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湘拍了拍手,“不愧是陶公之孙,陶不言。确实是湘波约公子前来。天香阁里的是花魁云湘,天香阁外的是寻找妹妹的茶师湘波。”
陶不言抬手给她倒了一杯水,因为他知道接下来会听到一个有趣的故事。
“我的父亲是闽江有名的成衣匠。我有一个妹妹叫小玉,聪明伶俐,她很亲近我,她很喜欢我给她做的布偶兔子,总是抱着不撒手。小玉三岁时从秋千上摔了下来,在左额头上留下了一块伤疤。
“六年前,小玉九岁时在元宵灯会上走失,那年灯会失踪了很多女童。为了寻找小玉父亲几乎散尽家财。坊间传言,是国师抓女童制长生茶。为了寻找小玉,我进了茶艺院想要成为茶师。但在这世间一个普通的弱女子要想达到自己的目的,就要付出比常人更多的东西。”湘波脸上的神情有些怀念也有些悲伤,眼里弥漫着深不见底的伤感,“后来我成了你们口中的美艳茶师。我一边依附利用男人,一边打探小玉的消息,却收获甚微。直到有一天,一位喝醉的皖州官员对我说,那些走失的女童是被卖到了『御茶坊』,这案子关系着朝中的一位大人物。可惜他酒醒后无论我再怎么问都只字不提,此后也不再来找我。
“后来,王城里就出现很多关于我的非议,之前交好的官员名仕也都不再登门,我想很可能与那官员有关。所以我决定来皖州,就在我动身之际,听说那位官员招待了一位皖州来的茶师。多方打听后我知道那位茶师就是武夷,据说他每月都会来王城,可惜当时我已失势无法与他相识。
“我去年末刚来皖州时,以湘波之名找过武夷几次,他却避而不见。因在王城种种,为了自保我化名云湘委身于天香阁。王城美女茶师和这天香阁花魁说到底是一样的,都是一个「美」字。”说着湘波露出了一丝苦笑,“三个月前,武夷突然来天香阁见我。我为他做了「千秋雪」,这期间他与我讲了一件事。
“他说,天下最棒的茶是在明前清晨,由未经人事的豆蔻处子采绿茶的一芽一叶,将茶贴身放在女童胸前,以六岁至十岁的女童为宜,用稚子之身蕴养七天七夜,其间女童只可饮花蜜,然后着百花杀青,以七分无根之水加三分初雪,紫泥小壶煮沸冲泡,茶汤纯清且带有少女芬芳,长饮此茶可延年益寿,长生不老。我装作好奇问是哪位茶师如此妙想,他笑而不语。当他离开后,我发现茶垫下他写了一个字。”说着湘波在桌上写下了一个「迅」字,“以陶公子的聪慧应已明白。”说着她的衣袖一挥桌子上只有一抹水渍。
陶不言面色凝重地点点头,“在这之后武夷可有再去天香阁?”
“在那儿之后,武夷就外出采买。这月初,他又来天香阁见我,却和上次完全不一样,就像换了一个人。不仅说「千秋雪」太甜,而且谈吐粗俗,一副市井无赖的做派。”湘波的神情尽显鄙夷之色,“更奇怪的是,武夷竟然对我百般纠缠轻薄,我无奈只好让与我关系甚好的香绫陪他。一来二去,这两人到是好上了,武夷明明和桑……”她似乎觉得有些不妥,话峰一转,“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至于与我欢好的事,是我让她传出去的。”
“香绫为何会对你如此忠心?”陶不言有些不解。
“因为这个,”湘波取出一个白瓷瓶,“这是「醉生」本身无毒,但人吃了它之后,两个时辰内饮酒便会中毒而死,死状与醉酒之死相同,仵作也验不出来。她用这个彻底摆脱了那个把她卖到天香阁的赌鬼哥哥。她的哥哥不停地向天香阁借钱,她永远都攒不够赎身的钱。我还答应帮她赎身,所以她对我忠心耿耿。她愿意陪武夷一是帮我,二是武夷出手大方,她可以多攒些钱赎身。前几天,香绫和我说,武夷说他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可以拿到一大笔钱,许诺为香绫赎身。但那丫头早就认清武夷好色好赌人粗俗鄙夷,一直在和他虚与委蛇。武夷从未对她讲过茶坊的事,我总觉得这个人根本不是武夷,而是易容成他的样貌的另外一个人。可是,香绫却说他的脸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杀死武夷的人,你可有什么想法?”陶不言点点头,不由地佩服她的敏锐。他想去拿第二块蒸饼时,想起昨晚胃疼时路景行的念念碎,最终还是放弃了,忍一时耳根清静。
“是茶坊中人,香绫说武夷很小心。有一次她发现有人跟着武夷。大约三个月前,我去找武夷时发现茶坊附近有人逗留,正是昨日路大人画像上的人,我怕暴露身份就急忙离开。”
“那么关于茶坊里的事姑娘又是从何得知的?”
“古往今来青楼都是消息最多最快的地方。之前有位曾与武夷一同在茶艺院学习的茶师来到天香阁。同在一处学艺,有人闻名天下,有人却默默无闻,不如意的人都想要倾诉,更何况对像还是花魁。至于雅安,我之前去找武夷时见过她。我在听说了这件事后,我就更加确信武夷与小玉的事有关,不然一介女官为何会来这儿茶坊做账房呢?”
陶不言点点头,雅安是否与诱拐案有关还不得知,但她一定与五年前的茶师考核以及那起毒茶案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我还有一事想问,茶师平时仪表上有什么特别吗?比如手?”见过湘波制茶后,陶不言总觉得那人透着丝古怪。
“茶师的穿着以淡雅为主,避免繁杂的装饰。为了感知茶品在制作时味道的变化,茶师的嗅觉和味觉大多比一般人灵敏一些。而且不会用过浓的薰香,不仅会影响嗅觉,还会让茶吸收其它味道影响茶品的味道。手一定会时刻保持干净不留指甲,因为常年接触热水和茶炉烫伤再所难免。因为制法不同,使用的道具不同,像我这种常年使用茶洗的会在手指上留下茧子。”说着她伸出了手,一双漂亮的女子的手,手指纤细,手上有多处烫伤,只是右手无名处有厚茧。
“原来如此,多谢姑娘。最后我还想问,湘波姑娘为何找上我?我只不过是一介布衣。”陶不言问道,明明路景行这个大理寺正是更合适的人选。
“我说我钟情于公子,公子可信?”
陶不言瞪大了眼一时之间竟不知要如何开口,这时听到湘波的轻笑,方知对方是在说笑,“姑娘何必戏弄于我。”
“湘波说得是实话,陶公子这般人物,有哪个女子会不心动呢。只是上次一见之后,湘波便知道公子眼里已容不下别人。湘波还知道,只要陶公子肯帮我,路大人就一定会帮。”湘波望着陶不言,目光潋滟中划过看不见底的忧伤,“时辰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公子如若有事可让贺公子去天香阁找我,路大人那张脸着实不适合出现在天香阁这种地方。”
陶不言愣了下,才站起身道:“姑娘,路上小心。”
“小玉之事,还请……”
“在下自会尽力!”
“多谢公子。”
陶不言直到湘波离开食肆一刻钟之后,才起身离开。雨开始慢慢变大,在转过一个街角时,他抬头看到一个人,墨色锦衣,腰挎唐刀,撑一顶纸伞,站在街角。那人在见到他时,快步走了过来,将伞移过来为他遮雨。
“谈完了?”
“路大人是什么时候想明白的?”陶不言冲他眨眨眼,探究似地向他面前探了探头。
只见路景行抿了抿嘴,扯出一个不咸不淡的笑容,“今早,你出门时。”
“噢,原来是想了一夜,路大人果然不如小爷我聪明。”陶不言笑得一脸揶揄,接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有些头疼地捏捏太阳穴,“没想到这背后还有这么复杂的事情。”
“我已派立冬去调查五年前茶师考核时发生的毒茶案以及古黟的来历。”路景行将人往身边揽了揽,又将伞轻轻地向他那一侧倾斜。
“我们想到一起去了。凶手杀死武夷是私人原因。”陶不言答道,“那位大人诱拐女童为圣上制作长生茶,弗兰茶坊以送茶之名帮运送女童;湘波和锡兰也是因为发现了茶坊与诱拐案的联系才来到茶坊。雅安很可能与五年前茶师考核时发生的毒茶案有关,而古黟和晏松又是为了什么呢?现在还不知。”说着陶不言停下了脚步,他抬头直视着路景行的眼睛,“路景行,我知道这起案子与那位大人牵扯颇深,但我绝不会让你一人独行。即使前途危险重重,我亦与君同舟共济,不疑不负,不离不弃。”
路景行看着他,那双黑亮亮的眼睛燃烧着无论为此付出怎样的代价都不会放弃的执着与坚定。
“我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路景行的目光深邃而坚定,他的声音低沉有力,仿若春日里最温暖和煦的阳光真实可感,伸手可及,给人最大的安全感。
陶不言听到他的话,脸上露出了笑容,那笑容像是吹开雾霭的清风,泌人心脾,又像是融化冰雪的暖阳,光芒四溢,摄人心魄。
“我想让你安排锡兰和湘波见上一面。我一直有个疑虑,那位大人深得龙心,家父曾在朝堂上连参他七日都被挡了回来。这次为何会放任调查?难不成……”
“是东宫那位。所以这个案子绝不可贸然从事。”
因为它不仅仅是一件案子,而是关乎朝堂命运走向的关键。这话路景行没有说,但他相信陶不言会明白。
昔日门庭若市的弗兰茶坊如今却大门紧闭,有人在门口挂上了红色的灯笼,为这落寞的茶坊注入了一丝活力。
雨飘飘洒洒,天地间变成一片灰濛,城中那座跨河的朱红小桥在细雨中显得格外鲜亮。一只素白修长的手移开桥头下一方青砖,塞入了一封信,衣袖轻拂间又恢复原样。
雨依旧下着,不急不徐,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第28章 横生变故
钱十五觉得可能是这雨太过朦胧,一时之间让自己看花了眼。他揉了揉眼,发现并没有任何变化,那确实是自家大人——路景行和陶不言同撑一把伞,素净伞面,一人锦衣如墨威严冷俊,一人长衫月白玉树兰芝。二人相倚伞底,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自细雨中缓缓走来。不知怎得,这一瞬钱十五竟想起了话本里的白娘子和许仙,只觉得眼前这画面既美好又不真实。他一直觉得自家大人成天冷着一张脸,一副鬼见愁的样子绝对是与一切风花雪月绝缘的,更别提和人雨中漫步这种诗情画意的事。但事实证明,他还是没见识。
不过,现在不是感叹的时候。
“大哥!”钱十五其实并不想破坏这幅画,但形势所迫。
“什么事?”路景行沉着一张脸,不悦地皱眉,语气中明显透着不快。
钱十五不由地心下一惊,觉得自己不马上说点什么有用的,自家大人能毫不留情地将他踢飞。于是他非快地说道:“雅安死了。”
“什么?”路景行和陶不言异口同声道,这完全出乎这二人的意料。
“刚才皖州府的衙役来报,城郊的财神庙庙祝发现了雅安的尸体。”钱十五说道。
“速速前往。”说着路景行迈步向前。
跟在后面的钱十五看着前面自己家大人几乎把人圈在怀里宝贝着,但还是不放心似的任凭大半个身体淋着雨,硬是把伞偏向陶不言那一侧,这一路走来还真没让人淋到半分雨。他还是第一次见两个男人把伞撑成这样,但话说回来,既然这样,大人,你和陶公子就不能撑两把伞吗?钱十五觉得,自家大人只要是遇上与陶公子有关的事,脑子就变得不太聪明。
城郊的财神庙极小,仅仅只有供奉财神像的一个殿室,虽然很小,香火还算不错。财神庙被打扫得很干净,供桌上的供品也很新鲜。庙祝是住在附近的一个六旬老汉,每日天不亮便前来打扫,更换贡品,准备香火。今早,庙祝和往常一样天不亮就前来打扫,结果一进来就发现有人躺在那儿。这儿偶尔会有醉汉或是乞丐前来过夜,所以起初,庙祝并未在意。待他走近一看,发现竟然是弗兰茶坊的财房先生雅安,就立刻觉得不对,上前用手一探鼻息发现没了气。吓得庙祝当即瘫坐在地,晕死过去。所幸其子见天落雨,担心庙祝安危尾随而来,这才发现异状,忙去报官。
待路景行和陶不言赶到时,庙祝虽已苏醒,但受惊过度,说起话来有些巅三倒四,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陶不言径直走过去,蹲下来查看尸体。雅安倒在地上,衣衫整齐,脖颈处有一道极细的伤口系利器所致。浑身上下除去脖颈上的伤口外,无任何防御伤,应是在她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一刀毙命,手法干净利落,一看就,是武功高强或专业杀手所为。尸体僵硬,至少死了三个时辰。她身上钱袋首饰具在,显然不是劫财,衣衫整齐也未受到侵犯,不是劫色。
此时,外面下着雨,但财神庙中皆是男子的大号脚印,加之她的鞋底和裙角干净,说明她是在下雨前就来到了财神庙。这雨是从今天早上五更后开始下的,如此看来她可能是在今早五更之前就已经来到这里。钱十五昨夜二更时抓住了想要逃走的锡兰,在那儿之前并无他人离开茶坊,由此可以确认雅安在昨天二更后今早五更前的这段时间来到这财神庙中。
无论男女这大半夜地偷偷来到郊外财神庙,所做之事,所见之人都是不想让外人知道的秘密。
“这是……”陶不言从雅安的身上找到了一块破旧的腰牌。
“茶艺院女官的通行腰牌。”路景行看了眼牌子说道,“顺安四十七年,看来雅安正是那场茶师考核中的女官。我们刚刚开始调查这起旧案,雅安就死了。未免太过巧合了。”
“是的,凶手出手利落、狠厉,像是职业杀手所为。雅安虽会些功夫,但远不及此人。至于凶器应该是极薄的利刃,剑或刀。”陶不言秀眉微蹙,“武夷的死本与那位大人无关,但那位大人为何要大费周折地让杀手来杀雅安呢?难道是我看漏了什么……”
“如若雅安真的与五年前茶师考核中的毒茶案有关,她在这个时候被杀,明显是有人不想让我们去查这起案子。对了,你还记得锡兰的话吗?”路景行略有所思地说道。
“武夷并不制茶……不仅仅是毒茶案,说不定这同时还是一起茶师考核舞弊案,无论哪一个都是死罪。武夷死了,现在与此事有关的便是雅安与桑植。此举像是在灭口。凶手可能以五年前的事情为饵将雅安引到这里杀害。”陶不言说道。
路景行说道,“也许是有人在借刀杀人。”
“你是说……”陶不言的眼中闪过一丝亮光,“我们马上去弗兰茶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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