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懂,为什么会有人听见钟声响起就能放下一切,朝着那座圆顶钟楼,虔诚到愚蠢地合十,跪拜,祷告,着魔一样念念有词。
...无论男女老少。
以老王为首这几人忙碌得十分突出。
有时大虹早上刚准备出发,孟醇才驾驶米黄皮卡返回大营。物资以四天为时间单位大量消耗,不少雇佣兵对此感到不满,向主理的阿盲抱怨最终也不了了之。
通讯设备离开大本营没法进行联络,基地信号也受首都影响时好时坏,休息以外的时间变得极其难熬,雇佣兵们无所事事,卖命赚的票子花不出去,心头有郁气。
阿盲一边烤火,一边静静听大虹猴子讲事。
杜敬弛多看了他两眼。
文明社会早已给这类长相下好定义:碌碌无为勤勤恳恳,像一堵毫无特色的水泥墙,经久破败也经久不衰,早已学会对路人随手扔向它的垃圾报以无言,不成功同样不失败。
猴子蹲在大虹身边,抬抬下巴:“诶,那不北方营的人吗。”
大虹瞥到猴子枯黄的头顶:“本来伤的也不重,昨天就能下地了。...还有能不能找个时间把你这头毛染回黑的,难看死了。”
猴子露出十分受伤的表情:“难看?哪难看!你审美不行,让阿盲说。”
阿盲擦拭着手里的枪,接道:“我也觉得不好看。”
猴子窜到杜敬弛轮椅旁,扶着他肩膀左右晃:“呸呸呸,你审美也不行,你俩都不行——让少爷说!快点的!你说。”
杜敬弛舌头顶顶门牙,瞟大虹的时间比瞟阿盲少几秒,给出了一个让猴子为之刺挠的回答:“一般。”
“一般?”猴子眯起眼睛。杜敬弛那是走在时尚前沿的先锋,说出口的评价自然比另外两个大老粗有分量,但这显然不是他想听的东西。猴子把脸凑到杜敬弛面前,算轻细的声音往低压了点,哑哑地说:“那你分析分析我适合哪种颜色?”
阿盲把擦好的枪塞猴子,站起身,抻了抻腰:“你把脑袋染的五颜六色给谁看哪?”
大虹接过另一把枪,准心干净得像换了块新玻璃似的,她放下来,朝阿盲笑夸:“老狙击手擦的就是干净!”
女人小麦色的皮肤覆着一层细汗,时橙时黄,被火烤的。
猴子往杜敬弛头顶一拍:“哎!跟你说话呢,你看我虹姐干什么!”
杜敬弛哎呦一声,气冲冲道:“谁偷看了!”
大虹浓眉略跳:“偷看我干什么?”
杜敬弛憋了半天啥也没说,又恶狠狠哎哟一声。
阿盲显然觉得他们无聊得很:“老欺负人一小孩。”
杜敬弛回:“我二十五了,哪小了?”
猴子模仿他回嘴的样子:“我饿死舞呢,哪小惹?”
大虹笑的直拍膝头,笑声爽朗豪迈得杜敬弛自愧不如。大虹小臂搁在岔开的两条大腿上,眼角的纹路仿佛是条半透明的小鱼尾巴,给这张戾气的脸增添了几分近人的女性特质。
她在杜敬弛耳边笑,杜敬弛一点儿没觉得冒犯。
猴子坐回大虹身边:“喂,你喜欢大虹?”
杜敬弛五个指头猛插进红发里来回拢了一阵,说:“关你屁事。”
猴子再次歪头凑到杜敬弛跟前:“我操,你真他妈喜欢啊?”
大虹抱臂,两条腿伸长了交叠在一块,身子微微后倾:“可别,孟醇听见了等会得来找我要说法。”
杜敬弛闷声朝猴子道:“大虹长的像我姐,觉得亲近不行啊。”
猴子坐回去,拍拍大虹的背:“醇哥不会找您麻烦了。”
大虹斜睨他,淡淡道:“谁敢?”
猴子自知说错话,挠挠头:“啧,我就开个玩笑嘛...”
杜敬弛眼睛亮了:“姐,孟醇打不过你啊?”
“怎么?你觉得女人就打不赢男人?”大虹收起笑容。
他倒不是这个意思。杜敬弛被这气势唬得不敢继续问了,连忙解释说:“没有,真没有,我没这么想,我是觉得有你在我身边都没人敢动我,感觉...特别有安全感。”
两双眼睛盯着他抓耳挠腮,一时只剩篝火噼啪作响,和周围路过的雇佣兵们发出的细微声响。
大虹好整以暇地问道:“孟醇在,更没人敢动你。”
杜敬弛甩甩脑袋,满头红毛跟着晃,发丝翘在空中:“啧,不一样。”
大虹笑问:“喔,哪不一样,他没让你觉得特别有安全感?”
“我也想知道,哪不一样。”
此声一出,像粗砂从杜敬弛的尾椎一路磨到后脑勺,浑身起鸡皮疙瘩,脖子梗住似的没法动弹。
孟醇跨过横在轮椅旁的树桩,在杜敬弛身边坐下。
他又是一副死里逃生的模样,下颌有飞溅上去干涸的血滴。稍微离得远点,比如从大虹那个角度,也许完全看不到,但杜敬弛离得很近,又恰好面对孟醇的右半边脸,焰火几乎是一盏打在那块渍迹上的灯。
目光太烧灼,孟醇稍微侧头便对上了杜敬弛的视线。
杜敬弛顿了一下,指指下颌:“这儿...脏了。”
孟醇抬手在下颌乱蹭一通,朝他昂起下巴,左右各转了两下:“还有不?”
杜敬弛躲开大虹和猴子看戏的眼神:“不知道。”
孟醇笑了,嘴唇那道血口子红得突兀:“你又没瞎。”
“醇哥,你撞上叛军了?”
“遇到几个童子军在路中间玩手雷,差点连人带车一起炸了。”
第18章
“阿盲人呢?”
猴子说刚走,顺手把枪往胸前带了带。
见枪杆油亮翻黑,孟醇暗恼:“他今天这么早就回去了?”
屋里还有三把枪等着擦呢。
大虹晃晃鞋尖:“阿盲明天要早起出门。”
孟醇揉揉眼睛,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影子像只展翅的雄鹰,笼罩在杜敬弛左肩:“你们呢。”
大虹盯着鞋头黑乎乎的划痕:“照常。”她抬眼看向杜敬弛,又望回孟醇,“你明天不跟阿盲一起?”
孟醇摇头:“我明天休息。”他疲惫地摸摸脸,无比自然地推过杜敬弛的轮椅,向大虹点头示意,“人我带走了。”
杜敬弛警觉地缩起后背,扭头盯着孟醇:“我不走...再烤会儿火。”
孟醇的目光在杜敬弛身上巡视了一圈:“背都湿透了,还烤?”
杜敬弛放在膝头的手指相互捻起搓了搓,那种汗渍凝固后形成的黏腻触感令他很不舒服,如果放在几天前他大概会立马冲进浴室,像还生活在正常的世界里,仔细洗干净每一处脏污,然后躺在馨香柔软的床铺睡到翌日正午。
可经过这些天的搓磨,这点子难受比起劳碌完还要接着面对孟醇,杜敬弛也并非不能忍受。
“烤。”杜敬弛拳头紧握,十分笃定,“...你要休息就自己去吧。”
大虹使劲抿了抿唇,憋着笑从桩上起身,一直蹲在她身旁的猴子跟着跳起来,胳膊腿在空中各自挥舞活动。
孟醇用轮椅铲着杜敬弛,不顾那张嘴鬼哭狼嚎得多嘹亮,给幸灾乐祸的猴子丢下句回见,就在大虹看热闹的表情里转过身,悠然自得地走了。
路过三两雇佣兵,杜敬弛觉得丢人,自己安静下来。
云浓的缘故,浴室比平常暗,孟醇将人抱上花洒边的小台,弯下腰,才能看清杜敬弛的脸。
杜敬弛再次勾起后背,往后缩了几分。
孟醇又是好笑又是眉心半皱:“你躲什么?”
杜敬弛偏着头,眼睛没有完全看向孟醇,但也忍不住不看。他不愿显露自己的视线,快速地瞥到孟醇左眉的疤。
“说话啊你,别总装哑巴。”
这一下被偷瞄被孟醇抓了个正着,不轻不重的目光在他脸上流连,像羽毛搔过皮肤。
杜敬弛的鼻尖馁馁耸了一下,道:“有什么好说的...”
“今天干了什么,吃了什么,不都有的说么?”
这些有什么好说的。
杜敬弛把话咽回肚子里,开口:“...不就去村子里打打下手,吃那么点没味道的东西...”
他挥开嗡嗡叫的飞虫。
“就没了?”孟醇问。
他想看杜敬弛被逗得气急败坏,或是小动物般左右打量受了惊的模样。
孟醇曲起食指,敲了敲杜敬弛的石膏。
“忘记我们的交易了?离开之前,你得取悦我。”
杜敬弛看着他,算不上有诚意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记得:“那...大概什么时候能走啊?”
“能联系上外界再说吧。”
“哦。”
杜敬弛也不晓得是喜是悲,面无表情撅着个嘴,皱起来的眉头连着双眼皮往下挤,压住长密的睫毛。
外头驶回来几辆车,不少雇佣兵吵闹着迎接。人声变得鼎沸,杜敬弛放松下来,同时涌起一阵无法言喻的难过。
像夜店气氛达到顶点,巨大的失落感也随之袭来。他在晕眩的霓虹灯光里下坠,闭起眼睛总会想到他爸妈和他表姐,接着第无数次发誓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他在不可言明的孤独中睡了又醒,醒了又睡。
杜敬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表情越悲怮,孟醇越想笑。
人的悲欢并不相通,杜敬弛发现孟醇上翘的嘴角,只觉得这人真烦,一点同理心也没有。
孟醇其实还想逗逗他。但他实在累了,原本让杜敬弛给自己口一发的冲动,在昏暗的环境里平息下来。
水流打湿了裸露的身体,一颗颗挂在掩起石膏的塑料上,扑漱、扑漱。孟醇阖眼,听水声,人声,和杜敬弛略湍急的呼吸声。
他自顾自讲:“今天遇到游击队埋雷……轮子炸歪一个,车门凹了。...追老子屁股后头杀,操...”孟醇声音不大,仿佛梦中呓语。孟醇哼笑两声,“真他妈有病。”
杜敬弛忍不住问:“要是被抓到怎么办?”
“怎么办?抓走给我供起来。”孟醇甩了甩头,“...叛党之前也招募过佣兵,但是现在驻扎底曼的个体户和雇佣兵集团都不愿意为他们卖命了。”
杜敬弛瞪大眼睛看着他,眉毛桥似的弯:“啊?供起来?”
孟醇困累地呛了一下。
“...他们会把雇佣兵的脑袋割下来祭神。”
好一阵沉默。
“除了雇佣兵以外的人呢?”
“在摄像机面前割头,祭神,然后发给媒体。”
孟醇这么一说,杜敬弛面对一具男性裸体的尴尬,全部化作了惊惧,在月光不亮的深夜没能入睡。
大虹意外于杜敬弛已经洗漱完在外头等待她们,平常车子进村了这只懒虫都不见清醒。
驾驶位探出一只青茬短寸脑袋。
孟醇连着几天早起惯了,睁眼就没法回笼,干脆给她们当司机。
闲着也是闲着。
“李医生,早啊。”男人靠着车窗,抖落半截烟灰。
孟醇跟李响青始终不对付。后者不落下风,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丝毫没有被挑衅的怒意:“一根烟约含1.5毫克尼古丁,算你一支摄入1毫克,那么一天抽五十根就能超过身体极限。”李响青温柔一笑,“但孟先生身体素质极佳,应该也不在乎这些。”
孟醇深吸一口香烟,散不出去的雾气在车厢里蔓延,他抱歉地笑道:“对不起啊,这点烟应该不至于1毫克,包容包容。”
说完,孟醇将烟头随意碾灭在车门坑坑洼洼的外部。
大虹拍拍车门:“别贫了,出发。”
热风从破碎的窗玻璃鱼贯而入,吹乱除了孟醇外一车人的头发丝。
如大虹曾告诉过杜敬弛的,小煤炭们确实害怕孟醇。今天有孟醇坐镇,小煤炭们以他十米内为半径,不敢靠近杜敬弛半步。
杜敬弛右手在裤兜里摸糖——他特意找李响青要的,现在这哥们站旁边,小煤炭们吓得往远了躲,还怎么发啊。
他别别扭扭地朝孟醇挤眉弄眼:“你能不能走开点?”
孟醇握着枪,一身沙色蛙服将肌肉包裹得严实,踩着双反毛严重的军靴,给氛围搞肃穆了,似乎不来点子弹,都配不上这身装束。
孟醇自知小孩怕他,挑眉道:“走多开?”
杜敬弛随手指向大虹所在的帐篷:“你进去帮忙行不行。”
孟醇瞟了眼他口袋边缘露出来亮晶晶的糖纸,迈开腿就离开了孩子们的视线范围。
小煤炭们飞也似的从掩体后跳出来,在杜敬弛身边围成一圈,今天他们口齿更清晰了些,一句句你好震得杜敬弛耳朵疼。
杜敬弛清清嗓子,手一伸拳头一握。
小煤炭们听话地收声。
能教会他们闭嘴,简直是杜敬弛命里头件具有无与伦比成就感的事情。
他像从前往服务员身上扔钱,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糖撒进煤炭堆里。
小煤炭们点起瘦骨如柴的脏脚丫,咿呀地抢。很多只手也朝落进杜敬弛怀里的糖伸,一并掏回他忘乎所以的得意。
杜敬弛捂着口袋:“喂!”
烈日晒得每张小脸黑黢黢泛着汗光。
那一兜糖果很快被哄抢完了,他们紧握着,好像珍贵如宝石,目光防备又亲近。
甜味在味蕾泛滥,孩子们才从刚才的吵闹里回过神,讨好地推动轮椅,小声朝红发哥哥吱吱哇哇。
意识到杜敬弛在生气,小煤炭们识趣地跑开了。或者他们只是着急找个没人的地方,独自享用战利品。
只剩那个杜敬弛眼熟的八九岁女童,她胸前依旧围着块风一吹就什么也挡不住的破布,手里攥着一颗糖,掉在孩子堆的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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