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进京以后会被皇帝掌控,到时候他远在渭州能做什么?岭南王有野心,自打到了渭州城便开始逐渐按耐不住,谢怀也是看到这些,否则也不会派一位皇子监军。
渭州城中已成了死局,这些人相互谋斗,不知还愿不愿意发兵。
“会动,倘若狄族不取荆西府,越过北河后也会直逼渭州城,他们耗不起。”柳催将时局看得分明,所有人都知道不久之后会有一场变乱发生。但这变乱的结果是什么样的,叶听雪不敢预测。
柳催口中所说的“他们”,指的不是岭南,而是和荆西府守军同气连枝的漠北兵。不过单靠漠北寥寥几万人,对上狄族铁骑毫无胜算,所以一道出兵的还有从中都之地来的援军。
“岭南也会动。”柳催又道,“烽烟已起,褚南丰必不能继续龟缩渭州城中。他再不想发兵,为了面子还是要派人出去。到时候兵分三路而发,路线不同,褚南丰等的是这时。”
行军路线隐秘,不为外人知晓。自发兵后就再也不能轻易探寻到相关消息,叶听雪一点就通,惊觉其中诡异之处。兵顺理成章动了,但往前还是往后无人知晓。
叶听雪忍不住往最坏处想,若是岭南王的兵马不去边关,转而围向上阳……
围向上阳师出无名,那便是叛乱。这罪名太重,当年谢辉即使要反也得找个理由,否则如何才能堵上悠悠众口?
谢辉如此,那褚南丰呢?他需要什么样的理由才能名正言顺地发兵上阳?
柳催伸手点在叶听雪眉心,将那人紧锁的眉头推开。他听见了叶听雪的疑惑,很轻地笑了一下,然后说:“是我。”
叶听雪很少见过这样的柳催,或散漫轻佻,或疯癫魔障,或纵情沉沦欲海,而这副缜密算计的姿态,向来都是背着叶听雪表露。
天下如棋局,他在纵横中摆弄布置,所有人都是棋子,连自己也能算计在内。
世子入京,柳催会跟着一道。无论是伪装易容还是以别的手段,只要进入上阳,进入皇宫,他的一切布置都会同设想那般进行。皇帝危险,京都混乱,褚南丰用的同样是是谢辉当年的那个理由——勤王。
“不要害怕。”柳催对上那双温柔怜悯的眼睛,这世上很多人将他当做棋子,连他也将自己当做棋子,只有一个人与众不同。
叶听雪爱他,所以总不忍看他涉险。这个人有全天下最漂亮温柔的眼睛,柳催用手将它遮住了,唯恐自己沉溺其中,无法抽身。
“我知道……这都在你的预料之内,你心中有数。”叶听雪握住自己眼睛上的那只手,然后把自己靠过去,贴在柳催手心,“我不会拦住你的,你叫我不要怕,可我也想问你,你害怕吗?”
柳催筹谋至今,全是为了这些,他只等解决了这些事情自己便能解脱。叶听雪拦不住,也不想拦。
他说:“害怕,不然今夜我不会出现在这里。”
叶听雪起身抱住了自己,柳催在他怀中闭上眼睛,感受到叶听雪剧烈的心跳。若是放在从前,他才不会为这些事情感到恐惧,反而殷切期待着。不惧命丧于此,因此以行事极端疯狂。
现在则是满心恐惧,所以柳催惊心谋算,步步谨慎。柳催又说:“阿雪,你是我的护身灵符,救命良药……可再害怕,我也没办法后退了。”
柳催曾经孑然一身,毫无牵挂留恋。他并不恐惧死亡,相反还以此作为解脱,直到遇见了叶听雪。他的贪念、痴念、妄念,全都因为这个人而愈演愈烈。叶听雪什么都愿意给他,爱毫无保留,柳催沉醉其中,仿佛受到了蛊惑。
“我也想一直留在你身边,不想再做噩梦了。”抱着他的人轻轻动了动,柳催睁开眼。
这样的光阴只有短短一瞬,柳催贪心,他想有无数多这样的好光阴。
叶听雪捧着他的脸吻上去,吻了眉心,又吻过眼睛,一直到那副紧紧闭合着的唇。柳催隐忍着没有松口,叶听雪便在他下唇轻轻印了一下。
“也不用太害怕,我会庇佑你的,柳催,你可千万要等我过来。”叶听雪和他十指相扣,话语也全在安慰他。这不是生离死别,叶听雪不想让气氛变得凝重,难以喘息。
今夜无风无雪,是个寂静的凉夜。两人无言相拥待了一会,直到打更人敲了第二遍。更声遥远模糊,不仔细听很难听见。但叶听雪听到了,心中骤然发紧。
果然,柳催很快也有了动作,他该走了。
叶听雪面上一直带着浅笑,送柳催出门后先开了手。柳催手上还留有一点余温,他没有说话。
那人见他还不走,迅速凑上来在柳催唇上偷香一口,然后利落地盖上房门,不给柳催任何还手的机会。
“走吧,有什么话下回再说。”叶听雪轻声道,他靠在门上,果然没听见柳催再留下任何话语。屋外没有动静,叶听雪不必开门也知道柳催真的走了。他叹了口气,有些怅然若失地回到案台边。
柳催方才送来的信放在最顶上,纸上只有匆匆写下的四个字——思君朝暮。
第171章 江山旷劫争169
昨日夜半时传来急信,李彰本想暂时歇下休息,但困倦在看到信时消失得一干二净。
信中说上阳城三十里外的荒山道中藏匿了许多人,信使费尽功夫查探,也只是模糊地知道他们是从南边来的,行踪隐秘,仿佛凭空出现一般。
人数几何不知、何时动作不知、行为目的不知。
书房中没看到有人,李彰一问才知道叶听雪去马厩挑马,已决定动身去上阳,于是又匆匆寻到了马厩。
叶听雪把“佳期如梦”暂托世宝钱庄保管,身上除了一把长剑,便再无其他。浑身轻便利落,好像他不是要投身入上阳乱局,而是寻常出游。叶听雪还未出门,就看到李彰来了。
“上阳城外。”李彰气息未定,但看见叶听雪平静神色,也莫名镇静下来,“那些人是……”
“是他的人。”叶听雪早从柳催口中听过这番布置,倒是不怎么心惊,。估算时间,柳催应该已经到了上阳安定,只等一个时机。
李彰有些哑然,他原以为这些是岭南的人,事情就会变得十分棘手。知道不是,李彰心中燥气减去几分,心道那人手段不凡,这般布置实在匪夷所思。
“南边有山十万座,那些人是山中的匪寇。”所以游散各处,行踪诡异难寻,全然不像兵家路数。
“从东南边来,途经州郡暗中放行。”所以一路畅通,避过了八方打探,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上阳。
李彰沉默下来,混乱的时局展开在眼前,所有人事都蒙上一层迷雾,让人难以猜测和预料。那人心计,李彰稍稍一想便感到心惊,他立刻想到些什么:“从南边来的……流言也在南边,也是他在造势?”
这年岁里灾祸频繁,北边的兵戈雪害,南边的虫祸瘟疫,遇上这么一个多事之秋,人在其中艰难过活。有苦不能言,有恨不能消的凡间小民最容易生迷信,这么多苦难,他们以为这是上天降罚。
流言碎语能一直传到陂堰,肯定有人暗中推波助澜。起先只是几个人的抱怨,最后传了十里八乡,偏巧的是河州水道因地动决堤,蓄着留作开春耕种的河水倾泻而出,半点不存。
河州,当年谢辉的封地就在河州。
河州方言里“泄”音同“谢”,暗喻什么可想而知。谢辉当年打着勤王的名号入京,鸠占鹊巢,当了个短命鬼皇帝。于是又有人说是这个姓谢的不得天命,反贼当道,所以上天降祸。
流言四起,人心浮动,那个受人衣食供奉、有金殿宝阙庇佑的皇帝却把一颗心都系在神佛上,但神佛不回应他,这处境让谢怀变得十分疯狂。
谢怀派出去剿匪的人还在南边的州郡打转,真正的匪就已经到了他眼皮底下,随时准备登入城门。风云惊变,好像一切都在柳催的布置中。李彰有些难言,刚要松一口气,叶听雪却对这番布置不甚乐观:“那些山匪,还不够两千人。”
叶听雪曾在死人岭地宫中藏匿的大批兵器,柳催早早就有意识地去布置一队武装。他虽和岭南牵扯在一起,但双方并不同心,岭南的兵他不能用。千余人山匪看似惊人,但对上上阳城外的守军,以及皇城之中的神武军、羽林卫,还远不够看,他们又能拖延多久?
“步步都是险棋,真是个疯子。”叶听雪看着天边渐渐生起的天光,轻声道,“单是这些可还不够,先生,我要去帮他了。”
他没再多说,一扯缰绳,快马追着晨曦疾驰而出,去的正是去上阳方向。
上阳与陂堰本就相隔不远,何况这是京都要地,官道修得平整便捷,快马疾驰甚至不需半日。但也因为这是京都要地,十几年来都有重兵驻守,所以上阳官道常人难近。
平常时候就不能轻易行走,何况如今叶新阳他们头上安了个反贼罪名,最该谨慎才是。
过了正午,叶听雪心中估算行程,这里已经是上阳地界了。来时一路走在荒山野道中,他留心动静,却不知是运气不好,还是那些柳催布置的那些人本事不凡,叶听雪没碰见半个人影。
他一路上都能看到些马蹄印记,还算清晰完整,没入密林山中后忽然散开成几个方向。人在山间,叶听雪便也不急了,随意挑了个方向纵马追上去。山林寂静,除了寒风便只剩点虫鸟声音。
叶听雪感知敏锐,凝神查探身周气息变化。弹铗出鞘时机簧有声,锋刃颤动亦暗藏清鸣,他捉着这点细微动静,身在马上不动,长剑一挥打下几只短箭。
短箭自密林中飞出,一击之后,那动静便消歇不动。叶听雪策马往林中奔去,耳边簌簌杂响,缰绳在手中缠了两道,他勒马停住。两匹无人驱使的马奔在林间,动静从这里而起。
前后左右不见人影,但气息确实存在,藏得不算很好。叶听雪抬头见一点微光落下,软剑飞似银蛇,出招时疾如惊电,正向命门而去。叶听雪举应对,快雪时晴不出鞘,轻轻一招便隔开了软剑攻势。
也挡住了另一把压过来的重剑。叶听雪并指点在霍近英执剑手上,后者手臂瞬间一麻,紧攥五指才未使软剑脱手。
“是我。”
这声音是……霍近英见那人取下斗笠,果真是叶听雪。霍近英立刻把剑撤了,再见他时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好半晌才有一句:“你怎会在这?”
数日前他和叶新阳兄弟重逢,却落得个不欢而散的下场。但再去寻时,叶新阳已经不愿意见他了。叶听雪只好托世宝钱庄暗中留意其动向,发现他们也动身去了上阳。
叶听雪为追叶新阳而来,这群人进山之后分散,他阴差阳错碰上了霍近英。
“你们真是去上阳洗冤?”叶听雪反问道。
霍近英将那两匹马招了回来,是和不是,他都没有回答。叶听雪仔细看着他,发现他已和当初不甚相同。他一手用着软剑,另一手是剑宗独有的重剑。这把剑也不凡,是历代剑宗宗主的配剑碧血丹心。
他是剑宗宗主,他要握住的是这把剑。
“我在城中见了新阳,也知道你们聚在一起要去上阳。”叶听雪和他并肩走着。霍近英暂时落脚的地方有几匹马在歇息,但不见有其他的人。
霍近英忽然问道:“那日在剑宗,你可见过我父亲?”
点头,便是应了这事,叶听雪知道他要问些什么,只道:“当时孤云宫已成火海,令尊被人用剑重伤,心脉损毁,逃出孤云宫后就撑不住了。他最后叫我带句话给你,他希望你余生能过得自在些。”
霍近英笑了笑,将碧血丹青背在身上:“这里没有人是真正能活得自在的,叶……听雪,你就不在意潇水山庄吗?”
“我在意。”叶听雪回答时没有犹豫。
“若你在意潇水山庄,你就应该……”霍近英声音弱了下去,他看着叶听雪,心道自己在那双眼睛里怕是早已面目全非。
“就该和你们一起?去上阳,也等一个结果是么?”叶听雪抬头看着有些黯淡的天色,声音轻浅,“这荒山道里或许没有你们要找的人了。”
霍近英讷讷说着:“你都知道了。”
他们来上阳是为了洗去身上的冤屈和污名,但也不止为这些。被天子判为反贼,衢山剑宗即使自毁也不能摆脱猜疑,仍在官兵围杀的处境中。
霍近英失去父兄长辈的庇佑,顷刻之间,他就要担上一整个宗门的前程。霍近英重伤在身,可是不能松懈。数日来他在各地辗转,看着天下局势变化至今,知道天要有变数了。
不仅是他,叶新阳也同样看得清楚。他们来上阳洗冤正名,但这个法子,不一定是到御前争论清白。
风头正盛的岭南王,以及流言中身为正统的楚国太子,还有便是谢怀。各方纠结,才造出这么混乱的局势,他们都在赌,赌这乱局平定之后还能站着的人是谁。也许是一个崭新的王朝,也许会光复大楚,也许天下还同昨日今日一样。
盛世求稳,乱世求变,衢山剑宗比任何人都清楚,如果能在风云变化时捉住一缕好风,会达到什么样的境地。
“我想,你们也不仅仅只是想等一个结果,还想称为能够左右乱局的变数,决定是谁才能登上皇位。”叶听雪看着远处山石上站着的一个少年人,那个人也在看他,是叶新阳。
叶新阳并未动作,距离稍远,声音也显得缥缈:“哥哥,我就知道瞒不住你。你能放弃我,也能放弃了潇水山庄,可我还要为它谋求。”
霍近英抱着剑在一边:“所以你是来劝我们停手的?”
“是,也不是,我不会拦着你们去上阳。”毕竟上阳就近在眼前,只需一步。叶听雪追着他们过来时,看过马蹄痕迹。潇水山庄、衢山剑宗及八方同盟等等都有派了人来,但也不算多。他们武力再如何不凡,也无法与千军万马抗衡。
叶听雪思忖道:“各位如今还身负污名,去到上阳就是乱臣贼子,你们应该不会还什么都没做,就被生生压制下去。”
“哥哥是知道我想选谁了?”叶新阳从石头上跳了下来,快步走到叶听雪的身边。他打量了叶听雪一番,又去看了霍近英,忍不住笑道:“我都还未和霍宗主达成一致。”
叶听雪摇摇头,他知道这些人此刻在荒山道里,就是因为心中还有迟疑。一群人散入密林和山中搜寻,就是想找到隐藏在这里的伏兵。
136/144 首页 上一页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