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玉棠眼神暗了几分,转瞬又亮了起来,“听我爹说,五六月的时候就要征兵了。”
谢林咬了一嘴肉哼哼道,“这么快啊,那我是不是五六月份就要去报名了,什么时候去打战?诶我怎么没有听说这些,裴锋爵你爷爷说过什么吗,现在不是风平浪静嘛,打什么战?”
裴锋爵喝了一口热粥,扫视一眼身边两个人,在他们期待已久的目光中,说一句:“我也不知道。”
谢林直接把骨头摔裴锋爵那边,被裴锋爵桌子底下的脚踹了一回,然后他怂怂地用嘴抱怨:“大元帅他孙子都不知道要打战了……”话锋一转,他有期待地看向周玉棠:“玉棠,你爹说的可靠不?”
“应该不会假,我爹说是去京城听官老爷说的。”
“这么厉害……应该是我爹官太小,收不到风声。”
裴锋爵瞥他一眼,“地头蛇还小?”
谢林回怼他:“过江龙也不见收到风声啊,还是个直接关系的过江龙!”
“哟呵,”裴锋爵摇头笑了笑,也不再跟谢林打闹斗嘴,垂下眼眸继续喝粥,他也在想,为什么爷爷这边一点声音都没有?
国家打战已经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了,正是因为有战打,裴鼎的元帅才能当得稳妥,才会受万千百姓爱戴。自裴鼎当元帅以来,边境的战事虽说不能完全平定,但至少不会像过去五十年那样猖狂嚣张,屡次侵犯到腹地。
尤其是这几年,应当是有裴鼎这位常胜将军坐阵,外敌低调了很多,基本上已经不再挑起事端,甚至给人他们已经彻底服弱就快投降的错觉,但是将投不投,欲降不降,时间越久,越能证明他们贼心不死,反观几年的沉默低调,他们更有可能是在韬光养晦,伺机而动。
裴锋爵对战事约莫了解一些,但所知不详,是因为他的元帅祖父裴鼎,很少让他真正去了解这些,裴鼎只是有时候闲聊会提到一些跟当前战事有关的言论,其他时候,更多的是给裴锋爵讲他行军打战,只是一个小兵卒时候的经历。
这顿饭本该吃得尽兴,本该连同情爱之愁一同咽下肚,但是被征兵一事打乱思绪,裴锋爵不得不把这件同伴们无意提起的小事记挂在心,算是吃了个八成开心,当然,是出格了的十成肚饱。
裴锋爵打了个饱嗝,开始向兄弟们阐明情况:“等我爹回来,我就回裴府告诉他们,可以去接我奶奶回家了!”
谢林为了很快可以追到的债目手舞足蹈,周玉棠为了裴锋爵终于可以跟玺秀了断联系,欢欣雀跃。
第三十九章 青楼女子
玺秀遵循他在江边一夜无声陪伴之后的决定,柳绿花红的香春居里,把自己当成没有遇见裴锋爵之前的玺秀,他热情地招待客人,小心翼翼地应付凶神恶煞的大人物,内心不再有任何波澜地当好一个小喽啰。
那次回来,青鱼曾找机会跟玺秀聊了很多。
烟花巷中的女子不止身材最是玲珑,心思也比不谙世事的黄花闺女细腻,这似乎是不成文的规律,但基本上,哪怕有几个正经人家的闺女聪明伶俐作为例外,青楼里浮沉的女子里的例外也只能是那些一根筋不愿屈服命运的姑娘,她们是例外地愚钝。而孰真孰假,至少大数战胜小数的情况是切切实实的。
或许是接触的各型各色的男人多,且又格外亲密的接触,所以自然比旁人更多一些融会贯通的机会。
青鱼看出来玺秀的低落情绪,把事前裴锋爵离开她闺房前说的那句“我去告诉玺秀”与事后玺秀的心情串在一起看,其实不难猜出裴锋爵跟玺秀发生了什么。
青鱼问玺秀:“裴少跟你说他不喜欢我了?”
玺秀回答:“对。”
青鱼:“你跟他说你不喜欢我了?”
玺秀解释:“没有,我喜欢青鱼姐姐……”
青鱼娇笑着安抚玺秀,“姐姐懂,是喜欢,却不是心仪。”
玺秀点头。
青鱼感叹:“那也就是说你们之间莫名其妙有关于我的误解终于解开了。”
玺秀惭愧,无措地点头说对。
青鱼好奇地问:“是你跟裴少说你喜欢他,还是他跟你说他喜欢你?”
玺秀大方磊落:“是我向裴少表明心意了。”
青鱼拍桌叫好,“这才是姐姐们喜欢的玺秀!”
玺秀破天荒没有笑着感谢姐姐的赞赏,低头不语。
青鱼收了笑脸,沉重道:“是裴少拒绝了你?”
玺秀没说话。
“他说他不喜欢你,还是他没有说话?”
玺秀不假思索回答:“没有说话。”
青鱼皱起眉头盯着玺秀低头的侧脸,许久没有再说话,之后她才站起身,脸上的笑容又是如花璀璨,“我们玺秀长大了,这些事情始终都要面对,而且你喜欢的是裴锋爵,这是比你喜欢其他人要更艰难的一份感情。”
玺秀问为什么会更艰难,青鱼又一次没有了笑容,她面容惨淡,甚至像是在诉说自己的不易:“第一,你们都是男的,第二,他高高在上仿佛遥不可及,而我们……更像是泥土里的蚯蚓,在地上挣扎打滚,永远站不起来。”
青鱼也曾对裴锋爵心动过,那般高贵纯净的人物,正是青鱼心心念念有朝一日可以到这所被污浊包裹的大楼里解救她出去的人,但是抱有妄想的青鱼,心中那份自知之明却又比香春居任何一个人都沉重,她明白妄想只能是妄想,她明白,即便没有玺秀,裴锋爵也瞧不上她半眼。
“玺秀,姐姐懂你的心情,姐姐不劝你放手别再想裴锋爵,如果想爱就爱吧,你看姐姐,在这里这么久,已经不敢轻易再去爱谁了……你还记得许戈吗?我总觉得他是一个不错的人,如果换了以前,我一定会努力讨他欢心,然后我会跟他表白心意问他愿不愿意带我走,但是现在不一样,我香春居五年娼.妓青鱼,再也不是以前那个不懂事的女子了,只要许戈不主动说,我就恪守作为青楼女子的本分,如何心动,如何觉得他对我是不一样的,我都不会再提出让他带我走了……既是知道会被耻笑,也是怕吓走他……”
话题主角从玺秀变成青鱼,玺秀听得入神,已经全然忘却他的处境,他只是才惊觉这栋姐姐们总是巧笑嫣然的大楼里,居然有人是在伪装着微笑。自小看着姐姐们接客,看着姐姐们成群玩乐欢笑,自以为与所有姐姐们都是真心相待……直到现在才知道,他是真心在笑,而其中却有人是不得不笑。
跟青鱼之间有一个事情让玺秀印象深刻。青鱼十八岁,玺秀十岁,青鱼去外面买东西,回来的时候为玺秀带了一只麦芽糖,图案是一只龙,龙是玺秀的生肖,玺秀从不过生日,而那天青鱼带着麦芽糖,蹲在地上对玺秀说:“小玺秀,生日快乐呀,妈妈不让我们给你过生日,我刚好出门,所以偷偷给你带了糖!很甜的哦!”玺秀问青鱼有没有吃,青鱼说吃了,不过她的糖小,一下子就吃光了,玺秀问她的糖是什么图案,然后青鱼欲言又止羞红了脸,说是一个“保”字,玺秀了然于胸,那是一个经常去青鱼姐姐房间的叔叔,叫张保。
曾经玺秀以为,香春居里的姐姐们跟外头姐姐别无两样;他以为大家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是最美好的年华最安乐的机遇;他以为青鱼姐姐这边的张保、许戈,紫兰姐姐那边的白老板,都只是那些男人的问题,与姐姐自身没有半点关系;甚至他本能地觉得那些杂乱呻.吟使人毛骨悚然,使他避之不及,却也依旧因为姐姐们的笑容而压下恐惧,依旧被她们的音容笑貌而哄骗,他玺秀似乎一直都是在自欺欺人。
前几日,误会裴少喜欢青鱼姐姐,玺秀站在门外哭,正是因为青鱼不得不接客与其他男人欢好,这让玺秀觉得无助。
而现在,串连起一切,玺秀也想起来第一次撞见青楼里男欢女爱的事情。
他哭了,那个时候玺秀才五岁,妈妈教他写字,让他在后院练字,可他总觉得有一个字写不好,尝试了太久都没有进步,所以他迈着两条小短腿跑到了青楼前院大堂,他站在一间厢房前看平日里跟他玩得很好的姨娘被一个男人压在身下啃咬,连衣服都被扯开了,他以为他们在打架,天真的孩子哭出声来,终于引来老鸨,老鸨抱走他,那天跟他说了很多,她说:“玺秀,燕姨娘没有被打,他们是在玩,一种大人才能玩的游戏,几个月后燕姨娘就可以离开这里啦,所以她要在这段时间多玩,以后就不会再玩这种游戏了。”小玺秀啜泣着,他喏喏地说:“这种游戏不好玩,燕姨娘居然还笑,她都被咬了。”老鸨的眼里露出沉重的色彩,却不是小玺秀可以看懂的,老鸨说:“燕姨娘也知道不好玩,所以她不玩了,她要多赚些钱,离开这里。”小玺秀揪着衣角问:“其他姨娘跟姐姐也玩这个吗?”老鸨轻轻点了点头,之后玺秀又说:“我不喜欢玩这种。”老鸨把玺秀放下,露出慈祥的笑意:“乖孩子,你不喜欢玩就不玩,我永远不会强迫你玩这个,甚至你想,我也不许。但是你姨娘姐姐们,她们没有办法,只能玩这种不好玩的游戏,因为她们需要钱。”小玺秀点点头,直到十四岁,他还天真无邪地以为多年前的姨娘们,现在的姐姐们,她们只是像玺秀喜欢跟脏脏的猫猫狗狗玩那样奇怪,她们奇怪地喜欢玩被人咬的游戏,但是那只是一种兴趣爱好,三年前刚认识的时候李佩大哥哥就说了,他喜欢咄咄逼人打嘴仗,因为李佩一本正经地说这种兴趣爱好不会真的伤人,所以玺秀越发肯定,他不能去歧视别人的兴趣爱好。
玺秀跟李佩的兴趣爱好让人不齿,但是他们都是真心喜欢那样做才去做,而姐姐们的兴趣爱好,即便当时她们从来不会抗拒那种事情,即便她们那个时候在笑,却也并不是真心喜欢这种游戏。
这份真相来得有点晚,玺秀怔在原地,不知所措。
青鱼姐姐说,爱美的她们,是泥土里的蚯蚓,她们明明那么漂亮……美丽……是理应被怜惜的美丽,为什么妈妈从来没有说过姐姐们美丽呢?
这几天,玺秀都想去问老鸨,问她为什么从来没有夸姐姐们美丽,问她为什么要办这样一座“不正经的青楼”,问她为什么要让姐姐们去做她们不喜欢的事情。但是他没有,他才叫了人奶奶,之后就开始躲避这位,香春居的妈妈。
也许是裴锋爵跟青鱼的事情撞到一起出现,给玺秀的是双重打击,所以他自江边回来,就极少会有笑颜,只是现在的他,在看院里姐姐们时,眼里流露着深深的悲悯痛心之色,哪怕青鱼发现之后担心地又劝导了一些话,也已经挽回不了玺秀心里那道疤。
再听这青楼中那些声音,玺秀总会用力对待手中拿着的东西:握紧盘子;攥紧毛巾;捏紧水壶提手……他开始对这种骇人的声音,产生了怒意,而在粗暴的男人喝声中听见了熟悉的女子娇喘声后,怒意又迅速萎缩,给心里的悲凉让出席位。
很久之前,玺秀心血来潮,去找李佩推荐他看一本关于女子的书籍,因为他知道姐姐们大多不识字,不看书,他想为姐姐们念书听,李佩推荐的《女论语》中说:凡为女子,先学立身,立身之法,惟务清贞。清则身洁,贞则身荣……玺秀清楚记得看见这段的时候,他很为难,因为他知道姐姐们已经失了这书中说凡为女子必有之首德,于是他把这段掐掉,只读其他地方给香春居的姑娘们听,那时香春居的姑娘们娇笑连连,连声夸赞玺秀这个聪明伶俐的小弟。
第四十章 铁齿铜牙裴绩先生
裴绩回府了。
简单说完裴锋爵的事情之后,裴鼎露出长辈的慈笑面容,“淑珍啊,你如果累了就先回去歇息,把事情交给你丈夫去解决就行了。”
家公的话就如同一把锤子,只要是他说的,便是出口一槌定音,秦淑珍望向裴绩柔笑,眼神示意让夫君自求多福了,她自是明白家公的意思,家公把事情平静和平地叙述一遍,之后就要发泄一下被孙子的办事作风弄出来的怒火了,但是总要给儿子面子,所以才把儿媳妇支走。
秦淑珍所想,正是裴绩所想,夫妻俩淡笑告别,秦淑珍离开了之后,裴鼎果然如他们所想,可是摆出了为人父为将领的威严,“我发完电报你怎么样都应该先回复我这边,二话不说就打道回府的成何体统,我一直等着你回信!我看那孩子就是被你这个爹带坏了!还有,我不管你打算怎么做,等你那小兔崽子回来了,别见我,先让他被你教训几天反省一下他的冒失,然后再过来我这边,我非得好好教他做事。”
裴绩不置可否,端坐在椅子上的他深吸一口气,故作深沉道:“爹,我那小兔崽子给我发过电报,那个时候已经跟我说了一下事情大概,是我同意让他去找我娘亲的。”
裴鼎眼皮动了动,看不出是什么意思,他没有说话。
裴绩又道:“如若我娘亲还是三十多年前的她,您还认她吗?”
老头子哼气说:“认什么?”
裴绩也不恼,不疾不徐道:“自然是接她回府,还她一个裴府夫人。”
裴鼎双臂随意地撑在椅把上,低着头,久久没有回应。
裴绩又问:“是我那个名义上的娘不让你接回我亲娘,还是你自己已经对我娘亲不再保留情分?”
裴绩是知道的,父亲绝对不会已经不再惦念母亲。裴锋爵电报有提到一句“爷爷很敬重谭奶奶”,裴绩相信儿子的判定。
过了一会儿,裴鼎重重哼了一声:“明珠死前让我不能再找回你娘,我答应了,但是我已经是一个大半身子踏进棺材的人,不怕失信,如果我想接她回来,又怎么会受一个死者的阻拦。”
“哦,那就是你自己不想接我母亲回家。是夫妻情分在三十多年里消失殆尽,还是你依旧像陆明珠在世时那样去想我母亲?”
裴鼎伸手重重拍了桌子,沉声道:“放尊重点,人死前你已经没有给过她好脸色了,人死后,你就不能对死者尊重一些?”
裴绩说话看起来漫不经心,实则句句诛心,他靠在椅背上,“没有给好脸色便已经是莫大的尊重,如果我是一个有仇必报的人,赶我母亲离家的女人,我怎么也该处处与她针对吧,可我这些年只不过是对她唯恐避之不及。自认为,善哉。”
裴鼎脸色并不好看,但并不是气结,而更多的,是为难,还有对儿子这么些年来缺失了母爱的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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