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挺能叭叭啊李时。”唐知更笑得很动人,“不错,你确实还年轻。”
李时观察片刻,觉得他就算是藏着掖着好歹也有心思掩盖情绪了,稍许放心。
他没那么急迫离开了,或者说他压根不想离开。唐知更某种程度上是一个有话直说的人,如果他不希望我再叨扰下去,他起码会找个滴水不漏的借口告知我:他需要一个个人的空间。李时劝慰着自己,同时意识到他对于唐知更的一些社交习惯拥有了初步的判断能力。
比如说大多数时候他兴致平平,那么哪怕一个问句经他口出来也蔫哒哒的带着圈套,让人没法不顺着他的思路往下走,他看似太笃定问题的答案了。他极少提问未知,这使他具备一种晓畅人事的莫测感。
互联网上打下渡鸦一词,经常能在一系列自然科普中筛出一堆嘲讽唐知更故作高深的文学评论。
那些声音是混杂于高谈阔论中的窃窃私语,并不十分高昂惹眼,恰如钱老所言有种忠厚老实人的恶毒。李时不清楚渡鸦和乌鸦区别在何处,前者属雀形中最大品类,并为脑部最大种,俗称胖头鸟;后者缩瑟纤小,乌鸦喝水的故事人尽皆知,别名老鸹。
为什么找出渡鸦这么个词……来作践唐知更。李时首先得替他鸣不平,唐知更身材比例好得很,粗略目测没有九头身也有八头半,哪就胖头了。体型也不魁梧,穿衣精瘦脱衣有料,除了智商高这点,李时一概不认。
其次他深挖了一下,猜想最初用渡鸦形容唐知更的,一定是个力求僻怪实则耽于装X之人。
李时漠然地整了下袖扣,脑内灵光乍闪,点开微信置顶去放大看唐知更的头像。
是只鸟。
依然看不出来是什么鸟。白色的线条描绘出轮廓,目的旨在写意而非工笔。
推测是只渡鸦。推测依据:神秘的直觉。
李时迅速收起了手机,他有点儿累,坐不住,大脑皮质的神经元还在扩散兴奋,解剖唐知更内心让他获得一股新鲜的刺激感。
唐知更收了碗,自冰箱里端出一碟码得整齐的红草莓。李时鼻子灵敏极了,一下子嗅出味来。青涩中带着甜香,他非常喜欢草莓的气味。唐知更看着不像是爱吃草莓的人——不过他转念一想,自己也不该是。
见他仍然坐在餐桌前,唐知更咬了个草莓,揶揄道:“坐那儿干嘛啊,屁股不嫌硌得慌么。”李时尴尬地挪了挪位置,站起来和唐知更一块坐到软沙发里。
“有点冰,吃么?”
李时摸过一个,一口一半慢慢地吃掉了。
“诶有这么酸吗,我看见你脸都皱起来了。”唐知更神色倦懒,用意兴阑珊的语气问出这个略显夸大的问句。
李时一僵,事无巨细地回顾了一遍,自己大约是没有表情地吃完这颗草莓的……吧?
“骗你的。夸张的艺术手法么。”
那一碟草莓大多进了李时的胃。唐知更吃了两个就开始低头看手机,他间或抬眸瞧一瞧李时,那眼神鼓励似的,李时吃着草莓愈觉可口,简直差点把盘子一齐嚼碎了咽下去。
这一天碧空如洗、静日生香,空气里是残留的食物气息,夹杂着微乎其微以至于可以忽略的刺鼻百合花粉,喝到了唐知更亲手开的椰子和煮的粥,还有平时忙得脚不沾地绝对无心采购的水果。
睡了唐知更。可惜没有正大光明亲到他。
春梦了无痕。
下次是不是可以强吻他?
过分了吧,床伴而已。那算了。
李时睃过一眼,唐知更曲起指节,在手机屏幕上敲打,他的中指上常戴着那枚红玛瑙戒指。
那枚,和他亲密接触过的戒指。碰到身上起初冰冰凉,后来被他的体温暖了,渐渐地化成与肌肤一体凝脂般的润泽。
李时喜欢这枚戒指。他归因于爱屋及乌,它戴在唐知更手上很显几分“碧玉碗盛红玛瑙”的相得益彰。
他拿出手机,抓在手里不经意地拍了一张唐知更敛眉的照片。那个角度出奇不错,光影也为唐知更折服。
李时把这张照片设成主屏幕壁纸。他抽出空回了一点工作上的信息,照他的习惯不会按规律休假。为了赴唐知更的约推了半天的会议,只好联系助理安排到周一。
唐知更不和他说话。李时再分出点时间浏览一会购物软件,下单了几件东西。然后继续放空自己,任由失控的视线一寸寸舔舐唐知更。
眼神钩住唐知更略微滚动的喉结,他想起唐知更说要他写一首诗。根本没说什么体裁,题材也完全不加限制,写古体诗力有不逮,李时考虑作一首现代诗。他只在高中完成语文作业时,仿写过一首北岛的诗。
难道要他吟咏四句“我不相信——”吗,唐知更不相信的事,比他的多了去了。
专业不对口,李时左右为难,决定再拖上一拖,冬天来临前,还有一个漫长的夏秋。
李时是趁着夜色卷席而来前离开的。唐知更说要出去走走,顺便送一送他。甚至挑了只微型单反挂在脖子上。
出门时,李时撒了谎。他说自己是打车来的,问能不能和唐知更一起走一段。
夕阳沉没至尾声,余下暗沉的昏黄。交通灯和亮眼的路灯将这种过于晦涩的色调点燃了。唐知更走走停停,断断续续拍了几张照片。
李时看他走路走得也不专心,悄无声息地绕过身去,让他走在里侧。
身边不时飞驰过几辆赶着去投胎的电动车。
唐知更将相机转了过来,对准李时。猝不及防的,李时定在原地,忍不住站得再挺一些。
“咔嚓。”
“嘀嘀嘀嘀嘀——”
清脆的快门声淹没在突如其来响亮的鸣笛中,李时处于状况之外,余光掠进一辆横冲直撞的小电瓶。
下一秒他被一股力道抓住,往旁边狠狠一扯,踉跄着扑到唐知更的臂弯上,下巴颏磕到他的肩膀,一阵疼。
惊魂未定。
小电瓶车主骂骂咧咧地驶远了。李时看了看,确认他好好地走在人行道上。
唐知更收好了相机,司空见惯似的目视前方走着。
李时觉着刚才像飞起来了,不着边际地被俗世人间小小地掌掴了一下,却很快活。
“唐老师,”他说,“谢谢你啊。”
唐知更上下摸了摸口袋,将凌乱的衣角捋捋平:“要谢我啊,”他指了指附近的一家便利店:“那你帮我去买包烟吧。”
李时在柜台前举棋不定,唐知更会抽哪种烟?经常见他抽的是几个外国牌子,这家店见不着。
软中华应该不会出错。他没怎么试过抽烟,就上次心血来潮随手买了一包,抽了一根就不大受不了。最后那包烟被唐知更顺走了,说是事后烟来着。
黄金叶?南京?买包最贵的?思考再三,李时问了店员一个挺土的问题:“请问……哪种卖的最好?”
出来的时候唐知更无所事事地蹲在路肩上,一个换个人来做会很流里流气的动作。他手臂搭在膝盖上,径直朝李时伸出了手。
伸的是那只戴着戒指的手。
天气不冷,唐知更穿的实在单薄。他的手也许带着微微的凉意,小时候将一根冰棍偷偷塞进妈妈掌心里的那种温度。
李时把烟盒放在他手里,指腹蹭过,果然不暖和。
他解开西服扣子,脱下来抖了两下,不容置喙地披在唐知更身上。
“哎,”唐知更吸了口烟,橙色的烟星掉下来飘到空气里,“不怕烫着你衣服么。”话是这样说,他挑衅着又抽了一口,神态很轻松,是唐知更式的不那么傲慢的傲慢。
李时现在面对唐知更没刚开始那份见不得人的扭怩了。暂时把唐知更看作一个普通的生意伙伴,他的姿态可能会好看点,于是他坦荡地说:“不怕啊唐老师,我的荣幸。”
“洗完下次还你。”唐知更轻笑一声,站起身招了一辆租出车。
“赶紧。”唐知更打开了车门,示意李时进去,“去吧,拜拜。”
李时弯身钻进后座,朝着唐知更摆了摆手。
唐知更摘下了相机,在车窗外又对着他拍照。
李时努力撑出一个灿烂的笑。他发觉他笑着时,唐知更的目光会在他身上多停留三四秒。
此后的一整个春季,他学会偶尔用嘴角扯起的笑容,取悦唐知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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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老所说的忠厚老实人出自《围城》。
第11章
八月末的某个寻常夜晚,李时从身后掏出一个打磨光滑的椰子壳。里面装着固态的白色香薰蜡。
他说:“段成铭是狂狷的异乡客,唐知更不如做一个可以安然入梦的槛内人。”
“今晚我能留下吗?点上香薰,你睡着后我帮你吹熄它。”
大约多到已经数不清的隐秘往来,增长了李时的勇气和胆量,他说话行事逐渐无拘无束。现下这一问,唐知更知道他没有给自己留下拒绝的余地。
床头那盏小夜灯今夜没有派上用场,李时半拢着手,点燃了椰壳中间的烛芯。
一苗火光照亮了卧室一隅,捎来了和室内冷气格格不入的温暖感。
“谢了啊。”唐知更半卧在床头,心头发酵出前所未有的熨帖,类似于每每拿起一支笔低头在纸上写作。
熏香飘飘然的甜,烧出一汪奶香味的椰子油。
李时借了他的一件T恤来穿。他穿衣偏爱oversize,衣服在李时身上就更加松垮。
隐形眼镜刚洗澡时取下来了,也懒得去找不知道丢在哪里的镜框。这会唐知更眼中的李时就像镀了层柔光,将偏瘦的硬质调匀了。
“要聊聊天么?还是……”
做完一次后李时没及时清理,他半站起,任由滑腻的精液顺着他腿根流淌下来。
“继续。”唐知更拍板定案。
唐知更惯用后入,其余的姿势总透露出亲昵的意味。
李时常试图扭头向他索吻。他不直说,唐知更便佯装看不出。
当李时不知好歹地转过头来,唐知更下身就使力冲撞他的敏感点,直把他操得生不出回头的力气。
不知是否李时的性癖作怪,他真的咬碎牙齿也难在床上叫一声。
李时的手机亮了几下,无暇去管,他手背上绷起轮廓清晰的骨骼,床单皱得可以击溃一个强迫症患者。
“能商量个事吗。”唐知更屈起指节弹了弹他的肩胛骨,“你看啊,冬夜有爆竹烟花,春天有鸟语,夏日有蝉鸣。”
“那秋天怎么办?”
李时脸颊泛着红,他傻愣愣地想想,说:“无边落木萧萧下。”
“还吟上诗了。”唐知更退出一点,很快再整根没入,一口咬在李时皮薄的骨头上,含糊道:“直白地说,等到没有伴奏的季节。能叫出来吗?”
“憋着不好。”
李时小声地“啊”了一下。“唐老师你……”
唐知更使坏往深处顶,李时戛然而止,浑身过电般塌下了腰,倒在床单上不动了。
“我想听。”
李时急喘了几声,伸手向后探,摸索着抓住了唐知更的手。
他点点头,嫌不够,又气若游丝地说:“好的。”
唐知更盖着滑溜溜的丝绸被,侧身凑近看烧得缩进椰壳里的烛芯。
火焰扑在脸上滚烫的。
融化的椰子油浮在表面,唐知更内心一派恬然,却了无困意。
李时洗完澡推开门。唐知更把被子掀开一半,盘腿坐着。
他指指李时再一次亮起屏幕的手机,说:“有消息。”
无意去探视什么,但李时没有藏住脸上慌忙闪过的茫然。他捏紧手机的力气,不亚于高潮时抓住唐知更的被子。
唐知更大致分析了一通他的表情。不知所措的成分居多,似乎是有什么猝不及防让他很意外的事发生了。悲伤作为一种后劲,浅浅地从他身上漫延开来。
识相地没有戳穿他简陋的掩饰,唐知更打开了投影仪,挑了一部商业喜剧片来播。
“看完电影再睡吧?要聊聊天么?”他递了一杯温水给李时,让他坐到房间里的小沙发上去。
李时胡乱地点头。他挤出一个笑,有点困难地发音:“好啊。聊什么唐老师?”
片子的开头出现两只狗,一只是母狗,一只是长得很讨喜的小狗崽。
唐知更盯着银幕上活泼好动的小狗,忽然生出一些除文字记录之外的倾诉欲。
“你什么时候开始读我的书的?”
李时认真地回忆了一下,精确地报出一个时间点:“大四那年第一天着手写毕业论文,找资料偶然看到你的《低摄氏度烫伤》。”
那篇中篇小说以古怪的口吻赞颂了讳疾忌医的精神状态和价值观念,文字间弥漫一层阴森的鬼气。
“你的所有作品中,给我带来最多震撼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一本。”李时平静多了,他顺着思路往下讲。
“不缺珠零锦粲之语,却给予了我特别难得的独立思考的空间。我可以想一些乱七八糟天马行空的事,不需要注意从小到大被灌输的,畸形的礼节和姿态。”
他喝了一口水,呈现出不管不顾畅所欲言的架势,好像在今晚,唐知更问什么他都会如实回答。
“我还在襁褓里,父亲就会因为我抓周抓住了一块面包生气。有时候我在想既然不希望我抓到面包,那为什么要放进去呢,为什么要把面包作为一个备选项。”
他缓了口气,和唐知更对视。
“我觉得你,特别通透。很多人没看出来,当然他们也没有近距离和你相处的机会。你在描述种种匪夷所思的恶行时,一定也很痛,对不对?只是因为没有明确点明你的态度,没有在结尾清晰地写上真善美的总结,你就是帮凶,就是伪善了吗。”
他的眼神里蕴含经年的疑惑不解,一大段话几乎是倾倒出来,使唐知更不合时宜地感到失序的艺术美。
“也不是,我时常发现,时常自问,世界上真的有全然完美一心向善的人吗。”唐知更抬起下巴要李时看投影仪投出来的虚弱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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