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另一项,方才裴玄挑着陛下“亲力亲为”四个字说,因为若说几张笺子,甚至不用几位大人出手,使小内侍小黄门画也没什么。可陛下一定要自己来。
阶下有一人似有若无盯着,李郁萧没来由地不自在,面上作得严肃:“当然不能点头,别人买的就是‘御笔亲题’四个字,做买卖诚信为本,朕当然要自己动手。”
饶是人精如汝文弼,都不太知道该如何接这个话,不知道陛下哪来的这些歪理。群臣我看看你你看看我,一时又是无话,穆庭霜忽然问:“敢问陛下,星宿笺子总共还要写多少张?”
陛下……陛下不想答他的话。
裴玄就很奇怪:“此等生财之道,自然多多益善。”
嗯,这话,汝文弼不是很赞同,陛下眼瞧就是没有长久的打算。这点子圣意裴玄没看明白,殿中尚书台大多臣子都没明白,可是,嗯,汝文弼瞟穆常侍一眼,这是个聪明人,穆常侍是看明白的。
穆庭霜意味深长告裴玄:“你也说迟早会有仿品。”
是呀,裴玄急得仿佛热锅上的蚂蚁,因此要抓紧上章饰、上蝇纹,或是旁的法子都好——却听陛下道:“朕要的就是仿品。”
以洛邑的地价和劳力计算,建一座三院两厢带经阁的寺庙,十万钱撑死,这回卖橘子笺子,攒个五六座庙的钱也就差不多了,再多就要惹眼,惹着旁人的眼无所谓,可是如果惹着穆涵的眼,那可不好。适可而止财不外露,这才是长久的。
至于说要仿品……
巴掌大的一张笺子一千钱,蚕茧纸的要三四千,这是什么一本万利的买卖,即便是大富大贵之家也没有不动心的道理。而李郁萧要的,就是他们动心。
推行纸张有多难,最难的一项,不外乎有钱有人有地方有能力的人家,那是都不愿意建造纸坊。若是都由李郁萧出钱,那?要死啊?不行,白花钱没结果的事,不能干。但是,李郁萧摩拳擦掌,为着刊印书籍,你们不愿意开造纸坊,可若是为着仿制高价星宿笺子呢?这不就愿意了嘛。建起来,那轻易就拆不了,往后的事会好计较许多。
计策是好计策,李郁萧还未対尚书台诸人言明,可他瞥一眼殿中,怎么好似,他的这一点子心思早已叫某人窥破?
果然穆庭霜笑笑地望他:“陛下这是效法姜太公钓鱼么?”愿者上钩呢。
咳咳咳咳!愿者,李郁萧钓的愿者另有其人,没想钓自己,这会子他却觉着自己变成是愿者,咬着的那把钩子即是穆庭霜的目光,不是他贪食鱼饵,而是有人攥着一把饵料生往他鼻子底下塞。
秋意凉,秋意也浓,陛下坐在龙椅上却蒸得脸上发红。他想新立个规矩,殿中臣子,不许擅自乱看,尤其不许窥视天颜。
他一把心思没稳住,不防底下常侍大人借口说要看一看陛下画的笺,三两步已经踏上九犀玉阶,朝着御案行来。
第71章 奇傅说之托辰星·二
“陛下,角宿这张画得岔了。”
一枚笺子往眼前递一递,李郁萧却不大想接。很厌烦,他看一眼笑一笑, 你就身似浮云心如漂絮, 梦游呢?出息呢?李郁萧很厌烦这样,挥挥袖子, 怏怏地, 想打发穆庭霜下去。
可是兵贵神速先发制人,穆庭霜抢先道:“陛下是厌烦臣侍候左右么, ”他的语气淡淡,却平白不知哪里带出一分落寞, “昨日与臣的白梅笺上还字字句句, 说‘朕心如磐石,卿心若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今日便不作数么。”
??李郁萧原本分毫的眼风都是吝惜, 眼睛一味凝在面前案上,他这么一说,立刻将陛下的目光钓去, 还是非常震惊非常急骤的目光。“昨日的笺子?”这段儿事多,送去荷西佳处的白梅笺都是前些日子一气儿写完存着的, 怎么昨日送去的是这句么?
不是,白梅笺还没个默认的意思么?不是做样子?怎么还拿出来说?
陛下不想拿出来说, 底下臣子其实也不想听。裴玄和汝文弼互相瞅瞅, 这这这是咱们能听的话么?都恨不得原地消失,可陛下没发话, 哪有做臣子的自己走人的道理,只得硬着头皮陪着。
“是啊,”玉阶之上穆庭霜微微叹息,“或许蒲苇足可韧千年,磐石等闲成齑粉,世间道理,古而如此。又或许……”
或许?啥?李郁萧瞪他,眼睛又往阶下瞄一瞄,意思是你注意影响,不该说的可别说了,这大家伙儿都看着呢。
他不知道,穆庭霜要的就是众目睽睽。
“又或许,陛下每日里写的笺子,原本都是诓臣的。是么?”一双冷霜似的眼睛张着,如怨似慕,分外多情,又问一遍,“是也不是?”
底下响起不明显的吸气声,李郁萧也很想吸气,满殿的眼睛不许他答不是,近前的这一双……也不许。
“自然不是。”
“咳咳!”裴玄已经开始往后退,嘴上慌道,“启禀陛下,臣忽然想起辟雍宫还有书目要录,臣告退!”
“臣也是,臣告退。”“臣告退。”
李郁萧叫住裴玄:“你如今不是挪到尚书台,还去辟雍宫做什么。”
“啊,”裴玄眼神乱飞,张张嘴最后干巴巴道,“是去阅室台,臣说岔了。”
李郁萧无言片刻,索性一挥手:“行,尔等都退下吧。”
尚书台的几位如蒙大赦纷纷告辞,宫人内侍也跟着黄药子鱼贯而出,殿中只余下外头飘进来的默默的桂花香气,还有同样默默的两个人。
少顷,既说角宿几个星位画得不对,李郁萧铺开一张新的笺子,平心静气重新画。他知道穆庭霜大约是不会轻易离开,目光一直笼在自己身上,那行吧,你看任你看,朕还有正事。
可他的脑子这样想,手却不这样想。角宿九十五星本就繁杂,又接连重新画两次,都在末尾天门星位几处出现纰漏,眼看又画废两张蚕茧笺。
“陛下心不静,”穆庭霜轻轻提议,“要臣替陛下动笔么?”
“不必,”李郁萧淡淡否决,又说一句,“穆卿若是不在,朕或许能心静许多。”
穆庭霜安静一瞬,语气纳罕:“陛下如今还会为着臣心不静么?”
“你……”李郁萧噎得住笔瞧过去,便摊开问,“你到底何意。”
他的脸儿偏着,神情寡淡,却越发显得五官浓稔,穆庭霜挪不开眼:“陛下多虑,臣不过是想为陛下分忧。既不许臣代笔,臣……”
缓缓地,穆庭霜绕过御案靠近他,两个人的衣袖渐渐重叠,穆庭霜抬手,顺着他的小臂一点一点划向手腕,手指似有若无擦在袖子上:“陛下又要亲自写,臣斗胆,握一握御笔,好么?”
说是握笔,可笔只有一只,陛下还握着呢,穆庭霜的手就要拢在陛下手上,十指交叠着……李郁萧一震,猛地松开笔。
“不必。”陛下沉着脸又说一次。
蘸着金粉墨的笔跌在案上,墨点溅上笺纸,这下可好,这张彻底废了。一直专心画笺子的人却没有在意,手藏进袖子只是不言语。却还不够,李郁萧抓着袖子手一背,干脆背到身后。
“御前失仪可是大罪,穆卿,退下吧。” 他不仅手要躲开,整个人都在不明显地向后仰,向旁边侧,似乎穆庭霜身上有什么毒物似的。
但是躲也躲不到哪去,似乎吃准他不会声张,穆庭霜不退反进,又逼近一步,紧紧盯着他:“陛下从前动辄扯着臣的袖子不撒手,怎么如今避之不及呢。”
陛下心想,从前是从前。背后是搁满物件的御案,身前一边是龙椅一边是穆庭霜,实在退无可退,李郁萧一个侧步抢过去哐地往龙椅上一坐:“穆卿,谨言慎行,退下。”
君臣一坐一站气氛凝滞,穆庭霜好似哀怨又好似嘲讽地发问:“这就是陛下口中的磐石无转移?”
李郁萧道:“既然穆卿一定要揪字眼,往后白梅笺便不写字了,空白一张送去,省得你多心,朕也省事。”
“不行,”穆庭霜毫无磕绊理直气壮,“要写。”
?李郁萧一天里再再再次心里打出一个问号,霸总穆庭霜看完,这又要看赖皮穆庭霜?“朕是说——”他还没说完就被穆庭霜截口打断:“空白笺子徒惹怀疑,陛下的白梅笺,昨晚上臣的父亲还要去翻看来着。”
啊?李郁萧不太确定是真的还是编的:“你父亲真拿去看了?”
“千真万确,”穆庭霜信誓旦旦,“昨夜里臣的父亲与臣说起雪娘,说起陛下还是无意娶她,要看陛下手写的白梅笺,看看陛下所言是真是假。”
这事是大事,是正事,二两心事可顾不上,李郁萧:“朕不是‘无意’,哎,别说得好像朕瞧不上雪娘,在挑剔她似的,朕是,”舌头上打结,不过很快若无其事地接道,“朕是不想太早成婚……那你父亲看完,现在是怎么个态度?”
穆庭霜笑起来:“陛下掩饰什么,臣的父亲一早知道陛下是做戏呢。”
啊?李郁萧愣愣:“那他为何没拆穿?”
“横竖雪娘年纪还小,”穆庭霜耐心,“掖庭宫十几个家人子,送她们进来穆涵原本就不情愿。她们大多可不比罗氏,有的家世显赫,比起雪娘也不差什么。后来陛下另辟蹊径,扯来臣作幌子辞婚,暂不娶雪娘却也不好纳旁的女子,穆涵乐见其成。”
李郁萧思索片刻:“这是你早就与你父亲说通的?”扯幌子扯得不是一日两日,断断没有才说明白的道理。穆庭霜答一声是,李郁萧有些迟疑,“原来在你爹眼中如此分明,你也早告诉朕。”
穆庭霜笑:“这等小事,何须陛下烦心,臣必定尽解陛下后顾之忧,”又有意无意提到,“还有夏天里饮冰室那场火,穆涵原是打算进宫好好要一个说法的,也是臣替陛下转圜说合,又添油加醋几句,穆涵乐得见到陛下与长信宫不和,因没有追究,这才放下戒心。否则名义上雪娘总是宣义侯嫡女,受得这等委屈,他怎会轻易善罢甘休。”
常侍大人这番话是邀功也是卖乖,看看,于无人处臣可卖着力气呢。
可陛下没有很买账,李郁萧:“听这意思穆涵以为放火的还是太后,你也没将实情告诉他,你是解朕的后顾之忧么?你是替你妹妹摆平麻烦吧。“
“陛下这话,”穆庭霜靠得仍然很近,几乎是倚在御座扶手上,垂着脸笑着叹息,“陛下这话当真无情。”
“不过,”他话锋一转,“陛下面上可不能无情。陛下的笺子还须继续写,臣的单独召见也不能少,否则穆涵若是觉着陛下的戏不真……”
李郁萧没来由一阵紧张,顺着话问:“若是他觉着戏不真,会如何?”
穆庭霜俯身,堪堪悬在陛下头顶三寸,温热的吐息直往陛下天灵盖上扑:“他会觉着是臣应付不得宜,臣可要吃挂落。”
脑袋顶上的气息细细密密,激得李郁萧只觉得一股凉气沿着脊柱来回地蹿,可若说是凉气,却无端又有些燥,李郁萧缓慢地、不明显地往旁边躲,简直要贴在椅背上,嘴上道:“穆卿如此聪慧,不该你吃的挂落自然落不到你头上。”
是么。穆庭霜本不想上来就如此激进,可陛下想躲又要强撑着气势的样子实在撩人,他忍了又忍,手上一拎,牵起陛下的发捻一缕在手中。
“可是,若是穆涵觉着陛下对臣的心思淡了,少不得要再给陛下找来几个罗笙……臣怕陛下吃不消。或者穆涵觉着是掖庭宫有人勾着陛下的魂……那臣是免吃挂落,那些小娘子却恐怕要遭殃。”
他拖着调子一句一句说完,果然陛下面上变色。
!那些小姑娘!不行。上回冒出来什么呼揭战事,李郁萧想要借几个小姑娘离间穆涵和蔡陵之流,虽说本来也没想搞和亲,但是!小姑娘们平白担惊受怕一回,其中有一个还因此吓出病,俩月才好全,李郁萧本来就心里过不去,怎么能让她们背黑锅。
陛下待掖庭家人子优容,这是阖宫都知道的。吃的穿的不必提,宫中想去哪都应允,想上麒麟阁念书就去,想去踏鞠场跑马也行,画室织室都可以,即便是想出宫想回家探亲,陛下也不拦着,总是应允,宫中都说,这比着前朝养公主也不差什么。
如此眼珠子似的护着,穆庭霜笃定,陛下肯定不会让她们代为受过。塞人这项更不用说,一个罗笙实在足够,再来几个陛下恐怕真要立刻行禅让。他这是照着陛下的要害狠戳,不戳出个结果来誓不罢休。
被戳着的一人,莫可奈何,李郁萧憋着气:“……白梅笺,朕一定好好写。”
应下这句,他只顾着干瞪眼气闷,没注意头顶的动静。因无法洞悉,得他这句承诺,穆庭霜一直紧绷的唇角松泛下来,无声地长舒一口气。
人的头发无知无觉,既不能感知疼痛也不能感知湿热,否则李郁萧一定能知道,说话听起来游刃有余的穆庭霜,实则手心沁出一层汗,捏着他的一缕头发捏得死紧,面上是从未示过人的忐忑和局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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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但是 哪个瓜娃子胆敢把手汗擦我头发上,一定会上我的暗杀名单!小时候看偶像剧就不明白这一点,男的老搁那拍女主头发,有的甚至打完篮球不洗手直接摸,我要是女主早就暴走了 滚开啊!!
第72章 奇傅说之托辰星·三
少间, 穆庭霜终于松开手上一缕绵绵的发,离开龙椅往御案边上站定。他卷起袖子亲铺纸笔,向陛下笑道:“陛下, 臣为陛下侍笔, 陛下请画。”
陛下脸上不辩喜怒,接过笔, 一笔一划开始描星宿图。
殿中寂静无声,香炉里是振奋精神的薄荷香,磨墨按纸都无需操心, 按说直可心无旁骛,李郁萧却有些难以聚神。安心画笺,今日怎么这么难。他看一眼手中御笔, 御笔乃湘竹狼豪所制,笔杆上圆眼竹纹好似湘妃抛泪,一丝一撇的细毫好似是心绪支离,哪一样都让他不得静心。不行李郁萧, 他心里默念, 让我看看你的出息,这张星图我看你今日到底画不画得成,他勉力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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