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生母郑红霞帔不在身边,但他在面对二位身份贵重的皇妃时并不露怯,和其他宫人一样伏地拜礼后,便听话地走到惠贵妃身边,坐在她怀中说道:“殿下在教奴习字,怕二殿下看见生气,便让奴去别处等着。后来听见外头吵闹,奴偷偷出来看,就听说殿下晕倒了,却没看见殿下。”
杨贤妃又问:“那时书房可有什么人出入过?”
“奴在时没有看到。殿下说过,不能让旁人瞧见。”他迎着杨贤妃焦急万分的目光看去,平静地回答道。
平心而论,他避重就轻的回答对他的年纪而言已十分高妙。事实上他也并未撒谎,仅仅是隐瞒了王琮喂给他白糖糕这一点而已。不过想要瞒过杨贤妃还是欠了些火候。
但杨贤妃并未当场拆穿,而是与蒙在鼓里的惠贵妃相视一眼,点了点头。附和着惠贵妃的猜想:老四和宫人们说的差不离,那盒白糖糕确是皇长子最后的入口之物,又没有旁人在场,必定有极大的嫌疑。
可碍于它的来历,屋中竟无一人开口要求杜御医上前查验。
众人面面相觑之时,王玳像是意识到什么,急忙嚷道:“这是崔伴送的,他亲手交给我的。”稚子的记忆里省去了谷长泰这么号无关紧要的人物,一心记挂着糕点的珍贵,不容许他人妄加揣测。
他这番话讲完,在场之人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了。
崔雍妃在他话音未落时便扑通跪倒在地,按着儿子的后脑勺护进怀里,强撑着几分理智说道:“恳请惠贵妃下令将此物封存,待查验以后,还我们母子俩清白。”
杨贤妃心中已有猜度,默不作声地走上前,将母子二人扶起,捉着她的手抚摩着,温声安慰道:“哥儿这病来得蹊跷,尚不知是何缘故,好在并不十分凶险。妹子莫要因此吓坏了二哥儿。待医官们来此会诊,一切都会分明的。”
可他们等来的不是皇帝的旨意,而是圣驾已至东苑的消息。这是王缙计划已久的出游,久到他身边侍奉的人大多忘记了这一回事,仓促得仿佛临时起意。
崔叙也这样认为,当他做完计划中的一切回到甘泉宫时,皇帝已经换下了与阁臣会面时的装束,正在贺逢春等人的服侍下穿戴软甲,试佩宝剑。身畔还有一位年轻的内侍捧着为他准备好的衣衫。
不是宁醴,更衣时问到他名叫娄荣,从前是在成安身边伺候的内使。崔叙没有再好奇更详细的履历。
他在娄荣的服侍下换上那件式样普通的侍卫骑装。皇爷难得没有再为他大费周章,去难为尚服局命人裁制花样百出的奇装异服。
但这件衣袍穿在身上的感受却很服帖,像是量体裁衣过的,也没有新衣上身的种种不适。
他几乎能够以此断定,皇爷或是皇爷择定的人选曾穿过它在殿中行走。余光比着娄荣的身量,只这样看去一眼,崔叙便不由嘲弄起自己的多疑与善妒。
“崔侯笑了。”正为崔叙整理腰带的娄荣感慨道。
娄荣脱口而出的称呼让他愣住了。也许是在甘泉宫的数月里少有与人交谈的机会,崔叙多嘴问道:“我在你们心中是什么凶神恶煞么?”
腰带扣紧以后,腰间则挎着一柄已开封的剑。崔叙跟随代王出巡塞外的时候也会佩刀,但不曾见血。可在天子左近身怀利器的感受还是大不相同。
娄荣迟疑道:“旁人怎么想不知道,但义父曾说,若有机会到您名下当差,万不能错过了。”
崔叙审视着他年轻的面容,有些意外他的直率,可惜眼下不是答应这些小事的时候。他叹气道:“时间太紧,便不用重新梳发了,你替我收好这只发簪,包个幞头就是了。”
“好,奴也要一道去东苑的。之后再送还予您。”娄荣欢欢喜喜地领下了这桩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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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4章
于是王缙与崔叙一人一骑,将出巡时所必需的仪仗辎重远远甩在身后。
从夔都到东苑的沿途风景,崔叙已看过许多遍了,还曾在雨夜里策马跑过一回。那些过往的经历在眼前纷纷闪过,刹那间便被抛诸脑后了。但与王缙并骑而行的体验却还算新奇。与记忆中不同的是,官道上除了南来北往的官差、旅者与商队,还多了上巳踏青的游人。
有的乘着装饰繁缛的马车,四角坠着叮当作响的银铃,有的则坐在灰蓬蓬的驴拉车上,茅草堆上的孩子们手牵着手,唱着不知名的歌谣。还有徒步行走的书生,三两结伴,对着目之所及的一草一木飞花娱兴,飞扬的神采也许会引得车厢内的淑女掀帘回顾。
——圣驾出巡的消息还没有追赶到这里。
王缙策马悠游自在地穿行其间,崔叙须得专注地把住辔头,才能紧紧随在其身后,又不同别的马车与行人发生擦碰。好在这些年来崔叙的骑术有所长进,倒也不算太难。
行至半途累了渴了,他们便在道旁的熟水摊歇坐片刻买水吃。这样临时搭起的凉棚还有许多,供行人商客歇脚,也供小贩们摆摊叫卖。馆驿前后热闹得像是大相国寺的万民市集。
崔叙知道往来的民众里也会有隐卫们的影子,但还是由衷地为这样难得的时光而发自肺腑地高兴:“这样好的天气,要是白鹿也能一块来踏青就好了。东苑也有的是地方跑马。”
王缙眺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半晌没有接话。在崔叙想要起身的时候,他又在衣袖下轻轻牵住他的手,说:“他以后还会有很多日子可以玩乐……”
崔叙低下头,不好意思再问。
他忘了王缙已经过了放纵的年纪,台谏官也不再热衷于追究他偶有的逸乐。批评首辅孙彦远擅权揽政、勾结朋党、铺张侈费的劾本多过了内廷与外戚,矛盾渐渐回到了内阁与百官之间。
他们开始关心王朝的继承人会是什么样的出身、教育与品性,而皇帝在政治上已经是未老先衰的垂暮之人了。
前十年的垂拱而治中,他与内阁之间相处的默契逐步形成了稳定的秩序,经历多次叛乱、肃清的冲击依旧牢不可破,臣民们相信下一个、再下一个十年也会如此。
孙彦远以后,是叶惇与梁同懋,再往后是孙彦远的接班人高圜和驸马梁世邕,偶尔会有蒋冕那样的粘合剂幸运地选入阁中,作为天才们之间交锋的缓冲。
皇帝将长远的规划清晰地罗列在同一届内阁之中,教所有人都看得明白,也生不出旁的心思。
他悄悄回握住那只手,说笑着:“皇爷说得自己多老似的,我看这双手摸着却还年轻着呢。”
王缙也笑:“许久不作画,不拿刻刀,手上的茧都软了许多,这会儿还摸得到吗?”
崔叙有意去捏,还真是如此,仅留下淡淡的轮廓,唯有握笔写字磨成的胼胝还厚着,与他自己的长在一样的地方。少年时的习惯难以改易,但在大同时忙于案牍,他的字竟练得好了些,不知皇爷是否还会对着他的密报与家书一笔一划地摹写。
他这样想着,偷偷地用它们相互摩擦着,在王缙的视线里苦涩地笑起来,低眉时慢慢地红了耳尖。
……
“像白鹿那样大的时候,明礼在做什么?”王缙倚坐在亭边的靠背上,眺望着山下。还是那座熟悉的、景山上的无名小亭,春日里又是别样的景致。檐下系着轻渺如纱的帘帷,兜住一阵风、一阵花香、一阵远处传来的银铃般的笑声。
崔叙枕在他的胳膊上,背向山下回忆道:“在一处僻静的小院里,给宫里的奴仆做奴仆。”又反过来问他:“那皇爷呢?”
“我记得那时父亲还在,母亲怀着身孕,还要照顾患病的弟弟。我在哪里倒忘记了。”
崔叙忽然醒过神来:这是皇爷第一次说起他的从前——遇见自己之前。他知道他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人。王缙出生在落魄宗室之家,父亲是被坏心肠的继母逐出家门,流落至鄱阳县的。也许她是正儿八经的嫡母,在混乱的过去,私婚是一本算不清的烂账,不知道王岘的死能否算作王氏遗孤迟来的复仇。
王缙心中会有怨吗?无爱也会生恨吗?
崔叙也未见过生身父母,不愿提及这段空白,便折中地、装作不经意间问起:“皇爷还记得自己的兄弟姊妹吗?”而他窃窃打量着的目光却被王缙所察觉。
“记得他们的坟茔,很小,在家背后的山岗上。”王缙合目,同样问他,“明礼还会思念自己的亲人吗?”
太久了,崔叙已不再执着于过去的人事,可以大方地回答:“早就习惯了。以后在人间或地府寻着他们,也不敢再相认了。若是有缘,下辈子再托生到他们身边尽孝吧。”
他这样说,既是心里话,也是打翻皇爷的如意算盘。他不需要,鹤庆侯也不需要,情愿做这样的孤家寡人,也不要利字当头的亲眷。攀附权势,又注定被他利用。
“这样很好,这样很好……”王缙抚着他的背,轻声说着。
他们相拥片刻以后,崔叙才慢慢听出弦外之音:皇爷不会再认回自己在太原、大同的亲眷了。他是先帝的养子,正如自己是义父的养子。过往的出身已无关紧要,一路以来,他们已经走得太远,难以回头了。
但崔叙不明白王缙为何突兀地提起。是找到了自己的家人了吗?是厘清自己的身世了吗?是要为宝应新政的无辜死难者讨还公道了吗?他的心被这个无端的猜想拿捏在皇爷手中——但他知道自己不可以再开口追问了。
王缙果然也没有再提。
他和皇爷挽着胳膊走在山间的栈道上,如诗词中吟诵的那般把臂同游,却各怀心事。他们不约而同地望向远处草地上围起的裙幄——风吹起大红的裙摆,露出飞扬着的少女们动人的笑靥。于是他们又说起那位明媚鲜妍的姑娘,那位隆庆长公主的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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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5章
“她还赖在鹤鸣观吗?”崔叙旁敲侧击地问。
“王静通已经接她回去了。她现在只听她大姐姐的话,二姐姐苦口婆心地劝,也听不进去了。”
崔叙轻轻“噢”了声,又问:“她看着大姐姐、大姐夫那般恩爱,也没有生出一点小女儿心思么?”
王缙十分煞风景地冷笑着:“梁世邕同她,可未必真如传闻中那般恩爱。”
“皇爷又嫉妒人家小夫妻了。”崔叙也不落下风地阴阳怪气道,“不会还要拿他们成婚十七载,膝下仅有一子来说事吧?”
“就这么随口一句话的事,你还要拿来打趣我多久?”王缙有些后悔当日憋出那些无厘头的话了,不惜同中人说起太康长公主府的阴私事来转移注意,“王静通身子底不好,长至成人乃是幸事,而生下梁邃便已是极限了。不是有算命的说过,她应当是男儿身么?邓青陟当年逆天而行,她也如此。”
崔叙听得云里雾里,倒也解了几分惑,知道皇爷与长公主的关系不如看起来那般好,也不如有时他口中那般坏。至于那些秘药,也说不准是代为经理,并非蓄意谋害。
一时半会儿说不清的事,崔叙也不多想了,转过头紧追不舍地问起另一桩:“皇爷莫打岔,难不成真要把畹兰留成老姑娘?”
王缙委实有些无奈道:“凭她现在的浑脾气,无人敢逼她嫁人,改日她若兴起,瞧上谁家了,也无人敢不娶她。头痛啊。”
崔叙也没有见过皇帝如此为难的时候,噗嗤笑道:“那样也好啊,一切都由着她自己的心意。国朝的公主还没有这样自在过呢。她若是我的妹妹,我便希望能一直留她在家中,莫去夫家受苦受罪了。”
她若是崔叙的妹妹便好了。王缙也这样想着。
那间藏书阁还是几年前的老样子。临近池畔,岸边却并无袅娜树影,是特地辟开的一处幽径相通的豁然开朗之地。阳光从窗格中照进来,投下一道道飘浮着岁月与尘埃的暖黄光束,间或落在屋中的某处。
崔叙在这里见到了崔雍妃口中差点被拿去焚毁的那些画稿,哪怕是精心装裱好的画轴,也被随手弃置在房间的各处角落里。幅轴长长短短,用材不一,几乎扔得遍地都是。如若不是对画中主题心知肚明,见到这样的情形,他也会和惠贵妃一样犯颜直谏,批评皇帝的靡费之举。
但崔叙只要手痒看过了其中任何一幅,便羞于开口。
“明礼喜欢吗?”王缙在门帘边站定,回过头,厚着脸皮问道,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画中人,与画中“人”身上。
崔叙匆匆卷起那幅藏有他赤裸身体的画轴,不动声色地放归原位,兜着袖向着皇爷走去,也不开口,镇定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王缙静静地看着他,不多言语,转身走进了书房中。
除了字画,还有他亲手篆刻的印章,也没有了任何用武之地,成套地摆放在书房里,作为案头的点缀。篆章人挑选玉石的眼光不拘一格,有些盈润剔透,有些晕染如画,有些质朴厚拙,还有些……珠光宝气。
崔叙拿在掌中把玩着,像邻家闯入的顽童,这里瞧瞧那里看看不够,总忍不住要伸手去摸。
他掂量着手中这枚沉甸甸的嵌宝私印,脑中随之浮现出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宝贝疙瘩。
王缙纵容他,不仅默许了他所有的冒失举动,还从书架旁的柜子里翻出零碎的回忆供他赏玩。
于是崔叙接下来便看到了竹编的蜻蜓、鬼画符的草纸、泥塑的磨喝乐……王缙将那段短暂的少年时光都藏在了这里。那些崔叙以为已经同荒废的淮王府,一齐消失在记忆里的老物件,也都静静沉睡在这些笨重的木抽屉里。
“皇爷是什么时候把他们找回来的?”崔叙忍不住将它们拢进怀中抱着,满脸的惊奇,还有藏不住的欣喜。
“这间小阁楼建好以后,便从宫中迁过来了。”王缙走到高几前掀开灯罩,借烛火点燃了一线香,回过身歇坐在案后的圈椅里,合目道,“他们一直在这里。上回来的时候眼疾未愈,就没有找出来给你瞧。”
他太懂得如何拿捏崔叙的心思,每次提起从前那些日子,都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恋旧的中人囫囵个罩进去。崔叙逃不掉,也不会逃,乖乖守在他身边,手里摆弄着那些陈旧的物件,一件件说起往事,陷入名为幸福的短暂幻觉里。
而这间亲手设计建造的小阁楼,又何尝不是他为自己编织的南柯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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