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云尚结赞反复强调那不过是个放大版的孔明灯,也无法消除他们内心的恐惧。索性不管。
央吉又问:“元帅,我们要出击吗?他们现在就驻在汶川。”
“……再等等。”
央吉皱眉,下意识要反问,却碍于威严不敢发声。
他本是贡布卓的下属,他死后便由云尚结赞接任笼官。
云和贡的作风很不一样。
或许是年纪尚轻,怕自己镇不住场,反而使得云尚结赞喜欢以威压人;贡布卓却更平和亲切些,如同兄长叔伯般对待属下。
送走央吉,云尚结赞继续拆手里的信。
信的内容很简单。
论颊热不日将从陇右,经清川、平武、江油一线南下,入蜀相援。
前后夹击,力图将沈青折堵死在这高山深谷之间。
云尚结赞勾起嘴角,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容,把那封信放在了桌案上。
藏纸呈淡黄色,纸张厚重,纹路粗糙,还有些未搅散的圆疙瘩,叫上面落的笔触都歪斜出去。
放在那张西川月报旁边,对比便很明显了。
月报所用纸张堪称细腻,柔软。四开大纸,也只用一个铜板。而在吐蕃,这样的藏纸是他们这种人才能享用的。
纸张。
从普通的纸张便可以看出差距来。
不只是纸张。还有盐、有茶、有肥沃的土地和湿润温暖的气候。
在他们于高原上与天争命的时候,蜀地之人却能轻轻松松享受这一切。
没有这样的道理。
中原人说因果,说的是飘茵堕溷。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堕,有坠于茵席,有落于粪混之侧。皆是因果。
云尚结赞静静地想,没有这样的因果。
他说因果,便要说如何将果扭成自己的想要的那个果。
他们高原之前马匹稀缺,但是掌握陇右、掌握吐谷浑后,便有了马。这也是因果。
同样的道理,他们也可以有盐,有茶,有这样好的纸张。
这些东西不可能自己飞到手里。只有靠抢,才能到手里来。
而到了他手里的,就不可能再给出去。
比如说维州。
若是云尚结赞听到沈青折“为了那里的百姓”这样的出兵理由,定然会嗤笑出声,并斥之为虚伪做作。
在云尚结赞看来,沈青折来打维州的理由再简单不过。
就是因为它重要。
一直以来,吐蕃侵唐的战略要点只有两个,一是截断黎、雅、嶲一带防线,二就是稳固维州,东觑成都。
对于吐蕃而言,维州不仅是东望成都的要地,更是掌控西川诸羌的重要据点。而西川诸羌,即西川八国的诸羌人民可以为吐蕃提供兵源补充,又可以为止提供军事给养。
他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大。
能上天入地又如何?这次定叫他有来无回!
“阿嚏——”
沈青折又打了个喷嚏。
这个喷嚏让他眼泪都出来了,隔着雾蒙蒙的水汽,他看见时旭东扭头看过来,半起了身体。
像是狗听到点儿动静就竖起耳朵。
沈青折一边在心里狗塑,一边示意他坐下。
这几天他已经很习惯了,估计云尚结赞天天骂自己,要是他知道厌胜之术,说不得还得每天扎他小人。
“没事,我估计谁又在念我,”沈青折揉揉鼻头,“说回来,我估计那就是一个伪装罢了,专为了误导我们的热气球。”
张承照点头:“确实,我今早在岸滩上发现了没来得及撤走的木板。”
沈青折看着地图上面几条明显加粗的线,忽然想到什么:“他们的补给是从哪里来的?”
众皆一愣。
沈青折凝神看着地图:“之前老乡说,会有吐蕃人来和他们交易,但交易肯定不是主要的供给来源,何况……”
“何况我们已经戒严了。”崔宁说。
他们在沱江河口设了哨卡,来一个吐蕃人绑一个,来两个绑一双。但是几天下来,也没看见吐蕃人的半个影子。
不交易,他们的补给是哪里来的?
只能是沿着河道送来的。
沈青折看着地图,沿着沱河,他们的补给线被拖得非常长,且仅有这单一一条,这意味着……
他在上游某处画了两道:“从这两条道迂回过去,不用太多人,剪断这条补给线。”
一旦切断,所谓的无忧城就将成为忧愁城了。
他决定取羊肠小道穿过去,势必人员不会太多。
如果是走大道,也不是不能走:北线走茂县、沙石多,而后经由鹧鸪山稍北的垭口绕过去。南线走四姑娘山,扶边、两河口一带,到梭磨乡等处折回来。
人确实更多一些,但问题在于单边路程就能有四百多里,以最快的行军速度计算,也要二十日。
且路况也不好。
鹧鸪山隧道是不可能有的,还有什么蓉昌高速,什么成那线,通通只能是梦中情路。
在后世,开车从汶川到四姑娘山,也只要三个多小时,现在这段路,如果让大军过去,能走十天,轻装简从则也需要两天。
如果现在来个修路工程队集体魂穿,沈青折觉得自己能像琼瑶女主那样:我爱你们每一个,每一个!
沈青折收住思绪,继续道:“黎遇便领右路,三百人,从这条路插过去,明日之前务必到位,伏在沱江东岸,时旭东……”
沈青折笑了笑:“不多说了。”
他比信任自己还要相信时旭东。
成都,节度府,谢安开启了繁忙的一天。
沈郎去打仗了,他也想跟着去。
他是维州人,想为克复维州出份力,但是被沈青折按住了,告诉他在成都府帮他守好了,算是出了最大的力。
谢安于是留下来管家。不光是管成都府,还得管留下来的一部分守军,管西川月报的发行,偶尔还得管管翠环。
也不知道沈郎为什么那么喜欢管人。谢安才干了几天沈青折原本的工作,就已经脑子快转不动了。
“写得还行,”谢安看着歪歪扭扭的几个大字,随便圈了几个,“去玩吧。”
翠环高高兴兴捧着一堆又被浪费掉的纸,奔出门去了。
——去茶馆听书!
现在成都府里街谈巷议的都是《西川月报》。更准确来说,是上门刊载的一篇传奇,《薛涛行纪》。
薛涛本就是成都府的名人,这故事又堪称曲折离奇,让人耳目一新。茶馆酒肆里到处都在聊,这郑回到底是谁杀的呢?
有些说是吐蕃人动的手,前段时间他们可吃够了吐蕃人的苦头,那充作沈青折家奴的摊主也听不懂汉话,照例笑眯眯地冲酥油茶。
有些说是郑回那个妻子林氏,看着便是个毒妇,有些说是南诏太子,理由是郑回常常责备鞭打他。还有些则另辟蹊径,觉得说不得是薛姑娘那只猫。
“会说话,肯定是个猫妖!”
“某上次与薛姑娘见面,怎的没见着那猫?”
还有些穷醋大,说他们公然谈论这些,简直有辱斯文。
然后找茶馆老板买了十份西川月报,以示对薛姑娘的支持。
翠环响起昨日在坊内的见闻,还能乐出声,一边把胡乱爬的大字塞进抽屉里,一边想,可沈郎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希望他平平安安,希望他开开心心。
今日的街面似乎肃静了一些,也不知为何,翠环走在大路上,隐隐约约有一些不好的预感。
马蹄踏上路面的声音格外清脆,翠环往声音来处去看,黑色高头大马载着个高壮将士,正向自己冲奔而来。
一瞬间,翠环动弹不得。
就要撞上了!
倏忽,身子一轻,有力的手臂把她拦腰抱了起来,拖回路边。
翠环被放到地上的时候,心还在猛烈跳着,看见那将士只是纵马掠过,连眼神都没有分出一丝,朝着节度府方向而去。
“没事吧?”
一个有些粗噶难听的声音响起,翠环回头,看见一个黑黑黄黄的妇人,旁边还牵着个小孩,正关切地看着自己
翠环的怒火骤然被浇灭,有些羞赧,像着沈郎平时那样说:“……多谢。”
郑二娘松了口气,把旁边的狗儿牵得更紧了一些。狗儿痴傻,只顾着看眼前的陌生女孩。
“我请你们去锦官坊的茶馆吧,”翠环眼睛圆圆亮亮,“还可以听月报呢。”
郑二娘连连摆手,翠环又劝了几次,无法,只能把自己兜里揣的石蜜掏出来,分了他们一大把:“家里自己做的呢,小郎吃,大娘也吃。”
和那小娘话别之后,郑二娘只舔了舔石蜜,尝了点儿甜味儿,又揣进了自己的布口袋里,想着回去之后,便把这些石蜜都供在神像前。
她只知道沈郎去打维州了,去她的家乡。狗儿也是在那里出生的。
当日维州破得那样快,有几个看不清面目的吐蕃兵进来,砍杀了她的丈夫,又在尸体旁奸淫了她,这才有了郑狗儿。
菩萨保佑,这次一定要把吐蕃人赶跑。
菩萨保佑……要让沈郎好好的,长长久久,长长久久……
只是这样的絮絮念叨,被又一阵急促的马蹄打断,郑二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急忙躲到旁边的幌子下面。
那开坊墙做生意的娘子一看情势不对,拉了郑二娘一把,示意她快些入店内来躲一阵子。
郑二娘心如擂鼓,咚咚咚跳着不详的节奏,她抱起了狗儿,匆忙钻进小店内。
门窗紧闭,屋内光线晦暗,不知道外面什么情势。
只知道是许多骑着高头大马的将士进了城。
不是他们的守军,也不是吐蕃人。
这动静与当日维州城破太像了……
第45章 久雾顶顶
马蹄声掠过大道,直抵节度府,不过十来骑,把住了几个大门,将门口护卫团团捆住。
几个着甲佩刀将士就这样堂而皇之,径直踏入了节度府。
谢安急急走出来,正和领头的高大将士碰上面,对方扫他一眼,没说话。
谢安厉声道:“尔乃何人?所为何事?”
越昶只是看着周遭的陈设。这节度府外面看着气度不凡,内里陈设却显得落魄,只有一些雕花窗棂能显出些不相称的浮华气质。
实际上,沈延赞在成都没少敛聚浮财。这节度府正是他在任时新修的,落成之时内饰外设极尽奢华。
然而他弃城而逃的时候把东西搜罗了一遍。沈青折前几日为了筹措资费,恨不得把地板砖都扒起来卖了,又把仅剩的字画瓷器高价给了当地富商,这才显得格外落魄。
打量完了,他才对着面前的年轻文士说:“让你们沈节度来见我。”
这人说话毫不客气,谢安心里一突,软下态度道:“不知这位郎君姓甚名谁,所谓何事?某也好与沈郎通传。”
然后就让他等着,奉上茶水,直到让他等到没有耐心自行离开。
谢安正想着,看有个小小身影从外面跑了进来,正是去而复返的翠环。
她险些撞着那黑甲人,扑到他腿边,抱住他的腿:“五郎!出大事了!快把沈郎喊回来!”
谢安:“……”这傻孩子。
“不在家?”对方若有所思,手搭在自己的刀上,一边径直往里走,“昭武校尉。越昶。”
这是回答他“姓甚名谁”的问题。
谢安根本来不及拦,他被一边一个将士架住,让他指沈青折的卧房所在。
“某是不会说的!”谢安大呼,“放开!你们这些竖子、小儿!快放开!”
他被架着往前,双脚不能着地。翠环还愣愣呆在原地。
谢安挣扎之中,看见林次奴一个健步冲上来——把翠环拖了回来。
你倒是救我啊!
谢安心里又悲愤,又绝望,并决定等沈郎回来就狠狠告林次奴一状!罚他三个月、不,六个月的月钱!
翠环被自己耶耶护着,看着为首那个高壮将士,心里却有诸多疑虑。
“月场”……这个名字好熟,她听过的呀……到底是在哪里……?
对了!
这个菩萨沈郎刚刚来的时候,昏迷那段时间里,念的就是这两个字,没有错的。
翠环看着那群人,心里涌出一个念头。难道,他们就是来抓沈郎回天上的天兵天将吗?
谢安被架着,穿过日日要走的拼花散水小径,进到院子里。闩好的门锁宛如虚设,那越姓校尉一脚踹开了房门,绕过屏风,看见里面的床榻。
“是沈青折的卧房吧?”
谢安梗着脖子不说话。
越昶却自顾自道:“肯定是。”
他背着手,俯身低头闻了闻那方瓷枕,没有闻出什么来,只有些很淡的皂角香气。
“收走。”他指了下瓷枕和被褥。
谢安阻挡不能,只能看着他们把东西统统搜走,宛如抄家一般。他气得双颊涨红。这时,翠环居然钻过来了,仗着个子小,从缝隙里挤了进去,冲到越昶身边,抱住他的胳膊就是啊呜一口。
硌到牙了。
一口咬在坚硬护臂上,疼得她差点流下泪来。随即,翠环被拎着后领子提到一边。
“你和我女儿很像。”他说。
翠环没听清。她捂着嘴,头晕目眩,坐到了地上,酸痛又委屈,脸上挂着泪珠,小狗一样呜呜哭起来。
一旁矮榻上有几件叠好的衣服,挨在凭几边。最上面一件是正红色圆领袍,缠花龟背暗纹。
越昶在翠环呜呜的哭声里把袍子拎了起来,打量片刻。
他印象里的沈青折,只有穿西装的样子。
他皮肤白,红色应该很衬他。
“这个也收好。”
几件衣服被收起来,它所挡住的凭几也显露出来。凭几下面有一方木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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