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瑜一愣,完全没想到是这层关系。
这两人昔日是水火不容的宿敌,怎么会纠缠在一起?
难不成是宿敌之间的惺惺相惜?
末了,他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噗嗤一声笑出来,笑得前俯后仰,笑得流出了眼泪,手里紧握的那杯茶被他捏成齑粉,茶水泼了他满身。
“你……你喜欢他?哈哈哈,你知道你自己多可笑吗?”
“你竟然……”
笑了半晌,他逐渐平息下来,语带威胁道:“你知道他多厌恶断袖吗?你这是自取灭亡,趁早离开他,别越陷越深,否则你将万劫不复……”
祁丹椹露出震惊神色,仿佛才知道宣瑛厌恶断袖。
继而,他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似的,摇了摇头道:“多谢殿下好意,感情这件事万般不由人,但这是下官自己的事儿。若没什么事儿,殿下请回吧。”
他的眸子甚是受伤,仿佛失恋失去梦想的人,想要静静思考一下人生。
宣瑜看了他半晌,愣是在那张苍白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
相对无言。
他只好拄着手杖往车外走去。
将要下马车时,他回头看向祁丹椹:“为什么是他不是我?你跟他是绝不可能的……”
祁丹椹没反应过来,道:“什么?”
突然意识到宣瑜所说的是什么,惊看向宣瑜。
宣瑜那双眼眸越发阴柔,不甘、愤懑、失落……
祁丹椹有那么些许不忍!
但他是政客,只要能达到目的,没什么忍与不忍。
他叹了口气,说了天下渣男拒绝人常说的一句话:“殿下说笑了,有些事人力不能改变。更何况您温和儒雅,地位超然,高贵无缺,那么趋向于完美的人,下官何德何能呢?无论如何,还是感谢殿下的好意,望殿下日后万事胜意。”
宣瑜冷笑一声:“没有什么事是不能改变的。”
此时此刻,马车外还站着一人。
月光映在他的身上,长长的影子宛若松竹般笔直。
他一动不动的,内心里却翻江倒海。
宣瑛全听到了。
祁丹椹说他不配宣瑜,却敢肖想他?
他竟敢觉得他一无是处?
他哪里小心眼?哪里阴阳怪气?哪里全身都是缺点?宣瑜温和?高贵?趋向完美?
年纪轻轻的就瞎了。
呵呵……
散衙后,他本看到祁丹椹那辆破马车停在那里,人却不见了。
他想上前去查看,却正好听到祁丹椹与宣瑜在谈话……
这一肚子坏水的家伙觉得自己不配宣瑜,却妄想肖想他?
他竟然亲口承认喜欢他!!
虽然他早就知道,但亲耳听到未免太过震撼。
他说他一身缺点,却觉得宣瑜处处是优点?
他哪点不如宣瑜?
他风中凌乱。
他见宣瑜要下马车,立刻纵身飞跃到停马处的屋檐上。
直到祁丹椹离开,他都没有现身。
一直到王府的侍卫来找他,他才从不真实的震撼中回过神来!
=
在街道茶馆里喝茶的宣海见到宣瑜从停马处出来,迎了上去。
他看见宣瑜面色阴沉难看,眼尾赤红,他就知道宣瑜这次又败北,便识趣的跟在他身后往皇宫的方向走去。
在他的印象里,宣瑜绝非有耐心之人,自幼残疾让他比一般人心思更敏感,也更疯狂。
从小他想要得到某样东西,得不到,他就会彻底毁掉。
如果他无法毁掉这样东西,他就会杀光能得到这样东西的人。
对于祁丹椹,他怕是耗尽了他毕生的耐心。
走到天工门前,学子散个干净。
宣瑜阴恻恻看着那空荡荡的天工门,阴冷道:“七十多岁,算喜丧了吧?”
宣海点了点头。
须臾,他反应过来什么,问道:“六皇弟,您不会是想……”
宣瑜没说话,目光柔和的越过天工门碧瓦褐檐,看着皇城里的红楼高墙。
皇城灯火与月光交汇,投在他的脸上,惨淡一片。
第10章
“今年的冬,或许会非常冷。”
海芦拥紧厚毛大氅,坐在湖中雕花小台上温酒听曲儿,火光噼里啪啦的映照着他疲态病重乌青色的脸。
夜深霜重露寒,唱曲儿的红衣女身着纱衣,曼妙身姿若隐若现,如山中云雾红花。
海青斟了一杯酒,递到海芦面前,道:“叔父说得对,以往这时,叶子才刚落,今年枝头连半片枯叶也不见,秋季尚且如此,何况是冬季呢。”
海芦没有说话,接过那杯酒,握着,并没喝。
海青见他沉默,也不敢打扰他,退回去看舞女跳天女散花。
待到夜深人静,海芦让所有的人都回去。后辈们不敢忤逆他,便带着闲杂人等与仆从离开,只留下一个小书童守在小筑门口。
人散尽后,周遭安静下来。
他躺在雕花小台上,能听到湖中锦鲤鱼跃声。
待到丑时三刻,一道木棍敲击地面声将他惊醒。
他毫不意外的看到来人,抚了抚垂到眼前的苍白的发,道:“殿下,您来了。”
宣瑜寻了一处舒适地儿坐下,狭长眼眸淡淡看着海芦:“海大学士想好了吗?”
海芦看着噼里啪啦逐渐衰微的火光,平缓的语调中带着几缕叹息:“早在入京都时,老夫就想好了。老夫这一大把年纪,早如深秋枯叶,不知何时疾风至,就被吹落枝头。但倘若能以自身为薪柴,为世家、为海氏的长盛添点火光,老夫也算是死得其所了。只是老夫始终不相信,老夫会走到今日……仔细想想,就连显赫的苏国公都能走到那日,老夫走到今日又有什么稀奇的呢?”
他哽了下喉头,道:“殿下答应过老夫,保海氏满门荣耀,在朝堂之上提拔海氏子弟。但愿殿下说到做到。”
海氏虽是百年清贵之家,可说到底还是攀枝错节的王朝上的一片叶。
这么多年海氏受他影响,著书立学,无心仕途,偌大的家族里,半个实权的也无。
他耄耋之年,经历三朝沉浮,早在六皇子召他入京都时,他就明白了——他只是个棋子,棋子要随时做好被弃子的准备。
甚至,他没有选择。
海氏满门荣耀与身家性命全系于此。
宣瑜点头,“嗯,你想为海氏子弟讨的职位,本王全都允诺。”
他站起身,拄着香檀木拐杖往雕花小台外走去。
海芦看着那一瘸一拐却极其稳健的身影,不由得心下悲怆。
他其实是不信宣瑜此人的,他与宣瑜不过寥寥数面,不知其为人,但他与其外祖父魏信共事过。
魏信少年便手握重权,手段阴狠歹毒,他背负着走向末路苟延残喘的魏家,艰难前行。
魏氏一族在他的手上达到最鼎盛时期,一跃成为世家之首。
宣瑜比他外祖父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外祖父当年还有所顾及,被家族被朝堂束缚,宣瑜行事作风更加恣意。
如今的情景却是,宣瑜不能奈他何,可他全族的性命尽如蝼蚁般被他捏在手心,他没有选择。
他站起身,披上披帛,走出门,一个侍从也不带。
慢慢的走在寒冷寂静漆黑的京华长街上,繁华楼阁、雕梁画栋、繁荣昌盛了数百年的古都,如同沉沉迷梦般沉睡。
这个古都是如此的美丽,五个朝代先后在此建都,多少政客在此绞尽脑汁,多少文人为他魂牵梦绕,又有多少武将为其泼洒热血!
可这古都,也是吃人的牢笼。
他走到汾河河畔,湖水倒映着天上冷月,如同揉碎了一湖的水晶。
他忽然忆起往昔时光,那也是个如此寂冷漆黑的夜,上弦月高悬,他金榜题名春风得意,妓院醉酒归来,欲要下汾河捞月,失足差点跌落湖中,被路过的苏国公世子所救。
苏家乃帝师世家,每一任家主都博览古今学识渊博。
这次春闱,与他同窗的苏国公世子苏泰也参与科考,与他并列第一,被老皇帝琅文帝钦点为双状元。
他向来恃才傲物,并没有因救命之恩就对苏泰感恩戴德。
相反,他暗中与其较量,势必要当文坛第一大家。
再后来,文帝去世,正值壮年的武帝继位,而苏泰也接过苏国公的爵位,成为苏氏一族的家主。
武帝继位后,邀请苏泰与他一起教导几位皇子。
在那些皇子中,嘉和帝并不出色,相反文韬武略都不如其他兄弟。
他教育皇子向来都是教了知识就不管了,苏泰却对每个皇子都有耐心,尤其是对资质平庸好学的嘉和帝付出十二分的耐心。
后来诸位皇子争储,死的死,贬的贬,嘉和帝被拥立为储君。
武帝再次请他们出山,苏泰担任太子太傅,他担任太子少傅。
也就是那时,苏泰说他私德不检,迟早会被拿来作为被攻讦的武器。
而他总觉得苏泰玩弄权术,早已玷污了妙手文章。
再后来,武帝薨,嘉和帝继位。
嘉和帝感念两位老师对他的教导之恩,便请求老师苏国公继续教导他的太子,苏泰已有帝师之名,如今又兼太子太傅,恩宠一时无人能及。
海芦知道,那时嘉和帝看重的是苏泰,而不是他,他只是顺带。
当时他无心朝堂,只想游历,便向嘉和帝请辞,嘉和帝欣然应允。
后来钟台逆案发生,苏泰一脉的苏家人全被斩首弃于市,太子宣其被关在宗正寺永世不得出,繁荣昌盛了几百年的“帝师之家苏家”也就此退出神话舞台。
若非钟台逆案发生,苏泰怕是会成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两任帝师。
他与苏泰,是知己,是敌人,是同窗,是同僚……
他们并没有多深的情谊,不知为何此刻,他竟想起了他。
他这一生,出身优渥,不被陈规旧制束缚,放浪形骸,极其纵欲。如同天真猫儿般,对世界充满好奇,爱惜一切练达文章。
他有着酸腐文人的天真,也有着氏族难以割舍的家族传承。
可他既没有做到摒弃世俗观念,桃李满天下,为天下文人尽点绵薄之力,也没有做到为家族的繁荣担起半分责任。
这点,他不如苏泰。
从他见苏泰的第一眼,他就看到那少年眼中有一抹不可磨灭的坚定的光……
海芦慢腾腾走着,走到天工门前。
浓夜逐渐褪去,城楼火光映照着他瘦弱形单影只的身影。
他咬破手指,脱下外袍,写下死谏的血书,一步步顺着台阶,登上天工门最高一处宫楼。
此时,天边露出红彤彤的一团,浓夜终究散去,曙光悄然来临。
今天该是个好天气。
不知他在城楼站了多久,直到阳光有些刺眼了,他才纵身跃下城楼。
落下的瞬间,他脑海里突然闪过那日入京面圣,见到的祁丹椹。
那日他行礼,抬眸看了一眼他,他总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那双眼睛……
漆黑如浓夜,却异常明亮的眼睛……
他少年时在汾河河畔醉酒捞月时,被苏泰所救,他醉眼朦胧间,看到他的眼睛。
浓黑如同黎明前最浓的黑暗,却十分明亮。
一模一样的眼睛。
第11章
“有个人喜欢你,你不喜欢他,但他没有亲口对你说出来,该怎么拒绝他呢?”宣瑛回到府邸,辗转反侧,实在睡不着,就连夜把沉溺于温柔乡的狐朋狗友,叫到锦王府。
若非皇宫落钥,他怕是要去东宫将宣帆也给叫起来。
雷鸣打着哈切,伸了个懒腰,嘟囔着说:“也就是说那人暗恋殿下,却不曾明说?”
宣瑛点头,烦闷不已。
雷鸣撇撇嘴,满眼“这点小事还值得你把我从温暖被窝里拽出来”的谴责目光:“偷偷喜欢殿下的多了去了,整个京都的权贵嫡女,哪个不把你当成梦中情人,你在乎过吗?”
意识到某种可能,他诧异道:“还是说,这个人对殿下很重要?”
宣瑛并不是一般被皇权掣肘、任人拿捏、无权无势的皇子。
相反他手握重权,在波云诡谲的朝堂上滑的跟泥鳅似的,同那些久经风雨的老狐狸打擂台都不曾落于下风。
他不需要靠自己的婚姻获得什么,也不怕得罪任何一个权贵。
所以对于他而言,能对他造成困扰的,只有是这个人很重要,他不想伤害她,所以才会让他苦恼。
但雷鸣想不通的是,究竟哪个女子对宣瑛很重要呢?
他身边最近出现女子了吗?
宣瑛立刻矢口否认:“怎么可能?一点也不重要,一个很讨厌的人。”
沈雁行不解:“那管他干什么?她暗恋你是她的事,伤心难过也是她活该。殿下你拒绝程小姐那么干脆利索,一个不重要且令你讨厌的人管他是死是活?”
程小姐程半夏是贤妃的嫡亲侄女,太子的亲表妹。
偌大的程氏就这么个嫡小姐,自幼便受尽宠爱。
她幼年经常出入宫廷,一眼就喜欢上被贤妃收养的七皇子,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无论她多么喜欢他,他始终对她不屑一顾,拒绝她时干脆利落。
程半夏的父亲程国公曾让贤妃出面,请求圣上赐婚,用皇权与恩情威逼宣瑛娶他的女儿。
当年宣瑛的生母容妃宠冠后宫,得罪的妃嫔无数。
她死后,她得罪过的人将所有的不满发泄在她儿子身上。
而皇帝忙于朝政,周旋于各世家之间,不曾注意到后宫,更不曾注意到被幽闭的宫门里,有个孤苦无依的皇子受尽磨难。
若非贤妃出手相助,宣瑛怕早就被见风使舵的太监宫女蹉跎,死在宫墙里。
在他看来,贤妃收养年幼的七皇子,对七皇子有再造之恩,七皇子理应回报他们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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