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得成。
莫说这辈子他是扛得住密宗香药的天子, 就是上辈子,十几年如一日在团里练功, 没有一日偷懒,他贪图安逸温情是真, 对自己狠得下心也是真, 说不分心,就不分心。很快他的笺子画得渐入佳境, 繁琐驳杂的星位仿佛是刻在他脑子里,转到纸上有如信手拈来,一把金粉墨顺溜得不得了。
他这厢如入无人之境,那厢磨墨的一人渐渐不得安宁,他静心,穆庭霜难以宁神。在纸上肆意勾抹点挑的一支笔,仿佛搅合在穆庭霜心尖上,烦乱不堪。
沉得住气,小皇帝如今是真能沉得住气。
不仅沉得住气,还能机变。这回星宿笺子的事也是,原旨在聚财,偏小皇帝能连上造纸这项,任谁不说一句好巧思。再看一看桌案后头的青年,穆庭霜惊觉,这孩子如今长得,几乎能与自己平齐,却还哪里是从前那个鼓着脸冲自己要葡萄吃的小皇帝呢?不是了,早就不是了。
平平无奇一场侍笔,穆庭霜生生品出几分白云苍狗事过境迁。他泯下一腔心事,没话找话:“上林雪峰橘未知有这等前程,否则定然生得更繁茂几分。”
陛下没理他。溜须拍马的话,陛下统统免疫。
穆庭霜又道:“单单几张笺子或许无人问津,可一旦说一整副有二十八宿,却似乎转瞬间人人趋之若鹜。陛下,这是何道理呢。”
是何道理?
陛下也不知道啊。
陛下只知道,上小学的时候,各色零食小吃层出不穷,却有一个牌子脱颖而出,班上同学玩儿命似的买这个牌子的干脆面,有多好吃?那不知道,大家不是为着一嘴吃的,而是为着附赠的一张卡,他记得当时火爆的场面,谁要是能极其一套水浒卡,那真是,倍儿有面儿。
单卖橘子,能卖几个钱,水浒卡和星宿笺子,换汤不换药嘛。再往深了说,卖笺子,卖点钱,又值什么?勾得门阀世家私自修建造纸坊,这才是大头。
这计名连环,李郁萧却懒得细说,只简单答道:“大约是道学深入人心,星宿之说更是玄妙,因此星宿笺才如此风靡吧。”
他没抬头,一味只往案上投心思,因没看见穆庭霜注视他的目光。
那目光极深,当然从前穆庭霜的目光也很深,只是从前那目光里装的是一世经历,装的是筹谋和仇恨,如今那目光仍然很深,却只盛得一个人。
陛下不欲多言,穆庭霜也不揪着问,又起一个话茬:“倒还未请教陛下,这回贩橘子,私自‘偷’陛下手稿,这些罪名叫谁担着。”
上林苑贩一二蔬果,不算甚大事,上林苑农猎是供给宫中吃用,宫里用不完的,自然要拿出去卖,少府均输令干的就是这个活儿。但很明显,这次卖橘子的钱不能走少府的账,因此只能是某个官员私自拿公家的东西牟利。更别提盗陛下的手稿拿出去贩售,这更是大罪,将来朝中真查起来,陛下少不得要装一个“一问三不知”,罪责总不能落在陛下头上罢。
是以穆庭霜料到,陛下一定有后手。
果然听陛下道:“姜蒙仑的爵不能白给他加。但是呢,他的一二侍从不老实,手脚不干净,也不算多大的罪过,着令长信宫悉加管教就是。”
穆庭霜一听,心底一叹,行。姜蒙仑粗枝大叶,是个好人选,即便将来事发,陛下重孝道,看在太后的面子上也不会重罚,于陛下的名声而言,是极好的。这笔钱左右是填补长信宫建寺庙的亏空,叫你太后亲眷担一担虚名,也不算过份。陛下,行事越来越有章法。
陛下又道:“这案子不会有人详查。等着吧,一旦市面上私造的星宿笺多起来,法不责众,都要脸,不会闹大的。”
穆庭霜按下千层心思,面上笑得温存:“陛下观人心,十分有心得。”
李郁萧慢慢看他一眼,心想,是么。手底下这张画完,正待换一张空白新的,却被穆庭霜抢先,已经为他铺好,他也没异议,埋头动笔。
先前李郁萧信誓旦旦,说什么诚信为本,其实他亲自写笺子还有一个原因,跟练字一个道理,能静心。
此后小半个时辰,君臣二人无话,只有狼豪在笺纸上游走的刷刷的声音。几套画完,陛下收笔:“今日的笺子朕写完了,穆卿。”
你也该出去了,你不是说是陪着画笺子吗,画完了你该走了。穆卿仿佛没听明白这道逐客令,一面一张一张笺子往酸枝架子挂好,一面忽然道:“荷西佳处渐渐名不副实,荷花开败了,这一年到头却无花可赏。”
荷西佳处?这是陛下金口玉言明令禁止不许提的地儿。李郁萧却也没怪罪,只是道:“秋有桂冬有梅,何来无花可赏之说。”
穆庭霜摇一摇头:“臣已经将住所里外的花卉一例换成新竹,除非陛下所赐,臣再不赏旁的花。”
新竹,陛下名中隐含玉萧竹名,陛下即位,连宫中都少种竹,这是为着避尊者讳,穆庭霜却大喇喇说,臣的住处不种旁的,就种这个。
可李郁萧仍然没接茬,泛泛道:“那看来穆卿是无心赏花。既然是自己所选,又何必抱怨。”他要招黄药子进来伺候,穆庭霜一力拦住,望着他道:“若是选错了呢,不许臣后悔么?”
这话有些切中要害,说什么星宿笺白梅笺,说什么荷花竹子,穆庭霜终于单刀亮刃,他是为什么死乞白赖要单独侍驾,为什么连恐带吓要陛下一句承诺,就是为着这个。
李郁萧仿佛不解他话中深意,轻飘飘笑道:“今年选错一二花卉,明年再择心仪的品类种上便是,有什么后悔不后悔。”
“然则花开有命,人是——”
“穆卿,”陛下打断他,“朕说过的,不必再提。”
陛下脸上的笑收起来,神色只是淡淡,堵得穆庭霜无法开口再问,陛下自顾自又道:“不早了,若是无事,穆卿告退吧。”
穆庭霜默一瞬,却没遵圣旨,而是慢慢揖一揖:“启禀陛下,臣有事。”
“何事。”陛下似乎已经有些不耐。
“臣的兄长要返回朝中述职,陛下须预备起来。”
?陛下的耐心回来了,问:“你的兄长?”
“是,”穆庭霜答道,“他要返朝,有几件……”
天子面上依旧地无悲无喜无忧无惧,做臣子的也谨遵教诲,没再言及半分风月,只谈正事。君臣两个一番详谈,穆庭霜从宫中告辞。
他告辞时恰有一段北风从殿门口刮过,吹得他腰间组绶飘起来,把袖子也乱飞。他整一整衣裳叹口气,朔风尚且解意知道挽留,人却比朔风还要凉。却终究能焐热么?
能的罢。
……
漪兰殿。
皇长子半岁多,与这个年岁大多数孩子不同,他不爱哭很爱笑,总爱嘿嘿笑着,长得虎头虎脑,宫人都说这是个有福气的孩子,他的母亲听见这话总是喜忧参半。
喜的是孩子没病没灾,忧的是,朝中有些广撒网的臣子,竟然功夫开始下到漪兰殿,明里暗里攀扯关系的人越来越多。到底是陛下庶长子。罗笙很发愁,这是不属于她的名衔和富贵,平平安安已是她全部所求,可是,命妇夫人们进宫她又拦不住,哪个又都比她有家世,她不敢不见,得到的礼物和进献躲都躲不开。
漪兰殿的女史进言,既然娘娘不贪图这些财帛,却总该是叫陛下知道您的德行才好,建议罗笙把东西交到栖兰殿。
可是罗笙并不想去栖兰殿,也不想在陛下面前挣什么名声。思来想去,她决定把东西交给长信宫,谁人送多少,叫太后告诉陛下知道便了。
却总是转也转不完。于是罗笙渐渐开始称病不见客,也拒绝一应仪礼。可是,想送东西的人拦是拦不住的,她再低调再俭朴,她总要吃饭穿衣,于是夹带在吃用里头送进漪兰殿的东西越来越多。
这次又是如此,织室令送来冬季新制的宫装,三袪裳六幅裙,衬里居然夹着一叠金箔,曲裾绵袍的袖口里也缝有巴掌大的青玉牌子。
侍女抱怨:“这要挑到何时去?难不成一件一件的衣裳都要查过,还有床帐枕被。这还不算,拆开来还得咱们一一缝上,真是不知道少府怎么办的差事。”
罗笙也在想,是不是还是明面上收着罢了,这样子实在不是个办法,她道:“往后我再想法子。只是此番不能草草了事,细细都搜出来,汇成簿子呈给太后娘娘是正理。”
却听侍女一声小小的惊呼:“哎呀,这又是甚?怎还有送这个的?”
递到罗笙手中,却是一片薄如蝉翼的纱衣,轻若无物,是……女子贴身的款式。按说这衣裳又没写名字,也没随附什么名目,是谁人所赠并未可知,但是罗笙耸然变色。
她摸一摸绉纹的纱縠,这是,她喃喃道:“这是柳城纱。”
侍女自小在宫中长大,只见过洛邑时兴的料子和宫中贡品,奇怪道:“柳城纱?奴婢仿佛并未听过,很名贵么?”
名贵?没有。罗笙手上颤起来,呼吸也有些不畅。中州地大物博,各色织锦绮罗精美争艳,可是,寒冷偏僻的扶余是没有这些布料的,只有扶余和边陲几座城镇,才用这种既不名贵又略显粗糙的柳城纱。柳城正在中州边境,是……罗笙和穆广霖相识之地,他们……她总是穿着柳城纱。
她愣愣低头,抚一抚这件堂而皇之到得她寝殿的纱衣,这件从前就属于她的衣裳。
第73章 将军族贵兵且强
朝中近来的风向, 都在议论穆相长子要回朝的事。
却说这朝中的风向是怎么来的,有句话叫无风不起浪,源头就是陛下几封圣旨。
说是月前陛下接连几日梦中惊悸, 遂到鸿都观请卦, 广微散人却请出来一个大凶,室宿危诡, 玄溟引火, 恐有水火之患,还不是一宫一室的小火,而是要波及天下十州的大火。此卦一出,阖宫皆惊!什么火能危及中州所有州郡?那可不是战火么!难道要起战事?是啊, 呼揭年年虎视眈眈, 说不得挥师南下就在今朝!一时间人心惶惶。
陛下连忙询问解法,广微散人手中黄铜铃剑震颤片刻,道是北方玄天星君如今正在人间历劫,合该召入建章, 镇邪消厄。
北方玄天星君是一位将星, 中州北境的将星能是谁?那那那,那可不就是北境的主帅么。陛下赶着给穆广霖发诏,一番体恤关切, 又赐东西又抬衔,千言万语, 穆将军啊,您回来瞅瞅罢, 不然朕可是睡也睡不安生。
抬衔, 却不是抬穆广霖的官衔,李郁萧哪敢在这项上置喙, 而是加在穆广霖的娘,加在裴夫人身上。裴夫人进宫谢恩,陛下借太后的手给送出去两整套二十九副鎏金穿凤钗,裴夫人称愧不敢当,太后只是笑,道将来给你长子妇留着。
如此一来一去,陛下却还嫌不够,似乎是觉着自己的将星不在身边横竖不能安稳,又命尚书台制书,穆将军何年何月破敌几何统统汇成一册,往四境发去,使州郡务必将穆将军的功勋传颂乡里。
这么件事,穆涵不点头,肯定办不成。只是东西传到穆涵手里他一瞧,嗐,尚书台这个功勋簿写的,原还担心这些个浊品的文官或许不安分,没想到也是一帮溜须拍马之徒。左右称颂的是自己儿子,怵什么,穆涵便没有干涉。于是天子教令,传教四方,很快穆广霖的事迹叫讴颂不止。
穆广霖首次摆脱“穆相长子”这头衔,天下人都恭恭敬敬热热闹闹称赞一声穆将军,连几岁的孩子都能知道,有穆将军镇守北方中州才有安宁。
他原本今年就是任上第四年,本该回朝述职,这么一瞧,好,衣锦还乡荣归故里,回,立刻回。
朝中接到这个消息,陛下大喜,往洛邑北边大夏门、广莫门设坛,十里一祭,迎北境主帅进国都,特下恩旨,允许穆广霖佩剑上殿。
出这主意的时候穆庭霜漫不经心:“陛下只须施恩,或可亲解战袍、赐恩赏,怎么恩厚怎么来。”
陛下脸上讪讪,朕与将军解战袍,像什么话。因只赐下黄金五十斤、帛百匹并缣两千匹,以表誉穆广霖陷阵却敌的功勋。
穆广霖归朝这日,陛下一大早上明堂祭祖,郑重其事沐浴更衣,亲自率领文武百官出城迎接,接过穆广霖的佩剑,陛下遥遥一叹:“此国之柱石,朕所以高枕无忧。”声调沉稳字句清晰周遭可闻,此后流传许久。
迎完当日,宫中传出旨意,李郁萧给穆广霖封到镇北将军,当然也是问过穆相意思的,只是这个品秩,足二品两千石,品秩上只比位列三公的荆睢低一级,隆宠是真的,耐人寻味也是真的。
因为荆睢的一品万石大将军,是实打实军功积累而来。
四十年戎马,昆仑赶山东海驾浪,南抵瀛洲西征砂织,他的大将军还是拜太尉之后又过三四年才封。反观穆广霖呢,说到底不过是守军,说是抵御呼揭,可边城仍然免不了受滋扰,大的战事更是一件没有。
大约实在看不惯如今陪天子坐明堂的都是些什么货色,荆睢说要考校镇北将军随部的武艺,特特选一日在北军大营设武场,骑射兵斗挨个比试一遍。
比较惨,于镇北将军而言。
虽说自己没有亲自下场,但是荆睢手底下的属将个个威猛过人,把穆广霖的手下收拾一个遍。收拾完,荆睢大手一挥,借口族中母亲有疾,上书跑去扬州接人去了,不在这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挥一挥衣袖没带走一片云彩。
荆将军是潇洒,留在国都的穆广霖就不很潇洒,荆将军痛快,他就不很痛快。许是生而为人本性使然,褒扬之词听得越多,越难以保持平常心,再叫听一句逆耳之言,直比捅他一刀还难受,悒悒不能寐,左右不能释怀。
穆广霖如今即是如此,穆将军,镇北将军,甚至星君,成日听得都是这些称颂之词,哪里听得进“穆小儿不及荆将军万一”这样的话,连对着北军和卫尉、建章营骑的人都没好脸色。
韩琰在建章营骑留有眼线,说是上到光禄卿下到羽林、骠骑郎将,对归朝即无限荣光的北境军也都没好印象,因为光禄卿自己也才只是两千品秩,碍于穆涵淫威,表面上大家不说什么,但内心里都颇多不满,只道是黄口小儿无功受禄。私底下说得难听,全部叫韩琰一五一十大转述到御前。李郁萧睨他一眼:“难听?朕只嫌不够难听。”韩琰不明其意,讷讷说兵营汉子,陛下不知,粗话说起来没个顾忌,已经极为过分。
李郁萧心说要不你和李荼能处一块儿,怎么一根筋呢。陛下循循善诱:“教你手下学得赖话,务必要不堪入耳才行。另外也不局限在说上,你也说兵营汉子,路见不平一声吼,都是热血男儿,有些小冲突也是情有可原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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