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揩了揩泛红的鼻尖,继续说道:“岁岁一直冒冒失失的,若说了什么不应当的,崔侯不必放在心上。”
邓青陟当年逆天而动,她也一样。崔叙猛然想起皇帝前不久的疯话,便感到一阵心悸,半晌没作声。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又或许是后人牵强附会,毕竟仁宗以降,皇室子息不丰是人所共知的事实。
宫中已有一个缠绵病榻多年的稚童在母亲怀中夭折了。皇帝可以波澜不惊、甚至歌舞升平地度过那个晦暗的日子,旁人却做不到。
“小福……”崔叙喃喃念着,任敬妃哭干了泪水的灰败面孔又在眼前浮现。
郭应忱瞪圆了眼,以为自己听错了,忍不住偷偷看去,正对上崔侯探究的目光。他倒也不怵,落落大方地迎上前,吱了声:“崔侯叫我?”
“你呢?你也听说了么?”片刻失态后,崔叙索性将错就错。
“私下传得沸沸扬扬的,想必许多人都已经知道了。是皇长子殿下重病了吧。”郭应忱直截了当地回答,锋芒毕露地展现着与他年岁不符的胆识。
“是的。”崔叙不假思索,给予他肯定的答复。
“那圣上是来与长公主殿下商议立储之事的么?”郭应忱继续他的语不惊人死不休。
崔叙有些惊异,望着他那双肖似其父的眼睛,接过话茬,笑着吓唬他说:“小符好大的胆子,怎么敢和我说这样的话。”
郭应忱此时才有几分顽童模样,一撇嘴,背着手觑人:“崔侯宽宏大度,应当不会追究小孩子的童言无忌吧。”
崔叙这才问他:“你父亲呢?”
“昨日闻讯进宫以后,便一直没有回府。早些时候舅舅来看望母亲,母亲就把我支到这里来了。”郭应忱交代完,自觉诚意满满,便问道,“皇长子殿下,真的病得很重吗?”
面对小符这样颖悟的孩子,崔叙的话并没有说满:“都说吉人天相,兴许熬过这一劫,一切就都会好起来。”
圣驾将要回銮。因并非休沐之日,梁世邕不在府中,便是王静通独自将他们二人送到府门前,临别道一句:“圣上保重。”
轿帘落下前,显露出些许疲态的王缙闻声偏过头来,说道:“你也是。”
“崔侯。”王静通又唤。随在皇帝身后登车的崔叙循声回头,听她笑着点头致意:“您也多保重。”
崔叙颔首以应,并未开口说些什么,仅仅是平淡的目光相答。
这场刚刚从幕后走向台前的国本之争,便在几人心照不宣的对视中,就此匆匆谢幕了。
……
淳庆十一年三月初四,上以皇长子病笃,谕内阁,一宽刑狱,二免逋欠,三减税额。又命传示礼部,查遵惠宗朝懿明太子册仪,择吉日诏告天下,并封皇三子为瑞王。
内廷在度过惊魂一夜后,接连传出的这三则重磅消息,顷刻间便让作壁上观的外朝炸开了锅,纷纷揣测宫中三两日间发生何事。兼之流言漫天,难免又归于近来甚嚣尘上的春在居评注一说。
在此以前,朝野上下多认为春在居所言,乃是以汉明德皇后、宋章献皇后和本朝孝安皇后喻杨贤妃,步步紧逼,直指女祸之兆。故而朝中诸臣个个摩拳擦掌,借此机会上书陈说时弊,一面弹劾外戚冒功侵田,一面谏立新后重开大选,光是取勋戚贵女还是平民小吏人家,便分作两派,吵得可谓是不亦乐乎,至今已近月余。
加之今上态度暧昧,又以修备皇后卤簿的方式煽风点火,立后风波便无止歇之象。可如今皇长子骤病,上谕又将懿明太子一案旧事重提,群臣哪怕斗志正酣,也不得不偃旗息鼓,静候风向了。
那位早夭的懿明太子乃是惠宗皇帝长子,自幼长于孝安皇后膝下,时人皆谓其聪敏颖悟,有类仁宗。
他是仁宗再统江山以来,国朝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太子,册仪遵其旧例也不为怪。但他十岁那年立为太子,旬月即暴毙于其生母寝宫。后世看来,懿明太子无疑是孝安皇后操控的傀儡,又不免怜其早殇。而若细究其死因,市井传闻中惠宗本人与他的生母荣怀皇贵妃常常脱不开干系。
皇长子一病,杨贤妃的处境到底是像孝安皇后更多,还是荣怀皇贵妃更多呢?她究竟是处心积虑的加害者,还是为汹汹舆论所累的无辜受害者?朝中争论不休,但没有人会站出来反对,皇帝以这样的方式为病榻上的皇长子祈福。偶有不平之声,针对的也是并封瑞王的皇三子及其背后的曹家。
然而不出三日,仿佛已被世人所遗忘的皇次子,又被一纸诏书推上风口浪尖。他将出继为代王长子,而其生母崔雍妃则幽闭于承平宫中,对外称是蒙受奸人所惑,戴罪修省。
如此一来,皇长子重病的真相似乎也随之浮出水面。崔雍妃勾结权宦,炮制流言,离间外戚,欲陷杨贤妃于死地而不成,又铤而走险毒害皇子。幸而上苍庇佑,皇长子的病情也正是在此日转危为安,苏醒过来。
笼罩在皇城的阴云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筹备立储典礼的喜乐氛围。快到许多人都没能反应过来,内廷便彻底翻过新的一章。沉寂多年的东宫将要迎来一位新主人了。
等到不少人回过味来,立储一事木已成舟,再想反对,也无从谈起了。
内阁重臣们便如定海神针一般,镇住了朝中的风起云涌,并在田亩清丈一事上拿捏住了勋贵地主们的软肋。而宗潜的那篇本章,也出现在了皇帝的案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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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5章
不知是崔叙在皇帝跟前提过一嘴,还是后者本就有意如此安排,总之,在这段动荡而平静的日子里,娄荣时不时便会有临时的差遣,到甘泉宫跑上一趟。崔叙便命人煮上一壶茶,留他说话解闷。
“崔侯看起来似乎并不开怀。”一番例行的寒暄与道贺过后,娄荣心直口快地问道。
崔叙吹着面上浮起的茶叶,语气平淡地回答:“我与崔雍妃有旧。”
娄荣“啊”了声,抬手便扇了自己一耳光,低头认错道:“是奴失言了。”
“有什么失言的,皇长子病愈本就是好事一桩。”崔叙顾自饮茶,也没想过拦他,“只是为了往日的情分,我难免要为崔雍妃母子的遭遇忧心伤神。”
“奴听说皇爷已经下旨,不许崔娘娘离开承平宫半步,是不是连殿下离京前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娄荣试探着问道,“是不是没有挽救的法子了?”
“任何时候都会有。”崔叙说道,话锋却是一转,“不过出继给代王为嗣,也不是什么坏事,对吧?”
娄荣不解,但也知道要顺着崔叙话里的意思讲:“对、对,不是也有人说,像郑红霞帔那位的儿子也很好嘛,不会让母家卷入到储位之争里,将来指不定也能立功封王,让她老人家跟着到藩国享享清福。”
“是啊,到藩国享清福便很好啊。”崔叙皮笑肉不笑地说着,“你师父成安就在大同,没有想过跟着一道过去?”
“奴……奴是想留在宫里,为自己搏个前程的。”娄荣磕磕巴巴的,“师父们年纪大了,不能一辈子受他们荫庇……”
同样的缘由,崔叙不是第一回听了。一个是要留在师父身边侍奉他们颐养天年,一个是要留在吃人不吐骨头的内廷,为了虚无缥缈的前程。阚延、宁醴、成麦和娄荣,成氏兄弟养大的孩子们,个个都很出挑。有的为他们卖命,有的替他们去死。
而崔让呢,养出的偏偏是自己这么个白眼狼,害他失势便算了,还要不遗余力地将他根植在宦官集团内部的势力,连根拔起。
当日夜里,崔叙在甘露殿中一直等到皇帝归来。服侍皇帝更衣时,听他讲完了这半日的行程。从午后到戌正,他都在增成宫陪伴皇长子。难得尽到一回父亲的职责,让王缙这样的人都有些感慨,他对王琮的关心是否来得太迟了。
从此以后,君臣之分便要理所应当地大过父子之情了。
崔叙想象得到那般其乐融融的情景,偏偏煞风景地提醒说:“皇爷还没有还崔雍妃母子的清白。”
王缙却按住了崔叙从身后环在腰间的手,夺下系带,任寝衣松松地披在肩上,偏过头笑道:“你是亲眼见到翰林们如何起草诏书的,还是说,非要请闵青赦来写才行。”
崔叙不依不饶地追问:“对崔雍妃的处置呢?诏书里可没有提到过。”
“这些事不能留在纸面上。”王缙把玩着中人的手指,十指交握着依在胸口,便打起官腔来,“再者,他们虽受奸人蒙蔽,但难逃包藏祸心之嫌,所获惩处已是法外开恩,何来清白一说。”
“崔和倒了,儿子走了,她的日子又能好过到哪儿去。”崔叙踮起脚,下巴枕在皇帝肩上,往颈边送着一阵阵的热风,“再背一项不清不楚的罪名,非得逼死她不可。”
王缙依旧是笑:“幽闭而死,不是最顺理成章的结局吗?”
崔叙听罢,挣开手,气恼得直跺脚,又抱上去,偷偷踩他的脚后跟,嘟囔说:“皇爷明知道我在想什么,说话还要拐弯抹角,真不敞亮。”
王缙转过身来,将人一把抱起,定定地注视着他:“明礼不也知道我在想什么吗?”崔叙环紧了他的腰,抚摩着鬓边,随他笑起来:“皇爷信我,我的话也是作数的。”
承平宫中,崔叙一眼便望见崔友兰蓬头垢面地倚坐在门首,身上穿的还是初三那日的裙衫。
廊下并无闲人走动,崔友兰空洞的目光从他身上不经意地扫过,便腾地站起身,不顾一切地跑起来,跌跌撞撞地跑过空荡荡的庭院,跑过三两级台阶,跌倒了,又扶着柱子跪起身,爬到他跟前来,攀住衣袖泣告道:“崔伴,他们将白鹿抓走了……崔伴,我、我明明没有害人,他们为什么连申辩的机会都不给我?”
崔叙扶不起她,自己便跟着跪坐下来,取出巾帕擦拭她脸上裹着泥尘的泪痕,温声说道:“你受苦了。”
“崔伴,你会帮我的对吧?”崔友兰如见救星天降,久绷的弦松了下来,低低啜泣着诉说,“你不会丢下白鹿不管的,他才那么小……他从小没有父亲,不能再没有母亲了。”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才渐有心潮平复的迹象,不料抬起脸时,目睹到的却是崔叙落在她身上的,自始至终都平静无波的眼神。
崔友兰惊惶不安地后仰着身,怔怔瘫坐在地。但她不得不抓住眼前这根救命稻草,使劲全力扑上前,紧紧地攥住了崔叙的手腕。过长的指甲深深嵌进了皮肉,一点点渗出血来。
她浑然不觉,崔叙也不提,这一点疼痛尚不足以疗愈他心中的创口。
崔友兰是如此迫切地想要求得一个确切的答案。难以想象母子分离的数日间,给她的身心造成了怎样的摧残。
崔叙默默听着她的哭号,直到那具孱弱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声息渐弱,力道渐失,唯有口中还在嘶哑地喃喃:“求您……”
“燕梦,你义父他已经认罪了。”崔叙低眉,讲述着不争的事实。
她愣住了,面对骤然降临的宣判,张了张口,欲辩驳而不得。
是啊,若义父得证清白,白鹿断不会被外人抱走。可为什么?义父要毒害皇长子,又不真的毒杀他……是皇爷的意思么?是到了卸磨杀驴的时候了吗?
崔叙,是他推出来的刽子手吗?
崔友兰望向屋檐外的一线天空,对这座困住她的宫殿已无多少留恋,又扭头看向崔叙,满头珠翠哗啦啦响着,衬得她的话语越发轻,像是要飘散着空中:“我该上路了,是不是?”
崔叙轻轻掰开她的手指,掸了掸袍边,兜袖站起身来,开口道:“除了以死明志,你还有别的选择。”
“我不会攀诬旁人的。”崔友兰别过脸不看他,凄然地笑着,“崔伴想要的答案,还是拿去问其他人吧。”
崔叙用袖口遮住了手腕上的血痕,问道:“哪怕是为了再见白鹿一面?”
“事已至此,见或不见,也没有什么所谓了。”崔友兰引颈就戮般闭上双眼,“白鹿会记得他的母亲是谁,崔伴也会照料好他的,对吗?”
见此情景,崔叙不由叹了口气。若非自己一意孤行,是否便不会走到今日的地步……但理智告诉他,从他捧起那盆海棠开始,就注定了会亲眼见证它的盛放与枯败。
前日他才听说,皇长子中毒当夜,若非代王持密令入宫向崔和陈明利害,单就廖秉忠的性子,难免大开杀戒,让内廷再经历一场血洗。可正如宁醴多年前所说,他们为自己所不曾犯下的罪过而死,却又死有余辜。
而代王手中,又哪来的什么密令呢。木已成舟的功过相抵罢了。
崔叙庆幸自己拨转了命盘,有机会给崔友兰指一条明路:“燕梦,你愿意去大同么?”
“大同?”她呆呆地重复,死志已明,显然一时半会想不明白崔叙的用意。
说到代王封国所在,崔叙的语气不禁和缓下来,隐隐有笑:“对,我在书信里和你提过的那个地方。”
这是崔友兰一生中对梦寐以求的自由,最触手可得的一日。可她到底是有了难以割舍的羁绊,先下意识地问道:“可是白鹿该怎么办?”
崔叙这才告诉她:“皇爷已经降旨,白鹿会出继给代王做嗣子。”以及一句许诺:”你们会在代王宫中重聚的。”
“好、好……”崔友兰喜极而泣,在一重重的噩耗与惊喜的冲击下,精神被汹涌的情绪彻底击溃,来不及思考便答应下来,“我愿意去、我愿意去,多谢崔伴成全。”
崔叙握着崔友兰的手,交与她一块成色寻常的玉坠子和一只玛瑙玉环,细细嘱托一番,临了留下一句祝福:“申女史编撰的今人文集里,还为边塞诗留有空席,兴许此去,能有所成,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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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6章
“妾去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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