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听雪近了他身,李金陵猛地伸手刺向心口。李金陵先前也以此手段,叶听雪早有防备,伸出双指点在他腕上穴道。长河落日的内力灌入李金陵体内,顿时乱了体内气机。
但那只伤痕累累的手还是不退,叶听雪骤然一惊,那手以极其诡异的方向折开,正冲叶听雪咽喉袭去。
他倾身后仰,颈上被掌风掠过,瞬间多了一道血线。好悬退得及时,未叫这掌能割开他的咽喉。
快雪时晴回撤一划,叶听雪借后退之势翻身避开,再抬腿往李金陵心口踹去一脚。
李金陵两眼流血不止,方才那剑划瞎了他的眼睛,再也睁不开了。目不能视,剧痛又让身体知觉模糊,此刻耳中只有自己的喘息声最分明。这声浑浊,其中暗暗含着他身里骨骼断裂,皮肉受击凹陷的响声。他张了张嘴,还未说话便流出许多血。
“李大人看不见如今时局了吧。”叶听雪俯身下去捏住他的咽喉,让李金陵倒在地上再也不能动作,“你选的天子咳咳……”
叶听雪口鼻溢血,长河落日的真气让他心脉不堪受负,但他仍按着李金陵不松手。
“低贱入泥的阉人……怎敢和世家贵公子选择同道?你说不退,可是你死了……大人。”李金陵又吐出一口血,声音愈发模糊,“谁都可以成天子……唯独阉人不能……”
李金陵忽然大笑,他抓住叶听雪的手腕,往自己颈上狠狠一压。颈脉受此压迫,逼着他咽喉淤血滚了出来,李金陵终于找回了声音:“我选的天子是个疯的,你选的天子呢?”
没等到回答,李金陵便又说道:“叶听雪……”
他这回没把人认成阳捷春,因为李金陵清楚阳捷春早就死了,那人尸骨还是他亲自收殓的。绯红衣袍被千万只利箭穿破,衣衫如此,人更是血肉模糊。
阳捷春成了死尸一具,并安上个反贼名头,这位承天府的大人,地位超凡的世家公子,再不能比他高贵多少。
“你要杀我吗?”李金陵问道,然后得来一个肯定的答案。他心中其实也了然,这时也无怨怼。只是黄泉下看见曾经侍奉过的两位帝王,他不知该跪向哪一位。
“外头怎样?”李金陵听到模糊声音,这是问的最后一句。声音还在口中,头颅便被叶听雪斩了下来。
血和泪一起流下,叶听雪痛得几乎晕厥,松手使人头滚了出去。他跪在地上,仰头看着漆黑夜色。这颜色重似浓墨,叶听雪恍惚觉得自己的眼睛又看不清了。直到天上绽开一点璀璨红光,这小小的烟花刺破了夜色,又撞入了人的眼中。
升上这样的烟花,说明岭南的大军已至。
叶听雪浑身无力,撑着剑和李金陵的尸体靠在墙边。他半睁眼睛,看见有许多士兵列队赶往城外,这些是从皇城中调出来的禁军。不止眼前这批,还有无数支军队也跟着调动出城。
而在上阳皇城外,一刻钟前叶新阳就看到了绣着“褚”字的旌旗。一小队人马先到了皇城之下,领头那将军姓杨,名贤威。
他领兵来,说辞十分好听——听闻京中有变,岭南王特率兵前来勤王……大军片刻就到。
被李金陵打破的城门早有无数官兵围住守护,仍是不愿再放任何一人进入城内。
“来得果真够快。”霍近英看着那队人说,和叶听雪先前说的一模一样。匪兵攻城作乱只是幌子,演给帝王看的,这群人无声无息地来,将风云搅乱之后连行踪都难以寻到。皇城禁军已被调来护卫,而他们面对的是岭南重兵。
兵从漠北边域赶过来,路程不短,这么快就到皇城,显然是早已听闻了京中风声。
“岭南多少人?皇城守卫多少人?太子……多少人?”叶新阳垂眸思索道,他又看见杨贤威骑在高头大马上,端了副威风勇猛的姿态,朗声对守城将士说话。能否劝开城门不是他的目的,杨贤威只要造势便够了,因为他身后的人还没有到来。
叶新阳和霍近英率众把承天府那群人给剿了,这数十人尚能一战,但数以万计的兵他们却不想轻易去碰。
所以此刻既没有强行冲入城中,也不主动去和岭南的人接触。应叶听雪所求,拦住承天府这事无伤大雅,他们也卖了太子一份人情,现在只要等出赢家。
岭南要助兵勤王,守城将士却问他:“反贼是什么人?”
杨贤威眯着眼道:“自然是入京作乱的人,我来时在路上听说要人要为大楚复国,连太子都出来了。端正统名号,却以匪帮行事……这究竟是太子,还是反贼呢?”
“你也说了那些是土匪蟊贼,不需岭南的大将军,某出手也能镇压。”城楼上的人不吃他这一套,说话半点不客气,铁了心不愿去开城门。
杨贤威见他不动,但笑不语。俄而地面震动不止,马蹄声震如雷,只夜色中忽显出来重重银光。高天一抹淡月,照在甲胄上方能见得是这种颜色。岭南的大军到了,叶新阳极目远眺,却囿于天光昏暗,视野太差,根本看不清来了有多少人。
凭声势就能预感到人数甚众,远超他在潇水山庄时所见的官兵。
霍近英也看着那队大军,和叶新阳交谈道:“举这么多兵,应当是放弃漠北了,怎地那王爷还没有到?”
叶新阳摇摇头,又见天上放飞焰火,红色火光一瞬而过,比之白日清晰不少。在荒山道中,匪兵攻城时也有这样的焰火。叶新阳看向岭南众人,杨贤威也见了焰火,脸上仍然带笑。他便摸不准了,这焰火究竟是给谁的提示?
太子,还是岭南?
杨贤威回神看了一眼岭南大军,俨然得了十分底气,他再度喊道:“反贼已闯入宫中逼迫天子,尔等不去守卫,竟再此拦住岭南勤王大军!难道说楼上的将军根本不顾天子安危……和反贼是一伙的?”
话音方落,城上兵卫齐齐举箭对准杨贤威。后者微微皱眉,身侧十数人举盾拦在他身前,岭南王大军举戈大喝,并往前踏出一步。这一步使土地再次震荡,仿佛石裂地动般。箭阵显出,气氛一时剑拔弩张。
他们这么多人,要踏平城门不是什么难事,城上那百十人想拦也拦不住。
杨贤威抬手示意身后大众先按兵不动,他幽幽叹道:“我等是为勤王而来,王朝危亡,皆在此刻。你我本该携手御敌,何故闹到这般境地?”
城上人道:“哪里有反贼?我看自前线脱逃,弃漠北不顾的才是反贼。”
话都直白地说到这个份上,杨贤威也再难保持住他的笑脸,遂抽出佩刀:“诸位,随我入京,诛杀反贼!”
群兵躁动,自杨贤威一声令下,前头一队重甲骑兵不顾城上箭雨,疾冲向城门。
叶新阳心中觉得怪异,城楼守将似乎全然不惧岭南攻势,有条不紊的点火放箭。城外很快连成火海,箭雨却难破开那队人马身上披着的重甲,他们很快就跑到城门边上。有人甩鞭,叫胯下骏马扬蹄,如生羽翼般从路障上飞跃而过。
他提刀冲进破损的城门中,见这两扇大门缓缓推开,心中惊喜,却未想到门后是万千禁军。
寻常弓箭难以突破重甲,强弩便不同了。那人还没反应过来,一道青铜弩箭将他整个人从马上砸飞出去。
叶新阳忽然直起身体,将这点变故收揽眼底,他看见城门背后的不知其数的禁军。
“他们为什么不去护卫皇帝?”叶新阳十分不可置信,和他同样想法的还有杨贤威。
御前诸军聚在此处,推着弩车对准城外的岭南大军。若是他们敢近一分,弩箭便像方才那样飞射出去,绝不留情。
杨贤威完全没想过会发生这种情况,他抬手招了一个小兵过来,那人却说:“将军,还是没有王爷的消息。”
杨贤威怒目瞪着他,此刻真想以手中长刀杀人,但是不行,还不能乱。岭南大军先行在前,岭南王后出,但他的车骑轻便,应该较大军更快才是。杨贤威遣了两人去寻,回身再向面前诸军道:“这是什么意思?”
一个身着明光铠甲的人纵马骑到城门前,他将那话听得分明,当即举长枪对着杨贤威道:“城中的……是天子,擅自闯入的是反贼。”
杨贤威将手一扬,正欲发兵强攻,眼前却忽然见了一抹红色。
这红细腻,掠过杨贤威时让他感觉自己如被香风拂面。即使在黑夜中,即使天光昏暗,他们也能够感觉这抹红色是何等不凡。不是正红,而是比胭脂更深一些的颜色,显在红绸上是十分华美与艳丽。
“反贼褚南丰业已伏诛。”红绸末处是白衣白马,那人驰到两军之中,绸缎将飞扬向她的箭矢全都绞了下来。苏梦浮勒马停住,冷眼看着岭南众人,聚起手中一颗苍白人头,再次大喊:“反贼褚南丰泄露军机,勾结外族。”
她使这人头正对杨贤威的方向,再重复道:“业已伏诛!”
杨贤威不是很敢细看这颗人头,他直勾勾盯着那个女人的脸,艰难说道:“你又是谁?”
那个女人笑了笑,将红绸收回袖中。
她说:“承天府,飞花剑,苏情君。”
第176章 江山旷劫争174
萧攸自记事起,他就死人岭中,这个全天下最歹毒阴森的地方。
孱弱稚子,身周有众鬼窥伺惦记,只消想想就是一桩噩梦。但他活了下来,因为在这偌大死人岭中,有一个人会庇佑他。这个人是他的哥哥,也是死人岭里最凶煞的一只恶鬼。
在他所有关于死人岭的记忆里,有牢笼一样的百千塔,有无数多的生杀。死人岭里独他最与众不同,萧攸常常会想,为什么只有他不会是一只鬼?为什么只有他需在炼狱中保持人形?
这一切都太令人崩溃了,还好有伏东玄在。
先生时常到死人岭中看他,教他读书认字,教他诗书礼仪,教这些与死人岭完全相悖的东西。萧攸藏在百千塔里看伏东玄带给他的书,他便会想,人间不该是这样的。
窗外是惨淡世界,大雨把血气冲走,但积起了满地浑浊红汤,死人的尸体苍白僵硬,红红白白的两种颜色实在叫人作呕……但不该是这样的。
大约是七岁那年,伏东玄说要带他离开死人岭。萧攸满怀欣喜地答应了,并将这个消息告诉了他的哥哥,可是那个人把他锁了起来。萧攸错失约定,没能从这鬼地方离开,他崩溃地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萧攸记得那时候他哥哥身上、手上、脸上全都是血,不止是自己的,还有别的人的。
那个人对他说:“你走了,我就要死了。”
“那我们一起走,不好吗?”萧攸很想劝服他,他们一起走,离开死人岭这个鬼地方。
萧攸没有得到答案,他在死人岭中被关了十几年。他哥哥是恶魔,是疯子,但还好还好,先生没有放弃他。萧攸没有变成恶魔和疯子,也没有变得和他哥哥一样。
那个人在这十几年中都没有名字,也是过了很久,当萧攸找回自己真名的时候,连带也知道了那个人的名字。
似乎是天然的讽刺,长宁,分明让整个世间不得安宁的人,是他才对。
“进宫……去……”裴少疾最后这一声让萧攸从梦魇中回神,马车停在闭锁的宫门前。这该怎么进去?萧攸无言地望着皇宫守卫,兵戈全部都向着他。裴少疾最后在他身上拍了拍,彻底昏死过去。
萧攸浑身僵硬地走下马车,朝那些锋利的兵戈刀剑走去。柳催、伏东玄,还有裴少疾,这些人全都叫他进宫去,但为什么要进宫?那些人却都不告诉他。或许是送死,谁知道呢,萧攸扯出个勉强的笑容。
身前指向他的兵戈刀戟倏然散开,一个身穿明光铁铠,腰佩龙雀环首刀的将军朝他过来,萧攸漠然地看着他们,不待他们盘问,便先开口说:“我要进宫。”
那将军定定看了他一会儿,问:“你为什么要进宫?”
萧攸本来看着那把环首长刀,听了这话,遂抬头直视面铠背后的那双眼睛,他说:“我哥哥叫我来的,他曾经是……”
大楚的皇帝,这几个字含混在嘴里,那将军也不介意他哽咽,大步走在前头,朗声道:“跟我走。”
百官群臣在皇宫中困了一整个日夜,殿中有人传令要他们下跪,他们便下跪。萧攸路过金水桥前的广场时,见到的就是这些人。领着他的将军还在往前走,萧攸不敢停下,快步跟着上去。
走上长阶,景象又变得不一样了。满阶都是死人的尸体,萧攸在死人岭中见最多的就是尸体,他不怕死人,因为恐怖的不是死人,最恐怖的是活人变成的鬼。
这些尸体均被一招毙命,死状凄惨,是谁手笔不需去猜。他心中惴惴,又在瞬间剧痛不止,长阶尽头是紫宸大殿,这里被羽林卫围得水泄不通。有一具尸体被人格外关照过,用一张披风遮住面容。
萧攸看着这具尸体,露出的甲胄不比常人,他显然是个地位尊贵的。
“左羽林卫大将军。”萧攸身前那人忽然说,不知怎地,他无端感觉这人语气中带着嘲讽。这叫的是地上的那具尸体,而不是他自称。
萧攸路上听人称呼他为公西将军。公西这姓氏在京中少见,伏东玄和他谈及京中百官时只提过一人——时任御前右军统制的公西伯俊。
那群羽林卫见了来人,苦于形势不好行礼,只道:“大人。”
公西伯俊不在意虚礼,他看着闭锁的殿门问:“情况如何?”
“陛下召了王尚书,吕学正,还有大理寺的邵大人觐见……那反贼还……”这兵士的话被公西伯俊抬手打断,他示意直接打开殿门。
殿门打开,萧攸果然在里面看到他一身是血,状若恶鬼的兄长。公西伯俊示意他跟上,两人一并走到堆垒许多尸骨的紫宸殿内。
柳催波澜不惊,他冷眼看着众人,不发一言。也只有谢怀挣动的时候,他才把手中的箭矢一递,正顶着谢怀颈上命脉。柳催以天子的性命相要挟,叫底下一众羽林卫又紧张不止,正欲动作。
“慢着。”公西伯俊制止他们的动作,他也不看帝王,而和柳催对视了半晌,然后冷声道:“全部都退出去……护送三位大人到殿外。”
萧攸看着殿内所有的羽林卫拥挤着那三位大人出去,他没说话,倒见其中一人手持一块古朴白玉,深深看了他一眼。萧攸有些恍惚,殿内很快空旷下来,只剩他和公西伯俊,对面的柳催及当今的大魏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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