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得近了一些,沈青折才发现是黎遇,马背上驮的也并非包袱,而是个被捆住的人。
黎遇在营门下了马,扛着那人进来,放到了沈青折跟前。
沈青折和被堵着嘴的吐突承璀目光相接,后者登时扭动起来,一边扭动一边呜呜叫着,五官都攒到了一起。
吐突承璀又是迷茫,又是委屈。他在成都好好地等着吃第一炉吕记胡饼,为此起了个大早,结果胡饼还没送到嘴里就被人绑了。
他被绑在马背上一路过来,都快被颠吐了。但这个倒没什么,主要是他的饼——刚刚出炉的第一锅饼,热气腾腾,边缘焦黄,内里软韧,散发着香气的饼。
掉地上了!
沈青折赶紧把他嘴里的破布取下来,吐突承璀满眼热泪,看着他,嘴唇颤抖,喊了两声:“饼,饼!”
而后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沈青折哭笑不得,看着黎遇:“你绑他做什么?我是叫你请来。”
黎遇摸摸自己的脑袋:“我爹说,请人就是这么请的。”
原来是家学渊源。
沈青折叫他赶紧给可怜的宦官松绑,拖到大帐里面,一番折腾,也到了吃朝食的时候。
吐突承璀被香气勾得睁开眼。
他吸了吸鼻子,能闻到偏辛的香气,似乎是肉食。
吐突承璀循着味儿,走出去,外面似乎在放饭。他跟着拿了特制的餐盘,盛了勺粟米饭,一大勺烩鱼块,辛香扑鼻,还带一碗馎饦。
他跟着人群走,进了顶更大的帐子,里面人声鼎沸,四五人为一桌,他一眼就看见沈青折,在靠里的桌案边,像是独自隔绝在喧哗之外。
似乎是看见他了,冲他招了招手。
吐突承璀在沈青折对面刚坐下,又想走了。无他,旁边就是那个把自己绑来的将领。
“对不住,”黎遇摸着后脑,有些赧然道,“是某会错了意。”
吐突承璀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态度太不好了。他都道歉了……嗯……
“也是我没有交代清楚,寺人不要见怪,有点事想聊聊,用完餐再说。”沈青折招呼道,“寺人先尝尝这道鱼,不知道合不合口味。这些鱼都是黎遇带人捞上来的。”
吐突承璀一入口,决定原谅黎遇一百遍。
太好吃了。
虽然比不上入口即化的鱼脍,但是这烩鱼块的肉如同蒜瓣一般,白嫩,鲜美,带着些香料特有的辛辣,酱汁也调得恰到好处,没有遮掩鱼肉原本的鲜香,反而将那种鱼类特有的美味激发出来。
就着粟米饭,吐突承璀头也不抬,连吃了好几口,又端起了那碗馎饦。
从颜色上看就极为诱人,面片被汤汁浸得金黄,配着菜叶与切成小片的菇。他尝了一小口汤汁,尝到了一些鱼的味道,同样偏辛的口感:“这是鱼汤?”
他抬头,正好看见沈郎把蘑菇挑到旁边人的碗里。
那人身量很高,肩膀宽阔,挨着沈青折坐着,默默地吃沈青折挑过来的蘑菇。
吐突承璀莫名其妙觉得有些饱。
只有黎遇好心回答:“正是。”
吐突承璀又埋头苦吃起来,呼噜呼噜。
用完餐,吐突承璀还没有结束的意思,甚至又去要了一碗馎饦。沈青折觉得一时半刻可能是聊不了了。
走出食堂,蘑菇终结者时旭东终于开口:“偏淡了,没有辣椒。”
沈青折也跟着叹气:“辣椒,我也想要辣椒。要不然我们出海吧,美洲还有土豆玉米红薯番茄南瓜……”
他停顿了一会儿,小声问:“理论上,如果我接受了那张机票,是不是会穿越回这个时间的美国?”
时旭东摇头:“不一定。我在成都死的。”
“在成都?”
沈青折颇为意外,扭头看他。
时旭东的侧脸仍旧平静。
他“嗯”了一声。
“是怎么……不方便说的话就算了。”
“没有什么不方便说的,是住的地方被放了火,没逃出去,”时旭东笑,“无非是挡了别人的升官发财路。我得罪的人挺多的,也不知道是谁。”
他忽然被沈青折抱住,愣了一下,才回抱回去,怀抱和心里都满满当当的。
第37章 西川月报
吐突承璀捧着浑圆的肚子,把蹀躞松了又松,跟着黎遇回到了那顶军帐里。
里面已经坐了几个人,上首跽坐着的是沈节度,他面前的案桌上摆满了各类文书,旁边仍是那个亲卫。
除此之外,还有个生面孔,穿着轻甲,大概是军中武将。
吐突承璀进去的时候他们正在议事,沈青折安静听着那武将说话,间或问上几句,末了点点头。他们说的什么“热气球”之类的,吐突承璀也不大懂,只知道和战事有关。
但后面说到曲环还驻在德阳的部队,吐突承璀就有些警醒了。
这是说给自己听的。
明明是长安派来援助剑南西川的大军,却稳稳扎在了德阳,友军有难不动如山。
沈节度这是在传递某种政治信号,大约是要借着他,把态度传递给长安。
吐突承璀战战兢兢地坐着,面前摆上了一杯没加任何东西的清茶。
他刚端起杯子,沈青折便冲自己一笑,笑得吐突承璀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说:“正巧寺人来,我们说些轻松的。”
沈青折把手边的炭笔放下,坐姿放松了些许,语气依旧是温和的:“日前说的事,不知寺人考虑清楚没有。”
吐突承璀又战战兢兢把陶杯放下了。
他一边坐着那细眉长脸的陌生武将,一看就是能征善战的,另一边坐着的则是把他从成都绑来的黎遇。
还有沈青折旁边坐着的那个人,看着也不大好惹。
这架势,他不敢不清楚啊。
“是,是,”吐突承璀很识时务,“沈郎上次便说得很清楚了……”
名称是叫“西川月报”,顾名思义,每月出一次,册子里面的内容大致有前线战事、政令内容、奇闻异事,还要稍带上他的饮馔录,以及传奇小说。
至于刊印,沈郎当时说的是雕版,吐突承璀回去揣摩了一下,觉得他说的应该就是墨版,像是长安向各地印发历书一般,由成都向周围州府发行。
沈青折向其他人大概说了一番,张承照思索起来,黎遇仍然云里雾里。
“只是不知,为何要印那传奇,”吐突承璀问道,“还有便是,何为连载?”
莫非这沈郎也喜欢听市井小说吗?
沈青折回答他第二个问题:“连载么,便是每刊只印一小段,叫人抓耳挠腮,只想知道后面如何,下一刊便会接着买了。”
钱倒是其次,主要在于小说故事的教化功能和普及面是远胜于其他的体裁的,通过对道理的精妙包装,便可以最大限度地触及到最广泛人群。
谁不爱看故事呢,沈青折也爱看。
吐突承璀懂了,搜寻着自己的记忆:“若是要登传奇,不若登‘一枝花’,奴在坊间勾栏酒肆常听有人说。”
“一枝花”,也就是《李娃传》,情节结构在唐传奇中堪称精巧完整。
沈青折点头:“可。”
不想黎遇却茫然开口:“一枝花是……?”
这里居然还有个没听过小说的乖孩子。
众人齐齐看他,黎遇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某从未听过说话。”
这时候小说是要人讲的,叫做“说话”,也叫“变文”。
黎遇从小到大都没听过小说,估计是黎逢春黎都头家教太严。
沈青折有些怜悯,又异常羡慕,咳嗽两声,给他讲了讲大概的故事梗概。
听到郑生迷恋上平康坊妓女李娃的时候,黎遇不由得皱起眉头,继而听到郑生被李娃抛弃,家财散尽,流落街头乞讨为生,黎遇轻轻“啊”了一声。
黎遇听得聚精会神,直到听到在一个下雪的晚上,两个人再次重逢,他的眉头才舒展些许。至于后面李娃帮助郑生科举夺魁,两人的恋情获得郑生父亲认可的结,则让他长长舒了口气。
“这个好!”黎遇意犹未尽,“沈郎,刊这个,某肯定会看的。”
吐突承璀却是茫然开口:“沈郎,这,这与奴听的一枝花有些不同。”
沈青折浑身一僵。
他好像说的是白行简整理后的版本。
白行简,白居易的弟弟,现在出生了吗?可能才几岁大?
他和时旭东对视一眼,文史知识匮乏的时旭东虽然不明白具体如何,但也看出了沈青折的尴尬。
时旭东勾着嘴角,笑了笑,在案桌下面握住他的手。
被他握着,沈青折心定些许,正想着要如何解释,一旁时旭东直接道:“寺人大约听的是另一版,与蜀地不同。”
这个人话很少,但是说出来却让人觉得无比笃定,很令人信服。吐突承璀点头,又问:“那便按着蜀地这一版来吧,听着更完整些。”
沈青折是没那么大脸去侵占别人的劳动成果的,摇头:“还是换一个,换一个……北朝像是有民歌,叫木兰辞?不过故事也短了些。”
替父从征、男扮女装的故事很快俘获了黎遇,他听得如痴如醉,身子都略向前探了一些。
“某,某想娶这般的小娘为妻……”
黎遇说着,居然还不好意思起来,耳朵都红透了。
沈青折突然想到什么:李眸儿或许……算了,不给他们拉郎了,自由恋爱,自由恋爱。
他只在内心默默地浅嗑一口。
沈青折说得口干舌燥,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再放下来,发现时旭东偏头看着自己。
笑什么。他用嘴型问。
不用时旭东回答,沈青折已经反应过来——他顺手拿了时旭东的杯子。
沈青折看了片刻,干脆重新拿起来,把杯子里的水喝干净了,也不看杯子的主人,只往袖子里揣。
收藏吗……?
时旭东看着他揣进袖子里了,心头微热,也难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曲起手放在嘴边,轻咳两声。
他还真是,总会猝不及防被猫猫甜到一下。
在这厢冒着粉红泡泡,黎遇也陷入木兰辞引发的粉红泡泡里,张承照却像是想到了什么。
“某想起来,家中叔祖倒是有个故事。”张承照犹豫着开口。
黎遇支起耳朵,其余人也都看向他,张承照被看得紧张起来:“家中小辈都是知道的,某小时候还在床下藏了抄本,不知现在还在不在,大约是叫耶耶收走了……”
见他吞吞吐吐就是不肯说正题,沈青折估计是什么不太适宜的选题——大约是什么山野狐精魅惑书生的故事:“但说无妨。”
张承照犹豫再三:“……叫《游仙窟》。”
游仙窟?
沈青折想起来了,就是那本著名的唐朝小黄书。后来失传,能看到的是在日本保留的抄本。
竟然还有机会听到原版吗?
“叔祖便是张鷟么?”
“是,”张承照道,“是叔祖年轻时所写……”
他说到这里,止住了,除了沈青折一脸期待,其余人都没什么表情。时旭东完全不知道谁是“张卓”,黎遇是没听过这本小说的赫赫威名,至于吐突承璀,他是知道张鷟的,甚至知道《游仙窟》,据说每年日本来使都要求购此书。
但他一个没了根的宦官,看这也没用啊。
接受到沈青折期待目光的张承照只好硬着头皮讲了起来。
他年少慕艾的时候把那抄本翻来覆去地看,已经快要能背下来了。
一开始描述景色与宦游过程的文字还没引起黎遇警惕,但到了十娘出场后,气氛陡转,某种香艳的氛围扑面而来。
细细腰支,参差疑勒断……
黎遇坐立难安,屁股底下跟一百根针扎着一样,听着这句,偷偷瞧了那边面色沉静的沈青折一眼。
怎么能让沈郎听这样的、这样的,放浪不堪的东西。
黎遇又是好奇,又是难堪,“拍搦奶房间,摩挲髀子上”,每个字都像是让温度升高了一点,他像是溺水,呼吸不畅,又像是浸泡在巨大的温池里,整个人都要浇透了,热炸了。
“不能放这个。”沈青折声音依旧冷静。
黎遇长长松了口气。
但沈青折下一句话就叫他心重新提了起来:“太短了,不带劲。要能连载的。”
黎遇:“……”
还要多带劲啊?
时旭东短促地笑了一声,摸了摸鼻子。
现代人被各种感官娱乐轰炸过后,面对这样半藏半露,用语含蓄的骈文艳情小说,确实会觉得不够带劲。
不过沈青折也没想到,张承照表面正经,背地里都能把《游仙窟》记得这么清楚,表里不一的程度和某些纪委有的一拼。
来报信的牙将解救了一筹莫展的西川月报编辑团队:“热气球找到了!”
他们前日夜袭时,不慎倾覆,那失去控制的热气球便飘去了远方。
看着委顿于地的,烧了个大洞的热气球,沈青折摸了摸自己的心口。
隐隐作痛,虚幻的痛苦在这一刻无比真实起来。
制作防火布花了不少功夫和钱财,做下面能燃火的煤炉也花了不少,还有载人的藤编筐……
虽然说献祭了这么一个造价高昂的热气球,换来了敌军大将的阵亡。
但那全部归功于小黎同学的运气。
小黎同学运气之好,在麻将桌上就能看出来。昨天做好麻将牌之后第一次聚众赌博,沈青折还试图在新手局炸鱼。
但他精妙的记牌技术和算牌水平、对贝叶斯概率学派的深度理解、对微表情的解读等等,在绝对欧皇面前根本不够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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