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胄在身,不能行跪拜之礼,望殿下勿怪。”公西伯俊躬身抱拳,对着前头说道。
谢怀头脑瞬间一白,他说的不是“陛下”而是“殿下”,如今这里有几位殿下?谢怀猛然看向身边恶鬼,心中惊惧,又向公西伯俊道:“你竟敢背叛我?”
“这是怎么回事?”萧攸一时间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变故,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这位不属御营,直属皇帝的右军统制大人,怕是早早柳催站在了柳催一边。
柳催抬手招萧攸往他身边去,后者不敢动,公西伯俊便按着萧攸后心轻推一把,正是柳催方向。
龙椅前的那个人点了谢怀哑穴,让他再也无法挣扎,柳催问公西伯俊:“岭南在城外有几万人?”
“五万。”
萧攸听他们交谈,一时间脊背僵硬。他哥哥又说:“御前五军拢共八万,你能调动几人?”
“所有。”公西伯俊言简意赅。
柳催忽然大笑,手方一抬,地上长刀就飞入手中。柳催将这物提向萧攸的方向,让他被迫握住了这把刀,又被柳催强硬带着对准了谢怀。
谢怀惊恐地看着刀口,开始疯狂地挣扎。他被点了哑穴,但一手被柳催捏得骨折,另一手则被箭矢穿透,钉在了龙椅上。谢怀挣动困难,手上伤口被撕扯得越来越大。
“不……”他张着嘴,声音却听不见半点。
“把他杀了,你就是帝王了。”柳催很疲惫,所以声音也低哑模糊,这是会让人陷入万劫不复之地的声音。他把萧攸的手按在刀上,一点点往谢怀脖颈去靠。
这是萧攸第一次杀人,他没有用力气,可刀就是能轻而易举地刺进皮肉,把人的头颅斩下来。大魏的皇帝死了,是这个十几年的短命王朝也没了,萧攸瞬间想起来刚刚发生了些什么。
柳催松开他的手,于是刀直接掉落在地上,萧攸连虚握住这把刀也做不到。他猛地抬头去看柳催,双眼通红,其中有血有泪,柳催只觉得他这副样子丑陋。
“杀了多少人?”柳催转身要走,忽听见背后是这么一句。
这种无聊的问题他不会细想,也没有答案,便随口说:“不知道。”
“那还要杀多少人?”萧攸紧紧扯住他衣摆,柳催回头见到一双愤怒的圆眼睛,稚嫩又可笑。
“不知道。”他还是这么回答,然后抬手捏住萧攸朝他打过来的拳头。
“你要当皇帝么……做这么多……杀这么多人……”萧攸声音哽咽,手上骨骼快被柳催捏碎了,他浑身都在发痛。皇城内外,九州四海起无数烽烟,死了那么多的人,就是为了这刻?
柳催脸上没什么表情,他低头看着这个容貌和他极相似的少年,骨血相同,都是所谓的大楚正统。柳催尤其憎恨这个身份,他未从其中得到丁点的光辉荣耀,反倒是有半生颠沛流离,半生苦痛折磨。
指上一推,柳催径直将萧攸打飞出去,让这少年狠狠砸在地上。
剧烈的撞击几乎使他五脏六腑都换了位置,萧攸踉跄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还没站稳,柳催又隔空对他点了一道。萧攸再次被骇人气劲推得后撤数步,整个人摇摇晃晃,张嘴吐出一口鲜血。
柳催没理他,把地上的谢怀人头扔给了公西伯俊,让人将这东西带出去。公西伯俊依言照做,很快离开了大殿,于是这里只剩两个活人。
他慢慢走到萧攸旁边,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块绣有繁复龙纹的绢布,把这黄澄澄的东西展在萧攸面前,然后道:“云蕤宾当年走的时候,除了你,还给我留了一样东西。”
柳催声音冷淡,这密诏上的文字曾刻在他的脑子里。
“……朕年五十又六,身居高位以治天下,有二十八载。上敬苍天祖宗,以保国计,为四海生民谋利,兢兢业业,旦夕寒暑皆不辞劳苦,不敢有得松懈……今河州反贼攻破京城,以兵十万威逼紫宸,子嗣为贼所害,忠将良臣悉迫其淫威。感念中土社稷,故遣承天府众人解此厄难,盼其有心运筹,若能于乱局中保全,遂可使朕欣然安逝。”
这是封于危急仓促中写成的密诏,萧攸忽然哽咽,他看着那些文字,竟是一个字也无法说出。
“皇太子萧攸,虽生逢乱世,命途艰难,仍负济世之任,需匡扶正义,使今继朕登基,即皇帝位。惟望其不为摧折改志向,不为迷惑乱本心……群臣当悉心辅弼新君,共扶国邦。”
御笔亲书,并盖了天子印玺,只等某时某刻布告天下。
“这诏书上是谁的名字,你认得吗?”柳催附掌在他头顶,萧攸浑身又是一颤,他见过柳催这么打碎人的头骨,柳催冷笑道:“我要当皇帝……”
那人在他头上拍了几下,大笑不止,又在瞬间俯身和萧攸对视:“世人只认你当正统。”
萧攸动弹不得,似被扼住脖颈连呼气都难。柳催不再看他,一步步朝殿外去:“你在,我才被准许活着,身世性命皆不由己。你尝过断子药的滋味么?被强行灌药的人……是不许有子嗣传承。”
“不过都无所谓了,陛下。”柳催不想再回忆这些无趣的往事,他走到了殿外。
公西伯俊昭告百官群臣,内外禁军,反贼谢怀现已授首。
羽林卫见柳催出来只能步步后退,那人无视枪戟兵戈,拿起诏书,以内力向四方传音:“这江山姓‘萧’,从前如此,往后也是如此。想必诸位,今日过后都不会再忘了吧?”
他推开直指心口的一把长戟,那人对上他的眼睛,被恶鬼威吓,当即屈膝跪在地上,其后一众羽林卫也都纷纷跪在地上。
柳催见众人臣服在他身前,忽然感觉到萧索无味。十数年因果动乱都在今天了结,他还想说些什么,但张嘴只有鲜血吐出。柳催再看不见身前有什么东西,那些人好像一刻间都化作尘灰,而他也将要坠入虚无之中。
殿上再生变故,公西伯俊看到那人像是被抽走魂魄一般,向前倾倒出去。仓促之间,他想伸手去拦。
“……”柳催还有一点微弱的意识,心中到底还惦念着什么,让他无法完全放下。
有一个人稳稳接住了他,不是公西伯俊,不是其他任何人。抱住他的这个人心跳很快很快,柳催模糊地想起来,心跳这么快,是会很痛的。
柳催在那人身上卸去所有力道,叶听雪后退半步稳住身形,抱着他没有松手。
赶上了,终于赶上了,叶听雪抱住这个浑身冰冷的人,他强行冲入皇宫的时被流矢所伤,但此刻都不在乎了。
“阿雪……”柳催的魂魄被那人拣了回来,重新填进这副痛苦躯壳。痛是真的,所以眼前一切都不是幻梦。
在紫宸殿的一天一夜都叫他无比痛苦,麻木的心到这刻才算活回来了,掀起一点欢欣。他问叶听雪:“阿雪……想要什么样的世道?”
叶听雪按着他后心,竭力想给他解一身混乱暴动的真气。
“嗯?”柳催要他的回答,又出声道。
叶听雪埋头在他颈侧,把所有眼泪都遮住了:“有你在的。”
第177章 江山旷劫争175
当伏东玄收到宫中传来的急诏时,他便知道一切都尘埃落定,那人真用疯子手段把死局给破了。
出门时正巧见了晨曦,伏东玄看着那抹尚显淡薄的天光,忽然间心潮翻涌。因气急又发咳嗽,侍奉的书童见先生忽然咳得满嘴是血,慌忙去叫医师。
“无妨,我们进宫罢。”伏东玄摆摆手,这口血吐出去后,他的肺腑瞬间舒畅许多,攒聚心间十几年的一缕恶气都随这口血抛了出去。
伏东玄在马车上闭目养神,天下大势难当,有此终局也是他心中期望,可是他还是有些不敢置信。
他想起许久之前的一个雪夜,当时他们在渭州城中,走的是一步险棋。
柳催以身开局,自围杀中脱身时已是奄奄一息。性命微弱,伏东玄不想还未到上阳人便失去性命,故直接将他带到了陂堰。
为了安抚这只恶鬼,伏东玄给他用最烈的药,将他锁在院中,可他还是醒了。
那时柳催问他是不是叶听雪来了?伏东玄违心欺骗,这恶鬼忽显出一副脆弱可怜的模样。
他困在难解的梦魇里,伏东玄第一次在死人岭中见他崩溃也是这种模样,也只有过那一次。
伏东玄记得那个尤其可怜的孩子,一时间忘记了面前的其实是只恶鬼。他抱住了柳催,但这恶鬼却捏住了他颈上命脉。
恶鬼与他说:“先生,我谁也不相信。”
柳催不信伏东玄,也不会信褚南丰,这些人施予的怜悯背后,总藏着丑陋的欲望。
他说:“不然先生猜猜我在城楼上时,心中都在想些什么?”
伏东玄看着他的眼睛,人总难揣测疯子的心思,尤其这还是一个冷静又聪明的疯子。伏东玄猜不出他的心思,没有说话。
“我想……这局该是我的。”柳催从雪地中起身,他松开捏在伏东玄颈上的手,示意人进门说话。
伏东玄看着他的背影不动,柳催等了会儿,听到那人的脚步声后又是一笑。
“那么殿下想要什么样的局?”屋内没有点灯,只借门外一点月光雪色,伏东玄坐得离柳催稍远,他看不清这人面色。
柳催没回答他,而是说:“就算把这天下交给岭南王,也一定不会变成先生想要的样子。”
楚魏皆以武功军威开基立业,因而中原尤尚武功,所以有承天府,有据兵守土的河州岭南。气力强大,施用不当就容易起争端祸劫。
“先生是君子,读诗书知礼义,胸怀天下。”柳催又笑了笑,“想要的难道不是政治清明、法度严谨、世道安稳?谢辉枭雄短命,谢怀不比前人,身居高位却无半点治世之才,如今一切都不顺人心意,换个褚南丰上去能做什么?”
柳催直言讽刺,毫不留情:“褚南丰,也不见得比谢辉好去哪里。”
“殿下是大楚正统……”伏东玄没有柳催那样轻蔑一切的狂妄姿态,他仔细斟酌话语,“今非昔比,还是慎言为好。”
“萧攸如何?”柳催不再和他扯那些弯弯绕绕,直白提了一个名字,正是站在屋外雪中的少年,“先生教了那么多年,他一定最合你的心意。”
伏东玄听说过那封诏书,却没见过实物真迹。在教授萧攸这件事上,伏东玄不可谓不尽心尽力,这么多年下来也清楚萧攸是何秉性。虽身在死人岭中,却有百千塔和柳催的庇佑,安然长到今日。
也是如此,才让萧攸有寻常人未有之天真。眼中见的是极恶,伏东玄让他念在心中的,却是至善。
“他心性太软,不适合在那个位子上。”
“因此正需要先生,君君臣臣,单凭一人怎能见先生想要的世道?”
伏东玄气息不定,他定定看着柳催,还是觉得萧攸走不上那个位置。要走上去,须得踏过尸山血海,凭萧攸那副柔弱的性子撑不下去。
他这话说得不错,柳催一哂:“所以这是我的局。”
既然是正统,那就胜过岭南许多。柳催这些年游走各方,远至漠北边域,近到中土大小州郡。大楚才过去多久?如今的大魏也不合他们心意。柳催的出现让他们心中游移,虽不明确表示相助,但柳催要的便是他们的犹豫不定。
世上有两种人最好利用,一种为利,另一种则是为义。
当年谢辉入京造起多少血案,清洗上阳时让多少人敢怒不敢言,让少多人十几年过了也无法释怀?这些人还想要正义公允,天理昭彰,所以柳催知道这些人也好用。
但被三十多万重兵围守的上阳,普天之下没有人敢轻易去碰,就是野心勃勃的岭南也只能看着,不敢妄动。
幸,也不幸,谢怀昏聩无能,重京都而轻边防,将北河四座州府拱手相让,天下哗然。
形势骤然危急,加之流年不利,民怨渐起。柳催这时造起声势,谢怀不得苍天眷顾,只有真正有天命之人才能解救世道。
而岭南则隐匿在太子正统之后,褚南丰野心不小,却没有当年谢辉的魄力。他忌惮师出无名为天下人不齿,忌惮上阳大军,也忌惮漠北那些蛮子的铁骑。
所以要借太子声势,要借恶鬼手段调开上阳守军。等终于带兵离开岭南这等野蛮荒芜之地,褚南丰到边关不肯发兵,是在保存实力,等着机会转攻上阳。褚他留替身在台前应对,自己则躲在幕后。
从柳催渐渐不受掌控开始,褚南丰便开始提防这只恶鬼。行踪难寻,而柳催人在上阳布局,对漠北诸事的掌控便弱了一分。只这一分,也让这步棋变得不可控制。
伏东玄曾问他:“既不可控,又唯恐生出变数,殿下该如何应对?”
“应了褚南丰在漠北之劫,那么上阳布置便弱了,褚南丰就有机可乘。”柳催看得分明,应这劫无意义,但他也不想让褚南丰能在漠北好过。
自剑宗变故发生后,柳催带走了叶听雪。叶听雪是妙人,不止有柳催为之牵肠挂肚,还有人想救他,毕竟待在恶鬼的身边,就是困于水火。
苏梦浮的世宝钱庄比之黄泉府也不遑多让,毕竟还有承天府的根基在,有时比柳催设下的那些暗桩还好用许多。苏梦浮想救叶听雪,多次探查,于是柳催亲自去见了她,并与她说了……岭南。
她不信这恶鬼,但柳催守在上阳不动。边疆战局一时一变,耽搁不得,苏梦浮争论无果只能应了柳催,动身去上阳查褚南丰。
这承天府的前辈对柳催十分不满,柳催又说:“阿雪在我身边很好,前辈不必挂念。”
是以,苏梦浮在岭南查了月余,看狄族次次奇袭都能准确冲乱荆西府守军,心中生起疑窦。她深挖数日,终于捉到褚南丰露出的马脚。
原是褚南丰不发兵,又想以漠北威胁上阳发兵,故几次三番向狄族细作透露军机。
漠北终于开战,岭南却以勤王名头调五万兵马去上阳,行军颇快。褚南丰晚一步出发,苏梦浮快马疾驰追赶,终于追上了褚南丰的车骑。
通敌叛国……这罪名偏是苏梦浮心中最不可饶恕的一桩,她将褚南丰斩于飞花剑下,提着反贼头颅直奔上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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