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时候是真的搞不懂猫的脑回路。
沈青折却忽然像是想到了一件事:“终于想起来,我的生活里究竟少了什么。”
时旭东不妄加揣测,直接问:“什么?”
“麻将。”
时旭东:“?”
在张承照的船上补了一觉,沈青折立刻揪住某同样补好觉的青壮劳动力,开始刻麻将牌。
大家都得刻,一人一个小木块,一边刻一边在吐蕃的帐子里开军事会议,画面之诡异,李眸儿跟着父亲进来的时候还以为自己走错了。
唯一空着手的是沈青折,抬头看到李持:“李刺史?”
他站起身,几步走过来,握住了李持的手。李持被他骤然一握,先是一愣,而后这个月来的种种酸楚,都在此刻涌了上来。
在成都来援之前,整个九陇已经要弹尽粮绝了。他作为一地长官,却绝不能表现出丝毫软弱的,连对自己的家人也不能吐露心声。
李持双手重重回握,对着这位过分年轻的新任节度潸然泪下:“沈郎……”
“刺史辛苦,”沈青折其实被握得有些双手发疼,面上一点不显,“还未谢过李刺史当日运粮,解了成都府的困局。”
李持嘴唇翕动,学着沈青折那样晃了晃,接着松开,长身下揖:“某替彭州百姓谢过沈郎。”
沈青折半侧身避过,正好对上李持身后李眸儿打量的眼神。
“这位是……?”
李持被他一手扶了起来:“这是家女眸儿。”
忽然不知为何,有些紧张地补充了一句:“已定亲了。”
李眸儿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定亲了。
她随即想到,可能是父亲不想她嫁给这位沈节度,以防万一。
且不说沈节度不是自己心悦的类型,人家堂堂节度,蒲州沈家,如何看得上他们这样的小门小户?
李眸儿心中无奈,只是低眉敛首,行了一礼。
沈青折眼神从她戎装上扫过,若有所思,也不多言,只是让父女二人都落座。
落座……?
李眸儿却是一愣,下意识要去坐角落里的那把胡床,就见另一个粗豪汉子捞了起来,也放在了高案边,还冲她很友好地笑了下。
李眸儿晕晕乎乎,坐到了胡床上,正在沈郎的侧对角。
而后手里也被塞了一把刻刀,几方小木块。
沈老师的麻将课堂又一次开课了,他指了指前面木板上糊的大纸,上面清楚地画着纹样:“这个叫麻将。李刺史就刻五筒,李姑娘刻六筒,一样四个。”
李眸儿:“……”
李持抹干净老脸上的纵横泪水,把手里的木块翻来覆去地看,也没看出名堂来:“沈郎,敢问这麻将是何利器?”
难道是天机不可泄露?或者是法器?
李持心头微热,联想到一路上听到的类似议论,难不成,沈郎当真是神仙降世,有大神通?
说不定临阵之时,就把这木块丢出去,而后便能变成城墙那么高,能把敌人碾成肉泥……
“噢,没什么,我以权谋私搞点儿个人爱好。”沈神仙说,“不发工钱,顶多包你们一顿饭。”
接收到某纪委的谴责目光,沈青折叹了口气,勉强改口:“两顿吧。”
六筒的纹样很简单,李眸儿埋头开始刻,就听见上首沈青折轻飘飘地说:“我们不回成都,直接去打维州。”
张承照犹豫再三,把手里刻了一半的二条放下,没办法一心多用,一次只能做一件事。
他思索片刻,回道:“沈郎,水师可能很难过去。”
如果走湔江水路,遇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行船。他们是逆流而上,再走一段便会触到第一阶梯与第二阶梯的交汇处,高低落差大,且没有修船闸。即使现在还处在夏秋丰水期的尾巴上,也很难靠着人力挽拽越过,进入维州境内。
李眸儿听得有些出神,还真是在聊军事吗?她还以为,就只是聚了大家来刻麻将。
随着讨论,山川形貌逐渐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沈郎,”她有些忐忑地也跟着他们叫沈郎,“不能走湔江。”
李持抬头,下意识瞪了自己女儿一眼,却没有出言阻止。
李眸儿见沈青折抬头看着自己,硬着头皮,继续说了下去:“上游是不通的,湔江的源头是在山里,并无州县。”
沈青折想了想昨天在热气球上看到的大概地势,点头:“那往南走一点,从都江堰过,走岷江到上游呢?”
“可以是可以……”李眸儿思索道,“不过绕路太远,要从南到导江整备船只。”
“这样便先要打下导江,”张承照道,“若是崔都头动作快一些,说不得可行。”
“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他一个人身上,”沈青折看着手里画了简易地形的纸张,“看起来水路只能走岷江。”
这时,黎遇困惑发问:“为什么要打维州?”
照着他的看法,如果能维持现在的局势,等于是把高原人赶回到高原上,整个成都平原能回到掌控之下,已经是难得的好局面了。
“为了那里的百姓吧。”
沈青折声音很轻地说着。
帐内一时静默。
沈青折抬头,看了他们一圈,又笑了,威胁道:“怎么都不刻了,今天中午我看不到成品,就不给饭吃。”
时旭东失笑,把自己的木块在案桌上推过去:“沈节度明鉴,我可是一直在刻。”
沈青折凑过来看,表情一滞,迅速反扣在桌面上。
他看了周围人一圈,确认他们都没看到,低声质问时旭东:“你这是什么?!”
“幺鸡,”时旭东表情很正直,“不像吗?”
沈青折:“……”
谁幺鸡是两个圈中间夹个椭圆,到底是哪个鸡?!
沈青折咬牙切齿:“你今天没饭吃,两顿都没了!”
第36章 维州等你
被唐军驱赶奔逃一天一夜,此刻天刚刚亮起。好不容易归拢部队,在河边歇下脚的云尚结赞再也掩饰不住疲态,匆匆说了一句“扎营”,便颓坐在一块大石块上。
云尚结赞看着眼前奔流不息的河水,忍不住想,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的视线扫过丢盔卸甲的队伍,不知道跟上来的到底有多少人,也全然不知损失几何。
之前几日,维州笼官贡布卓屡战屡胜,先是围了九陇,又是奇袭了成都黎逢春来援部队。其骄矜自傲之态日盛,对着云尚结赞也日益颐指气使起来。
昨日宴席,贡布卓更是假借酒意,要他让出这元帅位置。
云尚结赞实则也有些动摇——或许当真是他的问题?
不然为何此次出征,先是突袭城墙遭了冷箭,继而是诡异的爆炸和大火,营帐也叫人烧着了,莽布支葬身。后面更是有砲车齐发。他想要迂回包围成都,现在来看,就像是把大营送到那沈青折手上一样。
留守大营的论莽热也是音信全无,说不得已然被成都守军俘杀。
然后就是前日,贡布卓被一屁股坐死。
维州笼官贡布卓,叫一个不知名的唐军小将,一屁股坐死了!
云尚结赞咬牙,尝到了口腔里的血腥味。
他们现在在丹景山的西侧,若是回身去望,还能看到仍未消散的滚滚烟尘,是大营被烧着的烟尘。
成都没围成,九陇也丢了。
难道那沈青折真的有什么妖法吗?
他听到一些动静,强打精神,居然是形容狼狈的陈允言,被绑得严严实实,扔到他面前。
“都虞侯,”云尚结赞声音平平,“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有何计可献?”
陈允言抖如筛糠,拼命思索着如何保住自己一命,随即想到:“这地方叫蒲阳河,速来有祭河神的传统,若是能做上一场法事,唤来河神襄助,想必……想必……”
“河神,”云尚结赞居然仰天笑了几声,“河神,河神……好,都虞候便与蒲阳河的河神好好聊聊,祝我成事,如何?”
肏他狗娘穴养的河神。
这蒲阳河是武周时期决唐昌沱江所成,凿川派流,合堋口琅岐水,溉九陇唐昌田。
从开掘到现在,也不过七十余年。
七十余年,对于人来说称得上是长寿,对于一条河流而言则过于年轻,更遑论生出来什么河神河妖。
陈允言挣扎不能,脚踝被并拢捆着,被吐蕃兵倒提起来,挂在河岸边一处枯木茬子上,头浸入湍急河水。
云尚结赞冷笑:“见了面了吗?河神说什么?”
他还要再补一句,却听见风声——
一支箭从自己耳边擦过,正中系着陈允言的绳索!
绳索断裂,陈允言登时坠入河水之中,云尚结赞猝然回头,看向箭矢来处,一个人影都没有。
他上前几步,一边把自己的面甲谨慎拉下。果然,随即又来了一箭,擦着他的脸颊飞过。
钉在了旁边的树干上。
过了一阵,云尚结赞才遣人去那个方向搜寻,自己去看那树干。箭把一封信钉在了上面。
以他的力量,居然没拔动深深楔入树干的箭矢,只能粗暴地扯下来那封很薄的信,打开来,上面写着几个疏宕有致的字:
“维州见。”
落款,益州刺史,剑南西川节度使,沈青折。
丹景山另一侧,刚刚收拾出个样子的吐蕃大营——现在是剑南西川大营里,沈青折咳嗽着睁开眼,手脚发冷。
于是脑子里忍不住又开始念杜诗: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
娇儿被他遣去送信了。
不然的话,往常这个时候他都会肆无忌惮地把手伸进小时同学衣服里,让他给自己暖手。
也不知道云尚结赞收到信是什么表情,肯定很精彩。
他忍不住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咳嗽了几声。
沈青折起床失败,倒回到床铺上。身下垫着高原的毡毯,一床褥子,有些硬。好在枕头还是那个衣服做的枕头,睡起来很安心。
他缩在被子里,自己摸了摸额头,判断不出来有没有发烧……算了,先赖一会儿床好了。
堂堂节度使理直气壮地赖了一次床,迷迷糊糊睡了又醒,成堆的梦挤在一起裹住他,醒来却忘了干净,只有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与色块。他摸了摸自己的心口,跳得很快,似乎还没从惊悸里缓过来。
已经是天光大亮的时候了,帐帘卷起,阳光照进来,撒到毡毯唐卡上,还能听见外面刻意放轻的来往脚步声。
帐里没有人,沈青折挣扎着起来,犹豫再三,又扑回到床榻上,嗅了嗅枕头。
没闻出来什么时旭东的味道,只有些皂角香。
“不应该啊……”
“不应该什么?”
一道身影不知何时站在榻边,神出鬼没,背着手弯腰来问。
沈青折吓了一跳,随即怒目而视。
时旭东眼里含笑:“青折,闻什么呢?”
他被抓了正着,拒绝回答。只是翻身的时候忍不住又咳嗽了几声。
时旭东眼里的笑意褪了干净。
他坐在榻边,摸摸沈青折的手,是凉的。
又凑近,额头抵上他的额头,这才松了口气:“没事。没有发烧。”
沈青折眼睫抖了抖,“嗯”了一声。
“做噩梦了吗?”
什么都瞒不过时旭东。
他摇头:“不太记得,不知道是不是噩梦。”
这样靠近,时旭东很难克制自己的本能,抓着他的手想亲他,又被推开:“没刷牙。”
时旭东只能亲了亲他的额头。
说起来刷牙这件事,让两个现代人都没想到的是,这个时候已经有植毛牙刷了,他们要做的就只是牙膏而已。
沈青折洗漱停当,被时旭东一件件套衣服,最后在外面加了一件挡风的大氅。时旭东一边给他理着衣服,一边说:“信已经送到了,但不知道他会不会真的去维州。”
“除了维州,他也没有别的选择,”沈青折说,“要么直接维州见,要么走到一半听说我去打维州了,掉头来援。还不如省掉中间环节。”
沈青折说着,弯了弯胳膊,感觉很难弯动:“……现在就穿这么多,入冬了要怎么办?”
“就呆在棉被里头,要出门就用被子把你一裹,抬出去。”
甄嬛传爱好者沈青折心领神会,失笑:“那不是妃子侍寝吗?”
时旭东低头亲亲他:“我侍寝。”
沈青折却有些犹豫:“时处长,这次送信……也要算进账里面?”
他都记不清自己到底还欠了多少了。
“……不算吗?”
“不算吧。”
沈青折眼神诚恳,账本掌握人时旭东不为所动,神色冷酷:“算的。”
直到走出帐子,沈青折都处在强烈的危机感中。
等算总账的时候还不知道自己出不出得了门,该不会床都下不了吧。
他回头看了眼跟在后面的时旭东。在外面依旧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沉稳样子。
应该不会,时旭东还是很有分寸的……吧。
沈青折按下自己莫名其妙的心慌,走到帐外。立营的地方地势稍高,能看见还有农户出来劳作,似乎战事对他们并无影响。天塌下来都影响不了农民种田的心,像斯诺在一九三二年间的见闻:炮火交加里面,农民仍然毫不在乎地种他们的田。
他看见一个俊秀的年轻人骑着匹黑马,从远处田垅奔来,马背后面驮着个什么,似乎是长条形的包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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