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吗?”
这个问题无人回他,柳催还贴着那张帕子。他不敢说话,一说话喉咙里的血就会涌上来,只是闷闷地应了他一声。
“要亲你吗?”叶听雪把柳催整张脸都捧了起来,十分认真地看着他。
叶听雪想起来,不久前柳催也犯过病,当时浑身上下都在发痛,忍也忍不住了,却说只要叶听雪吻一下他就不疼了。
亲吻会是什么灵药?只是深重痛苦的一个小小慰藉罢了。骗不了身体的感知,只能骗那颗脆弱不堪的心。
柳催眼睛颤了颤,睫毛上挂了一颗汗珠,这一动就落了下来好似颗泪。他没说话,想眨眼以示回应,但是眼睛又实在舍不得离开叶听雪。
“我不亲,你疼着吧。”叶听雪将那张帕子丢进热水盆里洗出一盆红水。他拿这张还算干净的帕子把柳催的脸擦干净,拂过下颌,手指顺着他的喉结滑下去,越过肿块发现这些青筋一直蔓延到他的胸膛深处。
是蛊吗?叶听雪用手摸了摸,柳催身体很烫,那肿块里的怪物很安静,很安静地吞噬着柳催的身体。
“……”
叶听雪皱了皱眉,他根本听不清柳催在说什么。那人再次痛得闭上眼,感受到叶听雪微微泛凉的手指落在自己的身上,不禁疑惑他怎么这么温柔?
“……很丑,别看了。”叶听雪终于听清柳催再说什么了,柳催从怀里摸出了一张纸片,塞进了叶听雪的手里。
他又说:“那好人帮我照这方子抓一剂药回来,药……”
他后面又没了声音,内息紊乱,被喉咙里的血沫呛得一直咳嗽。
叶听雪匆匆扫了一眼,果真是张药方。柳催情况不好,脸上充斥着一股浓重的死气,叶听雪知道不能多等,嘱咐了柳催两句就要出去。
才刚走出一步,他就被人抓住了衣摆,柳催半睁着眼睛看他,手指勾住那一小段的布料。
“我去给你抓药。”叶听雪说。
柳催眨了眨眼睛,示意自己知道。叶听雪问他还要什么,柳催又不说话了,漆黑的瞳仁里泛出一种深沉且复杂的情绪,叶听雪最怕他用这种眼神看他。
“你……算了。”叶听雪叹了口气,认命地折了回去在他唇边贴了一下,这算吻吧,他心道。
潇水镇很小很小,叶听雪从东走到西其实很快,但也就是这种要紧的时刻,他就感觉潇水镇怎么这么大啊。
从前轻易路过的药房,这时候怎么也找不到了。叶听雪穿过了很多个街道才找到一家药房,冒失进去的时候把一个头发花白的的大夫给吓得不轻。
那大夫把水烟枪扣了扣,见面前的年轻人喘着气,从怀里拿出了一张药方,叶听雪手都有些发抖。
他用水烟枪将那张药方拖了过来,叶听雪紧张地看着他,然后见这大夫呼出一口烟,咂了咂嘴。
“有什么可紧张的,寻常的安神静心的汤药,我还以为你要治什么恶疾。”
他说罢,转身挑出一只小秤按着那方子抓药,他一边拣一边说:“日夜难寐、燥郁癫狂、心悸不安喝这药也难用的话那就是心病了。心病可不是这几两酸枣仁和夜交藤就能治的,这是你的病,着魇发噩梦了?”
叶听雪走出那间药房的时候还有些恍惚,直到眼前飘过一张朱红色的绸布。叶听雪对红颜色的东西很敏感,他倏地抬头去看,那块绸布被风卷到了地上。
是红绸扎成一朵的花,被风吹得散开。苏梦浮站在街边,手腕上系着一条红色绸带。风吹起红绸,绕在她拿着的剑上,看起来有些缠绵缱绻。
她手上拿着风楼,背上还背了一把剑,那把应该是卑什伽奴的剑。
“好久不见。”苏梦浮笑了笑。
叶听雪径直越了过去,他知道苏梦浮会找他,但现在不是一个好时间,柳催还在房里痛着。
“不可以谈谈吗?”苏梦浮伸手拦住了他,手里拿着的是风楼。
叶听雪提着那袋子药,脚步仍然不敢停。苏梦浮见他没反应,只好不远不近地跟在他的身后,一直跟到了永源客栈。叶听雪走得很急,一转眼就消失在楼上的拐角。
她不好再跟上去,在大厅找了个地方坐着。伙计很殷勤地跑过来问她需要些什么,苏梦浮沉默半晌,从记忆里拣出一个很久远的称呼。
苏梦浮道:“店家你这里有没有一种名字叫‘烧刀子’的烈酒?”
柳催随手用一张方子就把叶听雪支开了,他一个人在房中忍受这种痛苦,完全避开了叶听雪。
还怪他不信柳催,柳催不也在忌惮吗?叶听雪心绪难平,房间里很安静,他站在门口竟然生出一点点恐惧。
虽然叶听雪确实什么也帮不上他,但还是按照这张方子把药抓了回来。叶听雪心里清楚这药对柳催那身痛苦并不能起到太大的作用,当时想的是或许柳催真的需要呢?
房间里那股血腥气味还没有消散,那盆染的半红的热水已经凉了,叶听雪给柳催擦拭血迹的那张帕子所以落在地上。
柳催不在房里,这个人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只有地上的血迹证明柳催之前真的在这个地方。
叶听雪把那张帕子捡了回来,血将原本纯白的布料染的一塌糊涂,他还是在这张布上看到两个模糊的字。柳催蘸着血写的,那两个字十分潦草。
他写道:“等我。”
烧刀子的诨名叫做“一口沸”,是漠北的一种烈酒,处在南国水乡,温暖宜人之地的宜陵竟然也有叫这个名字的酒。
这种浑浊粗劣的酒并不醇香,吞下仿佛是沙砾过喉,令人很不好受。好在酒还够烈,苏梦浮饮了半盅,也逐渐能感受到几分吞刀子的感觉。
叶听雪回来的时候身上带了轻微的血气,苏梦浮眯了眯眼,但什么也没说。他捡了一只碗,很自然地把苏梦浮的酒拿过来倾到自己碗中,但酒壶早就空了。
“没有了。”苏梦浮喝完最后一口,有些惬意地喟叹一声。“问剑大会今日也很热闹,虽然不比昨日。我原以为你回去潇水山庄了,去了一趟却没见到人。”
昨日实在太过混乱,那些大宗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几方相对,让这场盛会都变得波诡云谲起来。
叶听雪收了潇水山庄里穿来的消息,决定还是暂时留在这边,就不再去问剑大会上凑热闹了。
“前辈要跟我谈什么?”叶听雪神色凝重地看着苏梦浮,见她在桌上抛下一粒碎银,带着风楼离开了永源客栈。
二人走到河边,时值浓夏,到处都是闷热,只有河边还有微风和水汽。被林荫一遮,更消去五分暑气。
苏梦浮道:“谈几桩旧事,问你几个问题。”
叶听雪沉默着没说话,苏梦浮又道:“原来离我上次来潇水山庄已经过去这么久了,重游故地,旧友都不在了。”
她有些感慨,顺着江边极目远眺,恍惚又见当年叶棠衣棹着一叶小舟渡过江水。
“飞花剑当年也在潇水山庄舞过一段,那人在剑柄之上缠着一丈红绸,剑挽春色,艳绝天下。可惜当年叶听雪少不更事,看不懂那一剑。”
听叶听雪提及旧事,苏梦浮又是一笑,她忽然将背后的剑抽了出来,朝着叶听雪的方向掷了过去。
手腕红绸一动,重重红云飞旋而过,风楼从其中掠出,剑身映照艳丽的朱红。剑锋利刃擦着红绸而出,却没有破坏其中一丝一缕。
卑什伽奴的剑落到了叶听雪的手上,入手之后他感觉到一阵寒凉。叶听雪眼神寒光凛凛,起势便是一招“浪卷云飞”。
苏梦浮动作很快,叶听雪根本近不了她的身。他用剑一震,不想苏梦浮十分轻易地就将手松开了,风楼飞了出去,但很快就被红绸缠住拽了回来。
苏梦浮又将红绸绕到了叶听雪拿着的那把剑上,想要把剑拽出。叶听雪手上发力,才堪堪稳住自己的剑。
叶听雪提气再出一剑,招式轻灵迅捷,直追万千红影。
“哈哈哈哈。”苏梦浮忽然大笑,风楼的剑光照在她的眼睛上,红绸一撤,叶听雪剑指她而去。
苏梦浮不退不避,将风楼入了剑鞘,叶听雪看她不再动手,只好在手上一偏,剑锋划过削下木叶纷纷。她身形很快,不足一息就走到了叶听雪身前,并指把叶听雪拿着的那把剑给抽了出来。
叶听雪适时松开手,这把明月镜台一般的长剑也归入了剑鞘。
“小子,这把剑你从哪里得来的?”苏梦浮手指拂过风楼两个篆字,低垂的眼中划过万千思绪。
叶听雪也看向风楼,那把剑他已经很熟悉了,剑鞘修饰的图文素雅简约,在弹铗机簧刻了数多细如米小的桃花修饰,那些花下正对着的是“风楼”那二字剑名。
第60章 潇潇60
苏梦浮在很久以前有一把和风楼一模一样的剑,只不过那时候她的剑并不叫“风楼”,她的剑叫做“芳菲不尽”。
天底下的四大名剑均对着一句诗,其中“百花杀尽独君艳”说的即是飞花。苏梦浮并不喜欢这句诗,那是前人打下来的名号,用的是飞花剑中的最后一式——百花杀。
百花杀是飞花剑中最蛮横、最凶险、最无法转圜的一招。
如非险境,绝不可轻易使用那样毫无退路的剑招。
所以当苏梦浮真的使出那一招“百花杀”后,她的剑就折了,人也险些死在那场争斗里。
前尘旧事恍如虚梦,一转眼就是十几年。飞花剑折,从此世间再也没有那一把群芳独艳的剑,执那一剑的剑者也消失在偌大江湖里。
叶听雪没想到苏梦浮就是传闻中消失已久的飞花剑,也没想到她跟风楼有过牵扯。
风楼是柳催送给他的,铸造这把不凡之兵的人是当日在死人岭中带走柳催的人。叶听雪不知道那人的身份,但看起来苏梦浮和他有关。
“不尽芳菲动客愁,赠我春风又满楼。”苏梦浮心中感慨,回想起那人给她写过的一句诗。她将剑再度抽出,瞧着那“风楼”二字笑了笑说:“我说过不要这把剑了,他竟然还留着。既然留着,又为什么不来见我?”
她以为那人早就已经死了,死在她无法改变的争端里。
苏梦浮叹了一声,忽然将剑架在叶听雪的脖子上,眼睛顺着风楼看向叶听雪。她轻声说道:“我问问你,他在哪里?”
叶听雪没有说话,风楼剑刃没有压住他的命脉,苏梦浮只是轻轻把剑搁在他肩膀上。
她并没有杀意,叶听雪从她那双幽深平静的眼睛里感受到她的落寞。她很少有别的情绪,至少叶听雪在叶听雪和她短暂的接触交往中,并不认为苏梦浮是轻易伤神的人。
和柳催对万事万物的厌烦不一样,苏梦浮的的冷淡在于她对很多事物都不上心。这是苏梦浮第二次失态了,上一次还是她在问剑大会上带走卑什伽奴的时候。
在问剑大会上,苏梦浮对上柳催很紧张。
“他在哪?”苏梦浮又问了一遍,手上的剑被叶听雪捏住移开了脖颈,但她还是这样问。
“卑什伽奴在哪?”叶听雪直视着她,反问道,“我敬重前辈,但这些事情对我也同样重要。”
苏梦浮眯起的眼睛,眼尾带出几条细碎皱纹,这使她具有一种独特的风流,即使年岁渐长她也依旧动人。她的目光锐利如鹰隼,似乎是在审视着叶听雪。
叶听雪心中警惕,藏在袖子中的手已经有了戒备的动作。
“他走了,自己回去的,拦也拦不住,他离不开那些袒菩教的人。”但苏梦浮叹了一声,把风楼收回鞘中,半晌没等得叶听雪讲话,只道:“怎么脾性也是这么闷,跟了叶棠衣这么多年也学不会他那口伶牙俐齿吗?”
叶听雪皱着眉:“我只知道造这把剑的人在崖州,他说他是崖州里一个清苦的教书先生。”
再多的叶听雪也不知道了,苏梦浮若有所思:“所以他是跟在你那位鬼主大人的身边,教书先生?倒也像他。”
“他是什么人?”叶听雪追问。想起那人在死人岭中,虽然没有什么功夫,但身上本事可不小。一枚棋子就能轻易震伤人的心脉,叶听雪在他手上吃过苦头。
风楼和苏梦浮有关,又出自那人之手,叶听雪心中一沉,不知道柳催为得这把剑付出了什么代价。
“是一个骗子,一个命苦的人,一个连名字都是耻辱的人。”苏梦浮想了想,只能这么评价。她将风楼还给叶听雪,伏东玄送出去的东西,她没有理由再抢回来。
况且,“芳菲不尽”早已折断,不堪作用,再来一千把一万把同样的剑又能改变什么呢?苏梦浮淡然一哂,她早已经提不起当年的那把剑,剑不如昔,人不如昨。
叶听雪拿回这把剑,仔细端详过后发现这确实很像一把女子的剑。剑面照着叶听雪的眼睛,冷光一晃,风楼入鞘,这就是一把全新的剑。
他问:“前辈和卑什伽奴是什么关系?”
听他发问,苏梦浮微皱眉头,忽然有抬手出招攻向叶听雪。是那天问剑大会上他和卑什伽奴所用的招式,她没用什么力气,所演招式也只有三分相像。只是三分相像就让他再度深陷那般险境,叶听雪和她相对,拆解这样的剑招让他心中更感到震惊。
有一种诡异的熟悉,但他不知道这是从哪里而来的感觉。
“瞧仔细了。”苏梦浮沉声道,最她后是跟着卑什伽奴一样打出的一掌。那一掌轻飘飘落下,然后被叶听雪接住。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苏梦浮又说:“既然能认出我的剑,怎么就认不出他的剑呢?”
那一场比试,叶听雪本是赢不了的,最后他也没有认为他赢了,只是卑什伽奴再战不能,情况生变才让叶听雪有了机会。
叶听雪和他并不是一个境界,卑什伽奴应该是和叶棠衣或者苏梦浮一样的剑客。想到这里,叶听雪骤然醒悟过来,再想到那把如青霜寒月的剑。
“是月虹!他是月虹?”叶听雪感到万分不可置信,这样一个剑者竟然和袒菩教勾结在一起。
但很快他就觉得不对,演武台上,卑什伽奴短暂地脱离了菩萨的控制,手上攻击不停,嘴上却一直模糊地念叨着……杀了他。
“他叫云蕤宾。”苏梦浮耸耸肩,她也不愿意相信云蕤宾会变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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