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他被抬回来的时候还打呼了。
沈青折:“……”不想跟欧皇说话。
他背起手:“你自去巡营吧。”
黎遇满头雾水地走出去几步,又回来:“险些忘了,刚刚去帐中没人,这是成都递来的信,好像有点急。”
估计是谢安又来诉苦呜呜了。
沈青折收了信,等黎遇离开,赶紧和时旭东一起用土把米奇米妮盖住,而后快步离开令人尴尬的案发现场。
走出去很远,彼此对视了一眼,都忍不住笑。
走回帐子里,沈青折的心情都还算不错,凑在烛火下拆信。
信的开头是:“沈郎,速归!”
他的笑容凝住,越往下看,越是心情沉重。那两个字应在眼睛里,像是烙在视网膜上面,刺痛而清晰。捏着信的手也逐渐发白。
越昶。
为什么?
难道他也来了……吗?
短短一封急信,落款是谢安,沈青折翻来覆去看了不知道多少遍,逐字逐句。
时旭东正把外袍挂在架子上,察觉不对:“怎么了?”
他像是吓到了一样,有些仓促地轻声道:“没事。”
时旭东疑惑,走进了一些,沈青折立刻把信一折,凑到跳跃的烛火上烧。
他止住了步子。
青折不知道一个能射箭的人视力会有多好。时旭东看得清清楚楚,顿了顿,轻声说:“……真的没什么吗?”
沈青折说:“长安……曲环好像有异动,他现在在江油,和南下的陇右吐蕃对峙。说不定随时就要回身打成都。我们这几天就必须把无忧城拿下来,然后立刻回成都。”
“还有吗?”
“还有成都差点被炸了,谢安好不容易把黑火药塞进摩诃池里,还把沈七郎的尸体炸出来了,他问我要安葬在哪里……”
“青折……”
沈青折背对着他,沉默了很久。
一个温暖的拥抱从背后而来。
时旭东从后面抱住了他,声音很闷:“我以为,我已经是……好歹是男朋友了。”
又沉默了一会儿。
他说:“越昶来了。”
没等时旭东组织好自己的茶言茶语,比如“没关系的青折哥哥,我一个人也可以的”“我只是心疼青折哥哥,要是我,一定会珍惜哥哥的”……
沈青折说:“他想杀我。”
打无忧城比他们想的还要迅速。
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奔袭那座坚固的吐蕃城池,与驻在汶川的水师一同抵达。若是以往,沈青折会选择不急不缓地围上几天,在周围筑高台,上砲车,高台要比城墙更高,让城内守军体会一把火力覆盖的恐怖效果。
中途再搞搞宣传战,飞个热气球过去撒点宣传单,喊喊“你们被我包围了”之类的。也争取留下一个不费一兵一卒拿下无忧城的美谈。
但是如今的剑南道大环境太复杂了,如果还是慢悠悠地打,估计江油那边都能对峙出结果,要么是陇右吐蕃偷他的家,要么是曲环偷他的家。
还有一个满场游走的自由人前男友,深仇大恨,随时准备收割他的人头。
家都要被偷了,赶紧打完赶紧回去。
打围城战要以十倍的兵力去打,但是他们有着领先时代的投石车,加上逃回无忧城固守的一部根本不堪一击。只是一上午试探性攻击,居然就用砲车轰开了无忧城的大门。
城门一破,惊慌失措的守军要么是慌忙逃走,要么是把城中百姓推在最前面当炮灰,自己缩在背后。这样表现,昨日临阵逃跑也不足为奇了。
唐人的马蹄踏入了无忧城内。
沈青折在马背上,看着周遭吐蕃风格的建筑,长长吐出口气。
维州克复。
消息在两日后才传回成都府。
谢安愣在当场,上前抓住传信的同乡,接近声嘶力竭:“当真?!”
“是,”他被攥得有些疼,但也面色激动,“维州,维州克复!”
谢安看着他,定定不动,他心中激荡着许许多多,逝去的面孔,难熬的夜晚,那终生难忘的血色的一天。此时此刻,真正到了此时此刻却一个字都吐露不出来。
他的父亲在面前被砍死,母亲被吐蕃人奸淫,带着他逃到成都,落脚之后,悬梁自尽。父母兄弟,亲族乡梓……十不存一。
“五郎,”同乡也是满眼含泪,“我们、我们可以回家了。”
“回家,好……”谢安又哭了,又笑了,“回家。”
“什么?”郑二娘止住捣衣的手,“真的么?!维州,维州当真……”
她把锤成一片的连绵芦毛往衣服里胡乱一塞,抱起狗儿,和同乡一起走到大街上。到处都在议论,都在说维州,说此战如何神勇,破敌八百万,又说沈郎祭出了神器天鬼,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然而确凿无疑的一件事是——维州克复!
她抱着狗儿,搂得很紧,郑狗儿伸手,努力抹着妈妈脸上的眼泪:“不哭,母亲不哭。”
郑二娘努力挣出一个笑容来:“嗯……嗯!”
第53章 暗流汹涌
回成都的船内,吐突承璀看着面前的沈青折。几日未见,这位年轻的节度使似乎又消瘦了一些,带着病容,落座的时候还咳嗽了几声,乍一看去,总给人以柔弱可欺的错觉。
柔弱可欺的沈节度开口说:“把他给我捆了。”
两个彪形大汉把吐突承璀架了起来,这位内侍小黄门惊叫:“捆奴作甚!沈节度!节度意欲何为?!”
大家不是合作对象吗?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寺人莫慌。”
沈青折把案桌上的香炉推得远了些,不住咳嗽,好半天才继续道:“你们长安也确实有意思,看看吧。”
说着,他背后的黎遇上前,在桌面上放了一封信——曲环递来的信。
词藻优美,行文流畅,但掩盖不住话内外的傲慢。
不过,要是他客客气气的,沈青折反而还会觉得有鬼。
曲环曾为哥舒翰的部将,在陇右征战,后参与平定安史之乱,以军功累迁左金吾卫大将军。
而他沈青折……在长安方面看来,自己这个“节度使”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临时工,临时拿来背锅和挡灾的。
对于临时工,曲环在信内说了这样几点本次战后的处置问题,与其说是商议,不如说是通知。
首先,关于剑南西川。
沈延赞弃城而逃在先,沈青折擅权僭越在后。他们父子俩一个什么都不干,一个干得太多,都不行。曲环认为要将剑南西川道并入东川,合为剑南道,归如今的东川节度使鲜于叔明统管。
这个提议是有依据的。在安史之乱之后,剑南道才分为东西两川,如今趁此机会合为一道也不会有任何阻碍。
此外就是东川节度使鲜于叔明这个人。其为人温良敦厚,而且是科举明经入仕,和他哥鲜于仲通先后做的京兆尹,属于实打实的长安政治圈内人。
曲环信里说的第二点,则是出界粮的问题。
藩镇动兵,如果只是在界内活动,则由藩镇自己负责,如果是接受长安调令出兵界外,则需要一笔丰厚的补贴,也就是“出界粮”。
这次长安派来的援军中,有一半来自于山南东西两道。军队将士找节度使要钱,两道的节度使找曲环要钱,一般来说,这笔钱是该归陛下出的。
但是曲环思来想去,觉得这笔钱,应该由沈青折来出。
曲环的理由是,如果不是他们在江油一带阻挡南下吐蕃,成都早被偷了。
沈青折心说我谢谢你。
曲环之前在陇右跟吐蕃人打了不少年,对陇右这支吐蕃不可能不熟悉。
他和论颊热打成现在这样一个战略僵持的鬼局面,让人很难不怀疑,是在骗出界粮。
毕竟多待一天就有多一天的出界粮,何乐而不为?
曲环的第三点则让沈青折气笑了。
他说,考虑到剑南西川饱经兵祸,可酌情减免赋税。
一般来说,每个州刺史把本年的税收上来,只留一部分供给州府,交一部分给节度使养兵,剩下的则交给中央。也就是俗称的三分法,留州,留使,上供。
实际上到了最后这个环节,能交给长安的赋税也不剩多少了。
比之沈青折要出的出界粮,更是九牛一毛。
结合上一条来看,就是要把沈青折往死路上逼。不给出界粮,可以,反正打谁不是打,江油到成都一马平川,无险可守。
给出界粮,可以。
曲环从离开藩镇那一天开始算,算出来一个天文数字,沈青折目测至少上浮了三倍以上。
钱从哪儿来?曲环第三条的意思就是,赋税你不能动。长安都下令减免了,节度使再像土皇帝,终究也不是皇帝,做事还是要照着游戏规则来。
那节度使不干了行不行?也行,剑南西川和东川合为剑南道,至于沈青折么……何许人也?谁说他是节度使了?沈延赞不是跑了吗?什么吐突承璀?没有这个小黄门,没听说过。沈青折居然还敢自称节度使,欺名盗世,妖言惑众,当下狱处以极刑。
这也是为什么当时找吐突承璀来送信。
最终达成双赢局面——双赢,意思就是长安赢两次。
吐突承璀把这封信仔仔细细看完,虽然历练有限,但还是大概明白了背后的一些弯弯绕绕。
他抬头:“不知沈郎……”
“给钱是不可能给钱的。”沈青折说。
目前的情况很明显,给不起,打不了。经过一个月的鏖战,他们的守军也实在是疲惫。
沈青折只能回信,大意就是,再谈谈。
曲环有恃无恐,就像当日沈青折给云尚结赞下帖子一样嚣张,写回信道:“成都见。”
吐突承璀脑子里绕了一圈,也没发觉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他们一个正二品,一个从三品,他只是一个送信的小黄门,被无辜牵扯进来的过路人。
他观察着节度使的脸色,小心道:“这件事和奴有何关系?”
“噢……也没有太大的关系,”沈青折说,“就是我现在看所有长安来的人都很不爽。”
吐突承璀:“……”
他似乎是玩够了,招招手:“松开吧。”
吐突承璀被解绑,一口气出到一半,对面沈青折说:“纸给寺人呈上来。”
有人递了一沓纸来,放在二人之间。
“我准备克扣寺人的润笔费。并请寺人在这里写新一期薛涛行纪。”
有沈青折写好的底本,不过是润色一二……
沈青折轻飘飘说了句:“写不完不许吃饭。”
不许吃饭!
吐突承璀如遭雷劈,心和肚子一起绞痛起来——
好狠毒的人啊!
船行在两山之间,沈青折进了另一间舱室,时旭东难得躺着,紧闭着眼。
沈青折好了大半,他却病倒了,不知道是被沈青折传染的病气,还是几天打仗下来累的。时旭东一到船上,居然就发起了烧。
昨天晚上有些烧糊涂了,也不说话,只是抓着他的手腕不让他走。
沈青折好不容易挣脱开,趴在床上写薛涛行纪,发烧的狗从后面压上来,抱得很紧。似乎有水珠在他的纸上洇开了。
他在哭吗?
沈青折停了笔。
时旭东抱着他,把眼泪都蹭到了他的头发和肩膀上,烫得吓人,无论人和眼泪都很烫。
他说:“你不要下电梯,不要拿那把枪。好不好……不要走。”
沈青折知道他那份惶恐不安到底从哪里来,耐心哄他。然而生病时候的小狗像是哄不好一样,沈青折指天发誓,反复承诺自己不会走,但时旭东却执意要把他拷起来。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安心。
他把沈青折的手和自己的铐在了一起,说:“下面请新猫新狼交换戒指。”
沈青折:“这叫交换银手镯。”
他们俩这么铐着睡了一夜,时旭东皮糙肉厚没什么,自己倒是被磨出了一片红印子。
沈青折在心里给他狠狠记了一笔。
他牢牢记住了时旭东烧糊涂时候的每一句胡言乱语,等他好了,就讲给他听,然后欣赏时旭东难得的羞臊。
沈青折想着,脱掉鞋履,上去偎依在他怀里。他挨着时旭东热烘烘的身体,看他的眉眼。
现在这样看倒显得平和一些了,平时则帅得凶神恶煞的。
他伸手,抚平时旭东眉间的褶皱。感觉额头上的温度稍稍下去了一些。
快点好起来吧。
船体摇晃着,时旭东身上稍高的温度也很舒服,沈青折挨着他,合上眼,睡了这几天以来难得一次好觉。
他梦见自己在一片原野上,有只黑色巨狼用尾巴圈住了他,他低头,看见自己山竹一样的爪子,毛茸茸的,毛爪分开来,里面藏着粉色的肉垫。
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视线,挪到眼前黑色摆动的尾巴。一下扑过去,牢牢抓住。
时旭东低头,看着抓着自己手臂睡着的沈青折,神色温柔。
睡着的时候好乖。
时旭东把他往上捞了捞,让他趴在自己胸口。
这几天,沈青折吃不好睡不好,本来就小的脸,现在又消瘦了一些。这样趴在自己身上,也像没有什么重量一般。
仍旧是好看的,多了些让人心悸的脆弱。
他觉得自己清醒不少,身上出了很多汗,估计是烧退了,但浑身肌肉还酸痛着。
时旭东看着怀中人的睡颜,看了不知道多久,直到他茫然睁开眼,才凑过去,交换了一个浅淡的吻。
“做了什么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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