已经习惯。
他抹了一把冷汗,斟酌地开口说:“岭南那边……或者说是太子……”
现在这一副乱局,和灰蒙蒙的天色一模一样,根本什么也看不清。苏梦浮不将谢怀当做君主,曾经卖命过的旧王朝早已倾覆,荡然无存,她如今是什么立场呢?毕竟她的身份也无比特殊,招摇现世后,就再不能拥有平静了。
107/144 首页 上一页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