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蓄了一个时辰的雨,终于落下。
没有太多留意,这一组三人战斗小队很快投入下一次战斗。
在羊马墙之后,散布着许多这样的小队伍,宛如被撒在地上的铁蒺藜,尖锐地楔入敌军的伤口之中。
其实沈青折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明朝戚继光的鸳鸯阵,11人为一列,各自编配不同的武器,长短结合,攻守一体。
然而这样的阵法更适合多山丘陵地区不说,且需要队中的十一人彼此熟悉、同吃同住,才能发挥出最大的效能。
留给他的时间确实不够了。
再三简化,就变成了今天吐蕃兵所面对的阵势——三人战斗小组的模式,仍旧是各有分工,配备不同的制式武器,进攻、掩护、支援,宅内突将、长行官健各带一个战斗小组行动。
前几天城内武担山演练的时候,沈青折才一拍脑袋,终于想起来这个模式的熟悉感来自于哪里了……不就是三三制么……
穿越了几天,连老传统都忘了。
如今实战来看,就算磨合期短,清晰的战斗理念仍然发挥了极大的效用。从各处城墙涌入的吐蕃兵被绞杀、或是失去战斗能力、在唐朝士兵特地学的吐蕃话“缴枪不杀,优待俘虏”中跪地投降。
唐朝士兵也不太理解,沈郎为什么要他们说“缴枪不杀”。这些人都没带枪,大多带的是吐蕃的刀,还有些带铁钩的,便让不甚熟悉的唐军很是吃了些苦头,损失了不少人。
但是三人成组,每个人的角色是可替换的,一人倒下,还可以与其他损兵折将的队伍重组、进而形成新的小队。
形势逐渐扭转,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沈青折听到背后传来急促的脚步。
竟然是谢安。不知为何去而复返。
“沈郎,”谢安脸色却显得异常仓惶,“东面角楼,都虞侯……陈允言的手下杜冲,兵变了!”
逐渐细密的雨水里,沈青折深深吸了几口气,气急反笑:“原来如此……我说怎么云尚结赞一点也不急。”
这一次进攻远称不上激烈,甚至沈青折也是有些疑惑的。
今日来不过千骑骑兵,还可以解释为吐蕃以重步兵为主要战力——可这样看去,重步兵的数量只与骑兵堪堪相当。
占据多数的,竟然是仆从兵和民夫。
吐蕃兵去了哪里?
现在答案务必明显了,西面只是佯攻,东面才是云尚结赞要取的薄弱之处。
说起来,张承照今日也未曾来报告,许是在东面、甚至南面都陷入了苦战。
城外,云尚结赞望着面前的成都,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当日取维州,便如探囊取物。如今看来,成都府也不过如此。”
“杜冲”也在马背上观望着,面色不变。
云尚结赞对身侧人说道:“或许我该叫你一声都虞候?”
冒充杜冲身份出城,叛了吐蕃的陈允言面色如常:“此战后,想必元帅可以兑现承诺。”
第19章 马齿苋羹
入了秋,关中的长安却未见一点凉意,只有几缕流云在空中定定不动,遮不住余威尚存的秋日太阳。
午时泰半,一丝风都没有,紫宸殿内的气氛也愈发肃穆。诸位臣子皆都正襟危坐,等着那斜倚着凭几的皇帝发话。
李括年届不惑,刚刚登基还不到一年。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位终于熬死了耶耶的皇帝很有几分施展手脚的意图。登基当月便杀了宦官刘忠毅,又将送给他贺礼的李希烈杖责六十后处以流刑。
而后便是罢相。李括以乔琳年老、应对失当为由,免除了宰相职务,接着贬斥了一部分奸佞以示远小人,擢拔了一批清流以示近贤臣。
前段时间,在朝后的小会上,这位天子更是拉着新任宰相杨炎的手,讲了一通关于税制改革的想法,做了一番政治表演。
当然,杨炎心里有诸多腹诽。
他也算是三朝之臣了,颇有些傲气,自忖看人也极准。若以他的标准来看,这位昔日的雍王还不够为人君的标准,做事很有几分幼稚和天真。
因着刘忠毅被杀,众位宦官被疏斥,如今宫内的大监是谁官员们都还一无所知。今日终于得见,却看着面目普通,谨小慎微。
他领着一列宫女入内,为诸位各呈上一盅马齿苋羹,并不放盐和乳酪。
李括舀着马齿苋羹道:“当日安禄山作乱,朕与先帝逃往蜀地,路上发了痢疾,便吃的是这马齿苋。”
杨炎只尝了一口,酸涩难忍,便重新搁下。
在场的臣子们都心知肚明,陛下这话并非为了追忆过往,而是为了引出今日议事的要旨——吐蕃侵蜀。
吐蕃与南诏合兵十万,三道入寇,一出茂州,一出扶、文,一出黎、雅,吐蕃赞普赤松德赞更是放言:“吾欲取成都以为东府。”
据称,连日来吐蕃虏连陷州、县,刺史弃城走,士民窜匿山谷。
杨炎沉着脸,抬手以对:“陛下,那沈延赞为一地节度,望风而逃,是为不忠不义,其罪当斩!”
李括摆手:“沈延赞如何处置,且要看剑南西川形势如何,再做定夺。再说,惜身自保乃人之常情。”
“平日陛下便对之优容有加……”
卢杞忽地抬头:“杨中书是不想看到陛下母子团聚吗?”
杨炎一下被噎住,看着这个新晋的殿中侍御使,又急又气,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个卢杞,出身范阳卢氏,卢怀慎之孙,却半点没有他祖父的清正持重,惯来曲意逢迎,揣摩着皇帝的心意做事。
卢杞是小人,杨炎自忖是君子,因而一直对他看不过眼。
但偏偏这个小人说的这句话切中了要害。
沈延赞这个人能活着,甚至能坐到节度使这个位置上,跟陛下生母沈珍珠有莫大的关系。
沈珍珠在安史之乱中失踪,先帝大张旗鼓地找过一遭,但和沈氏有几分相似的人纷纷前来冒充。
终代宗一朝,都没有找到这位身份尊贵的女子。
而沈延赞此人,据说是沈珍珠唯一的族亲,虽然支系远了些,可也是在世的唯一亲人。沈珍珠失散已久,面目恐怕有所改变,都是靠着滴血验亲来辨认真伪。
“喀哒”。
李括将碗放到案几上,极轻的一声,却叫二人俱都沉默下去。
“沈延赞不是还有个儿子在那儿么,还留有些守军,”李括阴着一张脸说,“送些粮秣,授以权柄,叫他们坚守不出,到春日吐蕃南诏自会散去。”
“陛下!”杨炎又道,“蜀地富饶,如败,则落于吐蕃之手,若是胜呢?恐怕将有将领趁乱而起,以拒吐蕃邀买人心,则蜀地也要落于当地豪强之手。”
李括看着他:“你待如何?”
杨炎正色以对:“不若右神策都将李晟率四千神策军,再由金吾大将军曲环率领由邠宁、陇右、范阳各镇组成的五千士兵前往蜀地,与山南东、西道守军联合。如此,便可将蜀地千里沃土收归中央……”
不等他说完,李括便立刻道:“可。”
将那酸涩的马齿苋羹又端了起来,又放下,不发一语。
气氛逐渐沉滞,这对君相之间常有这般的交锋,到最后,都是气焰更盛的杨炎占了上风。
“陛下容禀,”卢杞想到了什么,再拜道,“陛下说的也无错,授予沈延赞之子权柄,此招更是绝妙。据臣所知,他那七子身体羸弱,沈延赞走前他便落了水,高烧不退,这才将他丢在了成都府。”
李括逐渐咂摸出味儿来:“卢卿是说,扶植一个……”
一个节度。
这个节度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必须足够软弱,软弱到只需稍加暗示,就能将权柄甘愿交给中央。
如此,李唐便能借着剑南西川这一地的节度使权力上交,震慑其余藩镇。
尤其是近来颇不安分的河朔三镇。
“陛下英明,”卢杞道,“正是如此!”
李括不动声色,心头却稍舒:“叫曲环去,领五千兵,带些粮秣,还有另赐的官印,加沈……那沈七郎叫什么?”
“也不重要,”随即,他便自己说了下去,“加沈七郎益州刺史,权知剑南西川节度。”
就算这个沈家七子死了也没关系,皇帝说谁是沈七郎,谁就是沈七郎。
“这些藩镇节度,不是都要自任留后么,”李括忽然露出一个笑容,“朕便允了这一个。”
与此同时,身处兵变危机的沈青折还不知道,自己将要名正言顺地当上梦寐以求的大官。
将西面城墙交给崔宁统揽指挥,他叫时旭东骑马带着,一路奔驰向东面防线。
张承照看见濛濛细雨里,几骑人马自西而来,上前迎了几步。他肉眼可见的紧张焦虑,面色惨白。
他帮忙扶了一把沈青折,还未等他下马站稳,便惶惶然道:“沈郎,那杜冲——杜冲要开城门迎吐蕃进来,杀了他队里好几个不同意的弟兄,现在已经被缚住了。”
沈青折却是心弦一松:“制住了?”
刚刚看张承照的脸色这样差,还以为情况已经不可收拾了。
“是,”张承照喘了好几口气,咽了好几口口水,干脆道:“沈郎快来城墙上!”
说着,自己转身,大踏几步奔着登城马道而去,但发现沈青折没跟上来,就又折回来,抱起他来就跑。
沈青折:“哎?!”
刚下马的时旭东一时不察,竟然被人抢了老婆:“?!”
他马都来不及栓,也跟了上去,脸色很难看。
沈青折被抱着,脸上是完全反应不过来的一片空白。
到了宽阔的城墙上,张承照就把他放了下来,沈青折头疼:“也不用这样……”
他看见时旭东追上来,面色阴煞,莫名有些害怕,住了口。
张承照显然一点别的意思都没有,纯粹的直男大兄弟,他甫一放下,气都没喘匀,就急忙道:“羊马墙破了,吐蕃兵太多,某已让众突将撤回,云梯架上来过,但都没有攀上城墙,我叫人倒了金汁和铁汁……”
其实不需要多言,战况进行到哪一步,在城墙头一看便知。他来的时候正巧,在另一边几十步远处,正有吐蕃的云梯搭了上来,又叫守军的火攻逼退。
“你做的不错,”沈青折道,“按照原本的计划来就好。让城墙根的将士们准备,看旗令,我们马上起砲。”
有沈青折在,张承照像是终于有了主心骨一样,立刻应声。
城墙上喊杀声一片,弓弩箭矢倾泻而下,他几乎是和张承照贴着说话。
时旭东阴着脸,站到了沈青折身后侧,勾着他腰间的蹀躞,悄悄把他往自己这边拉了拉。
沈青折回头看了时旭东作乱的爪子一眼,忍了,继续对张承照道,“把杜冲带上来,我有话对他说。”
很快,有几名挂着伤的突将把一个被缚的汉子带到了面前,押着他,跪倒在沈青折面前。
“你便是杜冲?”
真正的杜冲抬起头,想要啐上一口,说一句——把城交给吐蕃人,也不能交给你这摩诃池里的水鬼!
“你的兄弟,你的邻里,都在为守住成都出力,你在做什么?”但沈青折根本没给他开口的机会,“我还奇怪,为何在西面时,吐蕃的冲车能刚好找到羊马墙还未加固的部分……原来如此,你在想怎么割弟兄的项子染红自己的领子!”
说罢,抽出身后张承照腰间的环首刀,一刀挥下,在众人惊愕的目光里直接砍断了杜冲的脑袋!
鲜血溅射在他的锦袍上,洇湿开来。
他神色依旧平静,将环首刀交还到张承照手中。
“起砲。”
旁边的突将顿了一顿,即刻道:“起砲——”
城内,城墙根下,无数蓄势待发的配重投石车,在这条的历史长河中,将第一次展现它们的威力。
城墙上的小旗与城下砲车一一对应,此刻,随着一面墙的小旗举起,墙下即刻开始搬运石块,搅动轮盘,调较角度,做好挽投的准备。
不再是五六个汉子挽投,每个砲车都只配备了两名投手。随着城上彩旗下压,砲车边的汉子高挥起石锤,朝着击发处重重一击。
东面的城防也算是布置完备,沈青折甚至找到了一把胡床,干脆坐下来,这才觉得浑身脱了力。
一排几乎同时击发的石丸,划过雨幕。
这一刻,不只是沈青折,城墙上下、城里城外的人,都一同注视着划过天空的石丸。
身处其中的人,并不明白自己到底见证了什么。
那些石丸重重砸入城外如鸦群般的吐蕃兵中间,无情地碾碎他们。
就像是吐蕃的铁骑洪流当日如何碾碎维州一样。
时旭东蹲在自己身边,抓住了他的手臂。可以摸到衣袖掩盖下,钏环箍住的手臂还在微微发抖。
“不是请客吃饭……”沈青折慢慢说着,声音很低。但时旭东听到了。
他知道他在说什么。
沈青折发现,回到唐朝以来,自己都抱着某种和平年代人特有的天真和傲慢去做事。
战争是残忍的、复杂的,也是动态的,更重要的是,它是有敌我的,而非内部矛盾。
一但败,他一人死不足惜,城内四十万人,就要像维州那样,沦丧到人间炼狱里去。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沉静。
时旭东也松开了手,但仍旧一直注视着他。
城头彩旗变换,这次,城下砲车上的石丸被替换为了酒坛。
这些酒坛里被灌满了桐油,坛口塞满了稻草。引燃了稻草的酒坛被发射出去,在雨中,火光未曾渐弱,曳着一条长长的火尾,投向城外。
阴沉的天幕,和划过天际的耀眼火光。
“喀秋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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