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口刚要骂,却忽然意识到——这不正是自己前些日子与廖秉忠“密谋”过的情形么?
——若皇爷真有不测,东苑上下尽在高囿等人的掌控之中,再有廖秉忠与内廷之中牵线搭桥,让东厂与锦衣卫俱为己所用,按下消息秘不发丧,再以圣上口谕召诸皇子觐见……夔朝的下一任皇帝便会由他们几人扶上尊位,而他们便是钦定的辅政之臣。
在新朝依旧是享不尽的富贵无极,谁会拒绝如此天赐良机呢?
这样的可能仅仅是想想便令人胆寒。崔叙连忙将心中所思一五一十地道出。
王缙听得认真,末了甚至点评道:“颇有几分道理,却不知有几分可行。东苑再好,也不是密不透风的墙。若不能掌控禁卫,身在宫外一刻,便多一分变数。”
他紧接着抛出一道难题:“要是有人以皇后名义宣达旨意,说高囿挟持皇子意图谋反,届时你们又该如何应对?再退一步,若夔宫有所察觉,到东苑的脚程太远,其间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固守此地,反倒可能背负弑君的罪名……”
崔叙知道皇爷总会比他想得更多、更远,但他此时有些乏了,心上淤积着溃烂的泥潭,无力支撑太多沉重的思虑。他摇了摇头,伸手攀在那段温热的颈边,凑在耳根底下吹着枕边风:“这样不是更好么,密谋者身死,新帝由群臣拥立,效仿哲宗故事,一样能坐稳江山……皇爷多歇歇神,少盘算这些荒唐事,好么?”
王缙抱着怀中人仰身躺倒,枕着堆在床脚的锦被团,手上轻轻拍着崔叙的背心,语气疏懒地说着:“我怎么能不考虑,若有一日明礼下毒与我,我总要早作准备才行。”
“皇爷又在拿奴寻开心。”崔叙听后仿佛并不惊诧,贴着他胸膛里同样平稳的心跳,目下了然,失笑道,“您明知道我做不出那等事,借十个胆子也不敢。”
“是么?”王缙注视着那双困乏得耷下眼皮的眼睛,听了他不甚上心的回答,目光也未有方寸挪移,扳过中人的下巴来问道,“明礼的胆子倒是刚刚好,刚刚好够给……”
拇指指腹轻轻擦过湿润的唇瓣,话里有欲言又止,许是留给崔叙反应,但中人并没有因此抬目看他。
“他是皇爷的儿子。”崔叙不打自招。
他说着挣开皇帝的怀抱,抱膝坐起来,口中却是与这番忤逆举动不相称的话,语气恭敬如斯:“也是未来的天子,那便同样是奴的主子。奴照旧会忠心不二,侍奉他一生。”
王缙打量着他的一举一动,好声好气地哄道:“我可没有那样说过。”又追问:“那王玳呢?”
“奴记得皇爷曾说过,要将他视作奴的子息。”崔叙翻过身,大不敬地骑坐到皇帝的胸膛上,比不久前的三催四请要利落得多。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君王,反问道:“不知如今还作数否?”
王缙笑起来:“你话里还有话,不妨一道说了。”
“奴希望白鹿去他该去的地方。”崔叙目光炯炯地盯着他,“建藩于边地,做个塞王拱卫皇室,这也是皇爷答应过的话。不许反悔。”
王缙看起来听得认真,却已趁着说话的当口,将双手伸向中人裸露的腿弯,爱不释手地抚摸着,仿佛与之相比起来什么都不紧要:“我当日说过,可封他作沈王……”
“代王无嗣,大同宣府一线,势必不会再还给晋王了。若要过继,依《宗藩条例》所定,小宗不可入继大宗。”崔叙将心中的考量一一道出,直到图穷匕见,语气也锋利,“虫虫是长子,锦奴又是曹妃的心头肉,老四是不在册的庶人。除过白鹿,皇爷手中还有更好的人选吗?”
“没有。”王缙爽快地回答,双手捏着他的膝头抚按着,不免有些意外,“为这点小事,还值得明礼这样煞费苦心么?其实你只消开口……”
崔叙捧着他的脸态度坚决地打断道:“这是我的决定,我一个人的决定。”
“明礼总是陷我于两难。为我送来千载难逢的机遇,又要我眼睁睁地看他溜走?”王缙遗憾着,沉默良久以后才为他的话添上一笔可有可无的注脚,“我会有些舍不得。”
“机不可失,皇爷自当紧握。无论此事如何收场,奴都不会怨怼您。”崔叙决然道。
--------------------
休假第一天!
感谢阅读
第369章
酉时,增成宫中。
杨贤妃亲自守在皇长子榻前,将宫人送给自己的食盒放在床头的小柜上。她并不急着果腹,而是回身探着儿子额间的温度,一声声地,唤他的小名。
直到一滴泪落在榻上昏睡之人的面上,恰好滚到唇边。合目静卧已久的王琮忍不住去舔自己被浸润的唇,是咸的、也是苦的,不知是泪,还是那片纸页留下的古怪的药草味道,在舌尖久久不去。
记忆中的母亲从不曾哭过,无论是在突然得知圣上遇刺的消息后,还是封宫的那段惶惶不可终日的漫长光景,又或是无数个独守空房的夜晚、无数次目送圣上离开的背影。
待他无比亲昵的母亲是一尊无喜无悲的瓷像,纯白的釉质从未剥落,永远在人前温和地抿出一点笑影,在幽闭的深宫中,默默护佑着她身边的每一个人。
选侍、婕妤、贤妃……无论何种身份的改换,都丝毫没有在她身上留下过什么痕迹。岁月如水,王琮渐渐长大,但她依旧年轻,居止俭素,不争不抢,待人一贯的亲和宽简,在宫中挣得菩萨般的口碑。
可细究起来,又觉得她从不真正快活。
“母亲。”王琮在她的呼唤下奇迹般地苏醒过来。
眼睫颤动着,却不敢抬眼去看母亲的脸庞。他知道自己已经铸下大错,违逆了母亲多年来的教导。是他的所作所为教母亲失望,惹得母亲落泪了。
王琮的年纪还小,又是自己亲手抚养长大,但杨慧持深知从此日起,她再也不能仅仅将他当作是自己的孩子看待了。
某种程度上来说,其实早该如此。
这个孩子本不该诞生在这世上,若不是襄儿的苦苦哀求,当年她恐怕会默许王缙纠正这个弥天大错。
快有十年了。
她还会不时在梦中追忆起自己与王缙相识的那个夏日。
在姑母——哲庙顺太妃杨燕卿的一手撮合之下,她在寿康宫花园中“偶遇”了“误闯”进来的年轻君王。
那时他还是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内廷中虽有一后二妃,但俱为太皇太后择选。唯一从王府带入宫中的玩伴也遭到贬谪。
姑母跟在太皇太后身边侍奉多年,对她的脾气、手段,以及择选儿媳的要求了如指掌。孝定皇后虽是惠宗宫廷倾轧中名副其实的最后赢家,但其生性良善,不擅谋算,在惠宗的羽翼庇护下甚至连明哲保身也不甚懂。
辛氏、任氏乃至屡受外人诟病的曹氏,都是她精心挑选出的规矩本分的良家女子,守着君与臣的界线,挣不开夫与妻的桎梏,做不成枕边的知心人。
姑母教会她,如何剜出自己的心,倾尽所有去爱恋上一个人,哪怕这个人是遥不可及的九五之尊。
再将命运交予上天,等待他作为一个寻常人的回答。若是无果,姑母便将她风风光光地嫁出宫外,还要为她谋一个县主的名头与待遇。
她见过姑母怎样爱哲宗。
所以她也做到了。
王缙则给了她超出预想的回应。
他给了她一位少年无用的爱,比咸若馆的花枝凋零得更早。
大喜过望的姑母催着她为皇帝诞育子嗣,许诺说生下皇子便可以离开这座吃人的监牢。姑母会以祈福的名义送她到鹤鸣观带发修行,等有一日金蝉脱壳,做天地间来去自由的女冠。但彼时的杨慧持已经不想走了。
她又看见镜中的少女微笑着,在所谓的情爱的驱使下,不自量力地说要长伴君侧。纵然是抚育其长大、教养其读书识字的姑母也不能操控她的心意。
直到她撞破皇帝与自己最亲近的朋友……年轻的君主将之视作再寻常不过的意外,提出要循例为其铺宫。好在常襄儿拒绝了,为她的主子保住了最后一分颜面。
等到她万念俱灰地求着姑母送她出宫时,姑母却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反过来向她讨要心心念念的皇孙,凶神恶煞一般,吓得杨慧持在噩梦中辗转数月。
僵持的局面被一则喜讯打破。常襄儿有孕了,还是等到王缙遣人赐下一只玉碗,杨慧持才迟迟醒悟。
那时曹、任二妃相继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在众人期盼之下,皇后诞下的却是弱质多病的皇长女。
她忘不了常襄儿是如何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和难产那夜一样哭到声嘶力竭,断断续续地说,说她有负于自己。在常襄儿生产以后缠绵病榻的那段日子里,杨慧持眼睁睁看着她的生机在眼前消逝,明白是她代为受苦,替自己一点点地死去了。
闲来读史时,她并不知道那会是未来的谶言。宝应年间发生过的苦难又在眼前复现,唯一的见证者太皇太后却骤然薨逝。
她年少轻付的爱是一场圈套,猎物上钩了,到后来困住的却是她自己。
于是只有埋葬挚友的尸身,抱着襁褓中的皇长子,毅然踏入权力的漩涡。
所以如今看来,他们更像是盟友。杨慧持残忍地想,她被迫从姑母手中接过未竟的事业,而王琮则是自己手中已经失控的傀儡。
那是她亲手埋下的因,结成的果。
她的沉默,她的啜泣,在寂静无声的宫室内回荡,在一念一刹的瞬息间,无限放大着王琮心中未知的恐惧与难言的愧疚。
他禁不住开口去问,还想着要伸手替她拭泪:“母亲,你怎么哭了?”
“母亲哭了吗?”杨慧持不由分说地按住他锦被下的手,映在屏风上的依旧是她一人伶仃孤寂的背影,话里却有笑,“真的,不知怎么就落下泪来了。”
苦涩的笑容里,泪水断了线地滴落着、汇聚着,流淌进王琮炽热的眼眶里蒸发。
“母亲,我其实……”他想要辩解,却被母亲接下来的话打断。
“你或许骗得了他们,但你骗不了你的母亲。”杨慧持摇着头,语气中并无多少苛责,仿佛是在自问,“你该告诉她,为什么?”
王琮双眼湿红,嗫嚅道:“说了,母亲会相信我吗?”
杨慧持的目光前所未有的严肃,说道:“惠贵妃半个时辰前已经下令,将崔雍妃母子软禁在后院。宫中戒严,各路人等不得走漏半点风声,但是亲历者都知道——你的弟弟,成了毒害你的嫌犯。”
“我……”王琮一时语塞。他不是没有考虑过后果,但事发前留给他的时间太少,不足以将所有人的退路都考虑进去。譬如他的弟弟王玳,将会因此背上怎样的罪名。但他始终坚信,这样显而易见的事,只要稍加调查,一切便会真相大白的。
更何况……
“圣驾明日回銮。增成宫将彻夜燃灯,这一夜会很不好过,东厂、锦衣卫相持不下,如今也没个主心骨镇得住他们,全赖惠贵妃一人苦苦支撑,谁都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杨慧持说话时的疏离神情仿佛在讲述与她无关的事情,和以前为王琮讲述宫中掌故时一样。
王琮到底还是心智不成熟的小孩子,东厂、锦衣卫乃至女官之间的纠葛仅是知晓有那么一茬,却是没法分清个中厉害的。他从母亲的话中隐约猜到三方勾心斗角,拖延下去恐有不利,只得咬牙承认道:“我是为了母亲才这样做的。”
杨慧持蓦地低头一笑,藏在影子里的目光更为空洞了:“为了我?我何时教过你这些?”
王琮这才感到后怕了,吞吞吐吐地交代:“是……圣上教我这样做的。”
最糟糕也最合乎情理的猜想得到了印证,打破了长久以来的希望与侥幸,那道一直守候在床边的影子忽而落了下来。杨慧持崩溃了。她扑在床头泣道:“是啊,你是他的儿子,身上流着他的血,怎会不像他呢?”
她泪流满面,自言自语着,不指望有谁能给出一个答案,来解答她多年来注定没有结果的付出。
“圣上会封我做太子,那时候母亲便是皇后。这是母亲应得的。是圣上负您,我只是替母亲挣回您应得的东西。”王琮赌气说道。不论付出何种代价都在所不惜。他红着眼,没有掉下一滴泪来。
--------------------
休假第二天。
过了这么久,稍微细化了一下三年崔叙外放时宫里的故事。
感谢阅读!
第370章
三月三,上巳修禊。代王妃、灵丘县主,与已出适永城侯郭家的寿春县主相约外出踏青,留宿在景山脚下。因而胡昶星夜登门来访,仅有喝得酩酊大醉的代王一人在府上酣睡。
一盆用来净手的温水浇上去,湿了头颈与襟口的王恂歪在坐榻下连打了三个喷嚏,饧眼看向来人手中的铜盆,对着映照出的自己模糊的影子断喝一声:“你是何人?”说着便要撑起身,作势要取堂上宝剑来防身。
真是醉得不清。胡昶摇了摇头,怕他跌伤了坏事,赶忙丢开盆,走上前去扶了一把,唤道:“殿下看仔细了。”
王恂其实一早便听出了他是谁,正等着投怀送抱,一扭身,连人带自个儿一道扑摔在地毯上。
“这下才算看仔细了。”王恂得逞地笑着。他迷瞪着眼瞅见那身黑黢黢的臭袍子,扯过襟口一看,分明是五城兵马司的服制,酒登时醒了大半。
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书生,裹一身干净得不染纤尘的戎装,怪不得怎么瞧他怎么别扭。
“你怎么来了?”王恂打着酒嗝也不忘损他,又揽着他的胳膊问道,“出什么大事了?值得咱们胡大学士乔装跑上一趟。”手上是真不老实,“乖乖,再教我仔细瞧瞧。”
胡昶摔了个眼冒金星,周身关节都隐隐钝痛着,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握拳捶着他胸膛,隔开半个身位说道:“还闹?宫中出大事了,你不知道?”
那力道挠痒痒都嫌不得劲,王恂一脸无所谓地松开手,翻过身去,仰面朝天躺在地上,抻了个懒腰,呵欠连天:“你要是不来,我一觉能睡到大天亮,哪里知道宫里的什么事。”
159/165 首页 上一页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