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被你发现我连狙三个?”付珩说,“说真的,年纪大了就慢慢走嘛。”
“挂了。”喻衡说。
“诶,你别急,我不是这个意思——”
付珩的声音被喻衡掐断在电话里。
他很疲倦地闭了闭眼。等到呼吸终于平静后,抬头往窗外看了看。
可惜这件房子只有一扇窗户,对着另外一侧的楼房,看不见其他事物。
保持尖锐,喻衡对自己说,只有这样他才能完全理智地面对。
他此刻非常厌倦这具身躯里的灵魂,它真的很容易对周维轻心软。哪怕只有反常的一两句话,哪怕只有对方偶尔茫然的模样,它都会尝试促使喻衡重蹈覆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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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是周六,道路畅通,小方从接到周维轻再开到公司只花了二十分钟,不过合作方实在敬业,到达时他们已经等候在门口,设备也准备完善。
廖昭也提前到了,此刻正在门口抽烟,朝他们扬了扬头。
知道周维轻不喜欢采访,廖昭边带着他们往里走边打预防针:“大纲我都过完一遍了,基本是围绕节目的问题,回答参考我也发你手机了,你看着说几句。”
“好。”周维轻说。
公司进门是一个显示屏,此刻正播放着《声影记录》的高光片段,从第一期到最后一期,剪辑成了一个视频。
周维轻进门时,刚好播放到那个卷毛年轻人录音的片段——就是陈德培带去饭桌的那位。录音时表情欲哭无泪,但在镜头滤镜下反而显出一种脆弱感。
廖昭发完微信抬头看了看,评价道:“虽然那老东西道德败坏,但这审美还是不错的,这要哭不哭的看着我见犹怜,怪可怜的。”
周维轻原本没有留心,闻言扫了一眼,屏幕內卷毛的眼泪在框里打转,欲落未落,倒让他联想起了另一张被泪水淌过的脸。那张脸没有这样柔软,带有一些棱角,那点湿润罕见又稍纵即逝,像干涸地里一滴雨露,瞬间融化在自然中。
“不怎么样,”周维轻收回目光,“你可怜的人还挺多。”
廖昭翻起12mm的假睫毛给了他一个白眼。
定的采访时间不长,是原本合作多次音乐平台,只是那个老记者这次没来,换了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一头短发看起来很利落。
说话也很有主见:“周老师,您准备好了我们就开始,您往左边坐一些,可以偶尔看看镜头。”
周维轻点头,没有应声。
他的确不太喜欢采访,文字表达不是他擅长和喜欢的领域,他也觉得没意义,人不会因为片言只语而改变。不过之前廖昭发的回答参考他一眼都没看,此刻也只能回想着自己节目录制时的片段,随心回答几句。
“第二期节目录制时,您当时在国外社媒上发了三张照片,可以讲述一下您当时的心情吗?是被当地景色触动还是有什么其他的隐含表达?”
三张照片?周维轻仔细回想了下。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当时在国土南部一个贫困小镇,在一个早上他发了三张黑白街景。
在出发去那座小镇之前,喻衡给他提了分手——好像一切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在发照片前他还看见了喻衡的微信,但他那时候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复。
“没什么隐含内容,”周维轻说,“只是心情比较茫然。”
时间过去三十分钟,周维轻看了下表,离结束还有三分钟,差不多寒暄两句就结束了。
他动了动脖子,突然听到对方继续提问:“您最后写的那首情歌,外界都传闻是写给您爱人的,可以聊聊你们之间的情感状态吗?”
周维轻抬眼,看到廖昭一脸见鬼的表情,然后反应很迅捷准备上前打断。
但这姑娘应该是有备而来,估计以前也一直是个硬茬,在廖昭开口前继续说:“我知道您之前不聊这方面的事,但十二年的事情我认为值得聊聊,不对吗?”
周维轻的视线落在对方坚定的双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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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衡睡了个懒觉,被房屋中介的电话吵醒。
之前对方一直催着问他是否需要续租,他反问能否先续租一个月,中介跟房东沟通后,房东爽快地说可以,但如果中途有人看房需要配合。
喻衡起床看了看天,今日天气很晴朗。
他接了几家面试,时间都在一周后,都不是当下热门的公司,他也只是随缘试试。老喻期间也替他联系过当地的工作,委婉地问他要不要回来教少儿编程,喻衡试想了一群孩子反复问他问题的场面,也同样委婉地拒绝了。
陈然后来又跟他打了个电话,给他提供了一个短期私活——帮一个创业的做一个网页,说对方是一个女性,之前没有过类似经验,怕被人骗,只能托熟人问问。原本联系上了陈然,但陈然在国企干了十几年,工作不对口,于是陈然又拜托给了喻衡:“给的钱不少,我觉得你可以赚点零花。”
“你想推脱给我就直说,拐弯抹角的。”喻衡骂他,但还是应了下来。
原本这样的项目加个微信沟通就好,但不知是对方实在经验欠缺还是太过谨慎,坚持要见面,于是喻衡只能顺着地址,去了一家粤菜馆。
周末中午,饭馆人不少,喻衡找了好半天才在角落里看到一个独坐女性的背影。
他走过去打了声招呼:“你好,我是陈然介绍的。”
对方立即转过身来,冲他笑得很灿烂:“好久不见啦。”
喻衡一惊:“朱婉仪?”
第23章 普通人
直到将对方从上至下打量了三圈,喻衡还是不敢置信。
在他的记忆里,朱婉仪的头发是深绿色,蓬松柔软,因为漂发次数过多发尾还有些毛躁,耳上环着五六个圈,身上是带铆钉的皮衣。
但面前的女人一身淡蓝色吊带裙,一粒圆润的珍珠吊坠卡在锁骨之间。除了笑起来时的弧度,朱婉仪和十几年前几乎是两个人。
“你怎么...”喻衡欲言又止。
“怎么?变化太大还是没想到能见到我?”朱婉仪笑着说。
“都有。”喻衡实话实说。
“没办法,岁月不饶人嘛,”朱婉仪说,“我都结婚了,染绿色不是咒我自己吗?”
喻衡这才看清她无名指上的戒指,很漂亮的两个圆环,中间有一小颗钻。
“我是不是该恭喜你?”喻衡问。
“二婚,而且已经三年了,没啥可喜的。”朱婉仪摇摇头,言简意赅。
“哦哦,”喻衡觉得有些尴尬,转移了话题,“听说你要做个网站?”
“对喔,”朱婉仪说话的声调依旧上扬,“本来想说随便谁做都可以的,后来听别人提到了你的名字,就想着要来见见你。”
朱婉仪掏出她的笔记本,将屏幕对着喻衡,上面是一些很精巧的手工制品,旁边摆了统一的黑白配色包装盒。
“我后来复读上了个美术学院,很多老同学在做这种小玩意,我就想着干脆做成盲盒来卖。但纯线下受众太有限了,想做一个可以抽取的网站。”
喻衡伸出两只手指往下翻着照片:“可以啊,家里卖彩票,长大了卖盲盒,也算是继承家业了。”
“只能证明这个产业经久不衰呀,”朱婉仪又笑起来,“不管是什么时代,人们终究会有赌一把的念头。”
喻衡大概浏览完图片,跟朱婉仪过了一遍她售卖的品种和流程。交谈期间,朱婉仪的手机震动了好几声,应该是收到了几条消息,她扫了一眼,又孰若无睹地放下了手机。
“你要不先看?”喻衡问,“我不赶时间。”
“没关系,”朱婉仪摇头,“不是啥重要的,不用理会。”
喻衡点点头,又继续追问了朱婉仪关于特效的细节,她说想要缓慢的抽取画面——根据她的长期观察,家里彩票店的长期客户每次刮奖时都小心翼翼,非常谨慎;除此之外,界面最好能让人感觉幸福。
喻衡拿出自己的iPad,给对方展示了几个网页:“类似这样的?”
“可以呀,”朱婉仪兴奋地点点头,“这都是你做的?我以为你当年是个草包呢!”
“啊?”喻衡表示不解,然后产生了一个推测:“你以为的依据难道是我当年不给你修电脑?”
朱婉仪没说话,只是略微尴尬的笑替她认证了这一点。
桌上朱婉仪的手机又震动起来,这次是来电,她拿起来当着喻衡面便接了。
“嗯...我没事...跟人谈事情呢...我一会就回来了...你别...我不用你接...”
喻衡很安分地喝着自己的茶,他很少听到朱婉仪这样不耐烦的语气,虽然她脸上看起来依旧开心。
通话结束,朱婉仪叹了口气。
“这是你丈夫?”喻衡试探着问。
“对啊,”朱婉仪很无奈,“一个无趣还聒噪的男人。”
喻衡犹豫了下,还是没忍住问出口:“那你为什么...?”
在他印象里,朱婉仪还是一个自由而无拘束的女孩,连周维轻都评价她“很洒脱,永远都开心”。
朱婉仪从她带的大托特包里翻了翻,掏出了一个圆柱形的玩意,喻衡盯了半天才看出那是电子烟。
“我以前觉得自己是世界上与众不同的人,不能流俗,我爸妈也从不约束我,我青春期时还给自己列了很多计划,要去很多次海边,要染五个颜色的头发,要谈一个玩乐队的男朋友,要去读美术学院,然后跟一个瘦瘦的男人结婚。其实我也算幸运,我的计划都一一实现了。”
她很轻地吸了一口,喻衡闻见了一股热带水果的气息。
“但我眼界太窄,只列了二十多年的计划,以为在那之后就是自由散漫的一生,没想到那是我人生的开始,”朱婉仪接着说,“我以为是性冷淡的前夫,突然出轨了一个大他十岁的女人,而我以为体贴温柔的父亲,暗地里赌了五年,最后不知道信了谁的教唆,梭哈了一把大的,把我们家房子和店都卖了。”
喻衡安静地听着,半晌问:“然后呢?”
朱婉仪撇撇嘴:“然后就没什么稀奇了,就是普通倒霉蛋的人生,有人情世故,有拉扯,有争吵,有妥协,成了别人最爱聊的那种街坊故事。”
喻衡不知道该说什么,想了想安慰道:“至少你现在还能重铸家业。”
朱婉仪笑笑:“很多时候我也这么想,每当我绝望的时候,我总能在身边看见比我还痛苦的人,有时候我会觉得人生就是来受难的。”
她又抽了一口,蒸气从她的唇缝里瞬间窜出。
“然后那天我又看到了你们的新闻,从黄毛那个酒疯子嘴里,”她说,“原来你们还在一起,原来现实社会里还有这样的童话故事,我当时还预言你们不会成功...”
“不是童话故事。”喻衡倏然打断她。
不知道是出于安慰的心理,还是面对朱婉仪他想要坦白,这是喻衡第一次在外人面前主动提起这件事情。
他斟酌了一下:“我不是那个中彩票的人,我买了十多年,还是没有中乐透。”
餐厅里在放一首抒情的民谣,服务员端着餐盘从旁边来回走过,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也是,”一段时间后朱婉仪若有所思地说,“哪有真正动感情的人,十年都没有分享欲呢?”
喻衡知道她在说周维轻,没有接话。
朱婉仪很平静地注视着喻衡,突然笑了:“那也没关系,没有中奖才是人生常态。”
可能从这个瞬间,两个人达成了一种奇异的默契。这顿饭喻衡吃得无比轻松,两个人都没再提以前的事情,好像只是萍水相逢。
喻衡难得吃撑,向来平坦的小腹都鼓出了一点弧度。
离开餐馆的时候时间已经不早,喻衡正打算问对方住哪,打车送她一程,突然在门口看见一个男人,穿着普通老气的外套,缩在电线杆旁,一动不动地望向他们。
喻衡下意识紧张:“妹妹,你老公看见我们在一起,不会不高兴吧?”
“我离开他半步他就不高兴,”朱婉仪冷笑一声,“但谁管他呢?”
喻衡还是担心:“需要我现场出个柜吗?”
朱婉仪这次是真笑起来:“行了哥哥,我就算再惨也不会委屈自己。我虽然没有前半生的运气,但比前半生有手段。走啦!”
她没有转身,挥了挥手,然后随意地朝对方走去。
喻衡依旧坐地铁回家,末班车上几乎没人。一整个车厢只有喻衡和对面座上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对方抱着公文包靠着栏杆睡着了,也不知道坐过站没有。
他还在回味刚才的朱婉仪。他从未预见到的,成熟的朱婉仪。
明明从浪漫的少女成为了一个肩上有负担的女人,但却比年轻时有魅力,一种自恰而坚定的光芒。
喻衡突然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幸运的愣头青。在黄毛和朱婉仪都因为生活而成为大人时,自己像个小孩子一样,因为得不到一点爱而放弃所有。
他今晚实在吃得太多,回到家时都还没消食,在家里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一盒健胃消食片,发现过期了三天。大概纠结了两分钟,抱着侥幸心理放进了嘴里。
他摊在沙发上等待自己的肠胃工作,手机传来一声震动。
懒散地拿过来,发现是陈然的消息。消息内容很简洁,只有一个问号。
下面跟着一条微博链接。
喻衡点开,发现是一条关于周维轻的采访视频。
他皱眉,也回了一个问号过去。
陈然回复得很快:你先看。
喻衡手没拿稳,手机砸在脸上,他龇牙咧嘴地重新拿起来,打开采访视频。
剪辑过的视频只有一分钟,前三十秒都只能听到一个女声在急促提问:“...十二年的事情我认为值得聊聊,不是吗?”
视频中的周维轻没有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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