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他妈的……
一个人对自己的诱惑力有多大,才可以大到,死之后十多年里,还经常想起来。
仿佛沈青折的生命没有在不可逆转的一声枪响里结束。当越昶和像他或不像他的陌生人肉体纠缠的时候,当越昶迎来自己的女儿的时候,每当这些能让他感觉到生活的快乐的时候,沈青折的幽魂仿佛就在他黑暗里浮现,无穷无尽的黑色河水,延展而来。当越昶开始从每一个过客身上寻找沈青折的影子,他就明白自己无路可逃了。
越昶攥住他的手腕,刚要说些什么,突然眼前黑影一晃。他被什么勒住了脖子,猛地往后一拽。越昶下意识要上手扯开,又被猛地肘击,登时被震出去数米远。
他稳住身形,抬眼一看,是时旭东。
对方一手握着把硬弓,正把另一手提的东西放下。
越昶这才反应过来,刚刚正是被他用弓套了脖子,弓弦勒着往后拽。
时旭东……他猛地咳嗽,回想起来,连沈青折的后事都是时旭东处理的。
以亲属的身份。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就勾搭上的。
越昶也是后来才查清楚,是时旭东帮沈青折埋的尸。
居然一直没有人追究他的包庇罪。
越昶怎么也要追究一番。
“时纪委,”越昶忽然笑起来,“不知道被火烧死的感觉如何?”
时旭东正把给老婆买的吃食放下,听到这话,面沉如水,一句话都没有说。他抄着那把硬弓,照着越昶的面门直劈过来。
越昶反手一挡,顺势抽出环首刀,刀身在阳光下折射出幽蓝光芒,斜切而过——却只划破了外层角筋,刺入弓里侧牛角缝隙,一时不得脱出。
时旭东趁势往前下压,借着弓身的弹力反身跃起,兔起鹘落,准备将之踹飞出去。越昶却也顺势往侧边稍移身形,叫对方扑了个空。
去势不减,时旭东触地时一个滚翻,消减冲击力,撞碎了一路的陶土花盆,声响引得屋中的人纷纷出来看是怎么回事。
吐蕃使臣与南诏使臣竟都在此处,此刻隔阂尽消,居然头挨头看热闹。
薛涛也走到了门边,手里还拿着份没写完的文书。
她看见时都头从一地狼藉里翻身起来,拍拍身上的土,似乎是还未整理好,那校尉却已提刀而来,动作迅疾。
刀锋凌厉,然而时旭东侧身躲过,随即用硬弓套上。
时旭东的硬弓部分裹铁,与兵戈相碰,竟然有细小火花迸溅。他一路顺势套到腕处,便往旁发狠一拉,叫越昶脱手。
然而越昶却并未脱手,反而向外平砍来。
间不容发,时旭东只得及时脱身。
弓弦断裂。
越昶只可惜这不是时旭东的人头。
弓弦在两端散落,随着主人的动作在空中散出优美的弧线,硬弓被当作刀一般劈砍而去,居然发出了铮然之声——
铁胎弓。
不只是外表部分裹铁,弓背也镶有铁条,使得弓身极重,即使是以硬度著称的唐刀也无法挡住全力一击。
刀身寸寸碎裂,越昶也被逼得后退数步。
时旭东扔开弓,曲张着微微颤抖的手,慢慢攥成了拳头。
而后一拳抡到他的脸上。
“呼——”时旭东轻轻喘着气,满头满脸的汗,绕过越昶往沈青折那边走。
走着走着,才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
忘了甩一句,这一拳是替青折打的。
时旭东有些后悔地抹着脸上的汗,走近老婆,却也不离得太近,以免给他压迫感。
沈青折看上去很糟糕,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脸色惨白,只是看着他靠近。
时旭东微微屈下身子,一直盯着他。
“没事了,猫猫,没事,”时旭东低声安慰,伸手,小心地摸他的脸,“别怕。”
沈青折没有躲。
他垂下眼,拽住了时旭东的衣袖,想要笑的,但是鼻子却忽然涌上一阵莫名其妙的酸楚。
他只能努力忍回去。时旭东却笑了下:“我手上都是土。”
把白猫摸成了小花猫。
小花猫也努力笑了笑:“算是新典故?兜中饼尚温……”
“不是饼,”时旭东把那兜吃食打开,“是糖角,富春坊里新出的做法,我排了好久,这才来晚了。”
时旭东说:“对不起。”
从地上爬起来的越昶忍着鼻梁的酸痛,盯着那两个吃起了糖角的人,心想:
我他妈还没死。
几个人重新在屋内坐定。气氛或多或少有些诡异。
打归打,谈还是要谈,虽然肉眼可见长安和藩镇是绝对谈不成了。
剑南西川的都头,把长安的校尉给打了。这件事太诡异了。
当事三人,一个脸上挂着明显的伤,面色阴沉,一个束手立在他们节度使身边,没什么表情,至于事件最中心的西川节度使面色沉静,但脸上带着可疑的脏痕,似乎是土。
薛涛的视线从他的脸上,挪到时都头还没洗的手上。
啧啧啧。
这比月报上沈青折胡编的什么行纪精彩多了。
暗流涌动。
薛涛率先打破了沉默,笑吟吟道:“刚刚便说的是,吐蕃当归还秦、安乐、原三州,统一归西川管理。赔款八千缗,可分数年交付。于维州、雅州开互市,互市贸易自由,不得横加干涉……至于云尚结赞,首恶当诛,处斩后头颅当带回长安,献与陛下。”
一条条说下来,吐蕃使臣皮笑肉不笑。
“南诏国都由太和城迁至羊苴咩城……”
南诏使臣肉笑皮不笑。
“若是没有疑问,二位便可报请国主了。烦请通告,西川不怕再打一次,只是下一次便不会只到维州为止了。长安么……”薛涛看了一眼按着伤口的校尉,甜笑道,“也是这个意思罢?”
越昶阴着脸点头。
两位使臣忙不迭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屋子。除了刚刚看热闹的时候松快了些,这几天都在这儿遭罪,刚刚这三个人进来,叫屋里都冷了几个度。
总算是谈完了。总算是能走了。
他们走了,沈青折开口:“如果曲将军还是那些条件,就不用谈了。”
越昶说:“怎么?不愿免赋税么?也是,成都本来也交不上来什么税。”
沈青折抬眼,看他一眼。
“你说要谈赋税,那就谈赋税,”他说,“西川交给长安的赋税少,但各种名目的月供、年供却源源不断地送往长安,这件事便不认了吗?”
其实沈青折很清楚,自己是在强词夺理。
各地藩镇赋税交不上去,却喜欢给长安各种名目的“上供”,就像老板不给员工涨工资,却喜欢发各种名头的奖金一样。
涨了工资,日常支出成本就增加了,而奖金是可以随时调整的,是不稳定的。
与此同时,还可以上供的名义,更进一步榨取民力,搜刮民脂民膏。
很难说长安那边知不知道,但是缺钱是显而易见的,收不上来赋税也是无法解决的困境,于是只能靠藩镇的打赏勉强过活。
“看来沈节度是铁了心。”
“是长安先让人寒了心,”沈青折说,“你们拉着军队来了,在德阳一驻就是十几天,我们打九陇的时候不见援助,打维州的时候也不见踪影,倒是局面平稳了,这个时候跳出来找我要出界粮。打的什么主意,也不用我多说。”
“那就是谈不了。”
“谈不了,”沈青折说,“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战场见吧。”
走之前,越昶回头看了一眼,檐下,沈青折侧对着自己,夹起一根烟。那个碍眼的纪委正给他点烟。
“沈节度果然伶牙俐齿,”越昶说,“以前在我床上叫我越昶哥哥,也叫得挺甜的。”
沈青折侧过脸来,烟雾把他的侧脸笼罩着,显得不可捉摸。
他冷冷看了越昶一眼,随即嘴角扬起。
“我一辈子最伶牙俐齿的时候,就是在杀死你父亲的时候,”沈青折笑着说,“放心,我让他走得明明白白的。”
第56章 地狱开局
沈青折嗅着些微的梅子香气,捏了捏干瘪的烟盒,长长的睫毛垂下。
时旭东接过手数了数:“还有五根。”
“嗯。”他简短地应了一声。
刚刚回到成都的时候,看见小院里一片狼藉,沈青折也郁闷地抽了一支。那是倒数第七支。
他咬着倒数第六根烟,抬眼去看。好不容易收拾干净的小院里,又是狂风过境一般,满地泥土,花木断折。时旭东那把弓静静躺在地上,中间是裂痕断茬,弓弦崩裂。还有一把刀身碎断的环首刀,在阳光下折射出冰冷的金属光芒。
这就是两只狗加一起的拆家能力吗?
时旭东也跟着去看,赧然道:“我来扫……”
他去找扫帚扫地,沈青折看着他的背影,烟雾里看得不是很清晰。
一根烟的时间,似乎被无线拉长,许许多多的事情如一条冗长河流般淌过沈青折的脑海。
他和越昶之间,不是没有过很动人的时刻,但最后都像是幻梦一般破灭了。倒像是他在一厢情愿。
闹成不可收场的地步,归根结底,还是他骨子里的懦弱作祟。
不然不会因为越昶,推迟了自己的计划。
还报有期待,还怀有希望,所以即使是知道他订婚了,还是会一次又一次地见面、上床,然后一次又一次希望落空。
明明在知道那个消息的时候就该离开的。
烟抽得只剩一小截,沈青折准备丢掉。时旭东却拎着扫帚过来,脸上闪过挣扎犹豫,最终弯下腰,捡起了老婆的烟头。
沈青折失笑,递上手炉:“怎么捡烟头抽?”
“剩的不多了。”勤俭持家的时旭东说着,把烟头凑近沈青折的手炉,重新点燃。
剩下的一小点两口就没了,再抽下去就要烧到手。尼古丁充塞着肺叶,时旭东挨着他的肩膀,状似无意地碰了碰他的手指,小声说:“你叫他越昶哥哥噢?”
沈青折抬眼,看着某只闷闷不乐的狗:“我比你大。”
“一岁而已,”时旭东的不高兴很明显,“你都没叫过我……算了。”
沈青折好笑:“怎么算了?”
“时絮每次叫我哥,都是要我帮她写作业,要么就是帮她搬东西,还有帮她买卫生巾,”他无奈道,“还好妹夫出现得早,让我解脱了。”
“那要是床上喊你哥哥,你会萎吗?”
时旭东不敢保证:“……要不试试?”
诡计多端。沈青折评价。
“就想听我叫你哥哥,等着吧,等我心情好了……”沈青折忽然想到什么,“你说你帮你妹妹买什么?卫生巾?”
卫生巾。
第二天,沈青折私下跟薛涛提了这件事。
也不是觉得羞耻,而是在古代这个环境,他一个男人出面,最终的效果可能不大好。而且女子月事、癸水在此时被视为不祥之兆,甚至有些地方会把来月经的女人赶到屋外面住,避免把霉运传给男人。
薛涛倒是很大方:“平常是用布条,裹上草木灰……”
“用完要扔掉吗?”
“哪里来这么奢侈的做法?”薛涛说,“洗洗便是了,还有好些姑娘家连布条都用不上。”
沈青折怔了一下:“会得病吧。”
薛涛看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恍然大悟般,小声问:“沈郎是不是……嗯……”
“嗯?”
薛涛把他上下一扫:“南诏有人说,世上有种人为雌雄同体……”
沈青折明白了,失笑:“可能是有这样的人,但某并非如此。”
“哦哦,”薛涛将信将疑,“这事奴记着了。只是现在事情多,怕要过段时间再议。听崔郎说,现在快要到发冬装的时候了,府里的布要紧着军营用。”
沈青折叹气:“这件事我也知晓。”
军资中的一大笔支出,就是军衣,唐军队是春冬衣,也就是一冬一春,每年两次给衣。且一般不是拨成衣,而是发布匹,有时也会把衣料折成钱发出去。
一副春衣是八事,蜀衫、汗衫、裈、袴奴、半臂或长袖、幞头、鞋、袜。一副冬衣五事,袄子、棉袴、幞头、鞋、袜。看上去似乎冬衣比春衣少,但单单说袄子,军衣袄子是背后开衩的特制袄,一件这样的袄袍就要帛三丈五尺,棉八斤。
当然并非丝绵。要是用丝绵,沈青折估计现在就投了摩诃池。
他们要对上曲环,又是冬日作战,不穿好穿暖,就不用提战斗力了,行军都格外困难。
正说到军衣,崔都头顶着大胡子,踏入院中:“听说昨日有人在此处大打出手?”
没人,有狗。
沈青折到现在都不适应崔宁的大胡子,别开脸往屋内走。
崔宁茫然:“怎么了?”
薛涛扫他一眼,施施然进了屋。
此番回来见到崔宁的大胡子,刚开始薛涛还颇觉新奇,很快就觉得扎得慌,把崔宁赶了出去,让他胡子刮掉前别来找自己。
崔宁被上司和姘头有志一同的嫌弃,茫然又委屈,也跟着进了屋。
仍旧是那个“临时指挥所”,少了黎逢春,多了时旭东和黎遇。
沈青折仍旧坐在上首,支着下巴看面前的地图。
剑州地图。
他回想起来第一次和崔宁见面,对方便说的是——“剑州崔宁”。
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打下剑门关,便是如同打下了整个剑南西川。他们若想要平平稳稳过日子,必须要把曲环那些人赶到剑门关以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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