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听雪看着他的背影,仍坐定不动,他从未想过叶新阳也会露出这种癫狂魔障的姿态。他想说些什么,但张嘴只有一声叹息。
“你一定对我很失望。”叶新阳没有回身,“长老们跟我说潇水山庄没有你,没有父亲,一样会变得很好。即使没有潇湘剑……也能到剑宗那个位置,我信了。”
叶新阳记得自己坐在议事厅里的感觉,他好像什么都有,又好像什么都没有。他坐在最高的位置上,却不需要开口说任何话。四堂长老想控制他,叶家宗族也想控制他,因为他最不像叶棠衣。叶新阳也确实不像叶棠衣,他有无数多的贪念,心思也比洒脱自在的叶棠衣更多。
他不在乎宗鹞的死,借黄泉府做的乱来减去四堂长老的锐气和威风。他不在乎潇水山庄百年基业,任由官兵抄没践踏也不回头。但离开了宜陵后,平素那些规矩严苛古板的老头子们,好像一瞬间被抽掉了骨骼。
“只有舍弃这些,才能叫他们顺应我心,让他们再也不能忤逆我的任何所为。”
每当叶新阳以为自己跳脱出了一层桎梏,但总还有什么东西继续牵扯着他。起先是羸弱的身躯,接着是光华夺目的父兄,还有始终限制他的四堂长老和叶家宗族。
“可为什么,我的厌恨一点都不减,为什么我还是什么都没有得到?”叶新阳用手挡住自己的脸,颤抖不止的身体忽然冷静了下来。他肩上被一只手点了一下,那只手很冷,叶新阳能感受到一丝寒气顺着衣衫透进身躯。
叶听雪做安抚状拍了拍他,令叶新阳重新坐定。兄弟二人再次相对坐着,叶新阳对上那双眼睛,仿佛自己从内而外都被人看透了般,什么都藏不住。
他听见那人轻声说:“因为潇水山庄还在,你的恨若是出于此间,确实不能轻易消减。”
就算毁去了一整座庄园,潇水山庄依旧存在。百年基业不会在一日之间消失殆尽,血脉不绝,叶新阳只要还挂着这个姓氏,便始终需要替它筹谋。
如今形势不好,叶新阳趁此机会将潇水山庄的两派都打压下去,让他们能顺应自己,可这样能过多久?等诸事平息,潇水山庄重新站定,叶新阳仍然需要在那两派中做出个选择。
“所以你想要什么呢?”叶听雪看着他,温声道。
与此同时的另一处院落里,门窗闭锁,外头有个人正懒散地打着哈欠。他百无聊赖地捏着雪人玩,耳朵只听屋外,不敢听屋内一声。
“这局乱糟糟的。”柳催捏着一粒黑色棋子把玩,漫不经心地说。
屋中一张棋台边坐了三人,柳催和伏东玄对弈,在伏东玄身边还有个半大少年静静坐着观棋。
这一目是柳催落子,但半晌不见动作。他不看棋局,面上也不端思考神色。柳催完全没有下棋的性质,他对面的人都知道这是在空耗时间。
不过伏东玄很有性质,见柳催不落子,伏东玄偏头去问身边人:“殿下觉得如何?”
柳催坐在他对面,不必偏头去看,他口中称呼的殿下自然是另外一位——柳夺香。这名字本来艳丽,偏偏中间缀了个“夺”字。这字原意为失去、错过,后来有了强取、抢夺的含义,看着就平添几分凶煞。
字是柳催送的,他觉得这字最合称萧攸,但萧攸从来不喜。
萧攸很尊敬伏东玄,他仔细地看着那副棋局说:“数劫循环使得局势混乱,是幅僵局。”
伏东玄在他手上拍了拍,起身让开了位置:“请殿下破局吧。”
但柳催并不给他机会,还没等萧攸入座。那枚黑色棋子被随意抛在棋台上,砸出一声轻响,棋台倏地从中间断裂开来。变故突然,萧攸不知道他这疯子长兄为何这么出手,便伸手护在伏东玄身前,使那些散落的黑白棋子落在自己身上。
“你!”萧攸心中莫名生起怒火,忍不住扬起声音。
柳催把剩下的棋子也拨到地上,让它们乱得彻底。他无视了萧攸眼中的愤怒,开口讽刺说:“你看错了,这是一幅死局……死局,唯有这样去解。”
伏东玄面上保持微笑,看着他们兄弟对峙并不做声。
“这算什么解法?”萧攸深吸一口气,他看着那个人跟疯子般大笑,心道不可理喻。他的长兄是死人岭里的恶鬼,世上所有的邪恶都能在其身上找到。萧攸是伏东玄的学生,学的是仁德良善,从来看不惯这恶鬼以暴制暴的所为。
恶鬼不笑了,他盯着萧攸的眼睛看了半晌,看得人心中厌恶更甚。萧攸紧皱眉头,再忍不住想开口时,柳催又看向伏东玄反问:“这为什么不算解法?”
伏东玄不答,柳催也不在意。
他将一粒黑色棋往上去抛,棋子却在落下时成了粉末:“世家……从开科举后就不能随意掌控朝廷,逼迫皇权了,不过拿刀提剑还是照样不凡。”
这些长在中原沃土上的东西,渐渐变成一个庞然大物,甚至能威胁王朝。柳催用了十几年的世间,用苛刻的手段验证过了,这确实可怕。
如果足够有手段,能占据大块田地汲取财富,能集结出一队武装。这个由恶鬼捏造出来的黄泉府,不靠声名威望,不靠世代积累,不靠血缘传承,也能让上阳皇宫里的那位时常感到恐惧。
但黄泉府还远远比不上潇水山庄、衢山剑宗那样的庞然大物。宜陵一块,衢山一块,彭关一块……这天底下留给皇帝的还剩下几分?
萧攸面色不算很好看,他看见柳催又碾碎一粒白色棋子。
那个人说:“开宗立派,威名远扬,门徒成百上千,振臂一呼便能引起八方相应,如果你坐在那个位置上,你怕不怕?”
分明是皇帝,却只能拥兵守着小小的皇城,无法轻易驱使那群人,还会被人拿剑直对心口……这些怎么不令人害怕?
萧攸没说话,柳催又道:“只要是皇帝,都会害怕。”
这些恐惧不只出于生死,更出于对皇权的深重贪念。这么一个惊恐至极的人,能做出许多疯狂的事情。
“非要这么决绝?这世道本就苦不堪言,做这些……难道不是再添混乱吗?”萧攸紧皱眉头,他依旧无法理解柳催的行事。
这恶鬼从不将人放在眼里,无论是谁,看过去都如同是手中棋子。柳催能冷心无情地利用它们,也能毫不犹豫地舍弃它们。
伏东玄在一边摇了摇头,仍未说话。他有些疲惫,垂眸静坐休息。先生不答话,独自留他的学生面对这幅难解的棋局。萧攸在一瞬间惊醒,真正的棋局绝不是被柳催毁掉的那幅。
“为什么这么多人想要救世?”柳催冷笑道,“有人逆来顺受,有人不堪压迫便起反抗。安定一时,动乱一时,这世道该是什么样的,就是什么样的。”
“那这是什么世道?是天一定要人间变成这样吗……”萧攸看着柳催冰冷的眼神,忽然失语,声音渐渐弱了下来。他在想眼前这个人是否真的全无仁慈,不见一点良善。
这是无情的恶鬼,如果这个人掌控一切,那世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柳催不想再和萧攸对视,他起身离开那张凌乱的棋台,伸手握住了一把刀。这把叫做“彰暴众愆”的刀,是他从死人岭里带出来的刀。柳催漠然道:“如果同样没有粮食和饮水,乞丐会死,皇帝也会死,天本来不会偏颇,可为什么现在只有乞丐会饿死?”
“因为皇帝有权,他将一切都收揽囊中,把乞丐的那一份夺走了。”
夺,萧攸忽然睁大了眼睛,柳催不理会他的震惊,抽刀出鞘。
“没有皇帝,还是会有无数人能夺走这些可怜人手里的东西,一切都可以被争夺。天地广阔,众生芸芸,你最不想看的纷争,偏偏这世道里有的是最多。”柳催提刀回身,众愆直指萧攸,他一步步朝萧攸走去。
萧攸看着那刀向着自己的心口,他被逼着进退两难,局促着就想看往伏东玄的方向,但柳催厉声喝止了他。那把刀上映照出一个苍白惨然的脸庞,萧攸和自己对视一眼,柳催眼中的他便是这样的。
愤世嫉俗,以为看尽了世间的一切苦难。幼稚天真,幻想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能将一切都处理妥当。柳催按着他看锋利的刀口,这刀能轻易刺破皮肉,也能轻易取人性命,让萧攸万分恐惧自己会不会死在这个疯子手上。
他定定看着刀面上那个狼狈惶恐的自己,两唇嗫嚅道:“所以你想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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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欺梅耶,抑梅欺雪。孤高之操,凛凛清绝。——【宋】袁甫 题梅四首
其实前天晚上就开始写了,但是写了两千多字的废稿,非常不对劲。还想着七夕写个什么番外,不过有个可怜🐻从早八上到晚八,一整天都在教室,实在提不起任何一丁点的欲望了……
虽然离完结还有好几章,不过应该可以提前问问🥺
想问问大家有没有什么想看的番外,我提前酝酿一下子,当然想是一回事,写不写得出来另说🏳️👉🏻👈🏻
第170章 江山旷劫争168
岭南王世子即将入京,柳催那边的布置越发紧张起来,当日一别,竟是数日都没再能见过面。
叶听雪这边同样没能闲住,四面八方的消息都如潮水般涌来,信纸也堪比雪片,他需要尽快过目这些消息,并采取布置。
几日下来后,叶听雪直接宿在了世宝钱庄的书房里,那里灯火半夜不歇。
世宝钱庄的掌柜李彰今夜收了封无名无款的信,这信本来古怪,但他却做主留了下来。只因为送信的是一个小鬼,叶听雪与黄泉府的人关系匪浅,李彰便留了心。
信来得很晚,正巧他将手边琐事清理干净,便带着东西往书房过来。
人定时分,霜重夜浓。李彰还没走近便看见了一点长明的灯火,其中纸页翻动的声音微不可闻。他还没走到门边,叶听雪的声音便落了下来:“掌柜找我是有急事?”
“无事,公子操劳了。”
李彰动静虽轻,奈何叶听雪耳力不凡,他一进后院就被叶听雪感知到了。门扇很快推开,屋内烛火照不到门边。他无意进门,便站在外头,两人间唯一的光亮,出自李彰手里提的灯盏。光不明朗,仍照得那神仙人物气派不凡。
他知道事务繁琐紧张,也最清楚叶听雪数日来都不曾松懈,全将精力放在这些事上。
那人面上不见倦怠疲惫,倒是让李彰模糊了,他叹了口气。
叶听雪垂眸接过那封无名无款的信,并未立刻拆开。李彰听人道谢,随手摆了摆,他看着叶听雪本来还想再说些什么,只是在看到那双眼时,所有的话都散在口中,付作叹息。现在不是松懈的时候,那些客套话便不说了。
将信送到以后,李彰匆匆离开,叶听雪捏着薄薄的信件关上房门。
门方掩上,叶听雪就被一个人从身后抱住。他用信纸去点环在腰上的那双手,但手的主人没有半点松开的意思,反而抱得更紧。
柳催不说话,叶听雪静静由他抱了一会儿。
他将头埋在叶听雪颈间,身上力道放开几分,短暂使自己挨着叶听雪。后者被颈上气息弄得一颗心酸软无比,微微偏头和他挨住,叶听雪有些好笑地说:“怎么来的比信还快?”
柳催顿了顿,伸手想去把信拿回来,叶听雪指上一掸,将这信件送到了另一只手上。那人松开环在他腰上的手,顺着他动作去摸。被放开的叶听雪忽按住柳催手臂,一时间衣袖翻飞浮动,信笺不知所踪。
“阿雪……”柳催终于叫了他一声。
被呼唤的那个人已经回身和他相对,柳催手上动作疏散,很快也不动了。叶听雪朝他欺进,不待那人把话说完,就勾着那人脖颈吻了上去。
叶听雪比往常主动热络许多,抱着柳催吻得动情,将人吻得一步一退,最后把柳催按到在桌案上才堪堪松口。他兀自去喘息,桌上的人瞧见叶听雪垂头轻笑,心里不免生发恶念。
柳催捏着他下巴,使叶听雪仰面看向自己。
“我……”叶听雪想说什么,但柳催这回也没让他说话,直直咬上那抹闪着水光,艳丽红润的唇。叶听雪纵使唇上吃痛,也不舍得将人松开,顺从地抱着柳催,任由其在自己口腔中放肆。
柳催从他袖口里把信摸出来,他也不拦,只是定定看着那个人。叶听雪看着柳催把信拆了,在自己眼前展开,低头就能看见纸上文字,但这刻他只看柳催,不想移眼。
刚刚被人咬痛的唇,又印在这罪魁祸首的眉边,叶听雪示意柳催念来给他听。
“阿雪想念我吗?”柳催把信纸随手抛开,并没去念,而是抬头看着那个撑在自己身上的人。看着叶听雪,忍不住将其往上托了托,使人离他更近。
“很想很想。”叶听雪自然不吝和他说这些,心中也有千句万句。只是他们两人都身处洪流变数之中,停住的这一刻短暂,那些话不必说柳催也全都知道。
就像那页薄薄的纸上原来是要写相思,可费尽笔墨能写出什么,柳催更想自己能立刻见他。
叶听雪抱着柳催又亲了一个来回,在即将要忘掉自己时,叶听雪终于把被情丝挟裹的自己放了出来。柳催同样克制自己,因为见他只有短短一刻,今夜注定无法长留。再吻下去,怕是那点可怜的理智会丢得彻底。
“褚璇已经到了,我明日就动身去上阳。”
柳催牵住一只微凉的手,叶听雪身体里的寒气几乎消散殆尽,但仍体温较常人依旧低上许多。
不过柳催不是常人,寒噤蛊发作日益频繁,一动就能让他寒入骨髓。握着叶听雪的手,他完全不会觉得冷,叶听雪于他从来都是最温暖的。
“我陪你去……”叶听雪的手被柳催不轻不重地捏了捏,那个人摇头拒绝了。
桌案上信笺散乱,世宝钱庄把从东西南北搜集到的各种消息都送到了这里。柳催随手拣了一张,但并未细致通读文字,只是草草掠过一眼。
他很敏锐,立即就从上面关注到“渭州”二字。
叶听雪顺着柳催的手看过去,这些信方才他都看过一遍,自然知道里头写的是什么。便开口说:“苏前辈说岭南王行踪诡异难寻,他在暗中布置着什么。岭南、漠北、中都援兵,三方都不肯轻易去动。”
岭南王若铁了心不动,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发兵,可他又千里迢迢跑了了边关。叶听雪先前不明白他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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