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玉拿起烟杆,往莲升肩窝使劲戳,说:“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先把这东西遮起来,灵力你我有的是,能净一些就先净一些。灵命如果要耗,那就跟牠耗,反正如果僵持不动,先死的必定是牠。”
莲升当即挥手,被吃了一角的业火金莲徐徐飘起,倒悬着朝那业果罩去,还真将它遮起来了。
业果就在其中,被火光熏染得通红,好像成熟可摘。
如果是寻常金莲,怕是被这业果一个吸附就没了,好在这株不同,这株是莲升昔日在天上问刑时才会拿出来的。
身上有业者,抵挡不了这灼燎,轻易就会被烧到尸骨无存,有时候劫雷还没降下,受刑者便已经被烧到消亡。
用这业火金莲掩藏业果最是合适,还能顺道消去一些业障。
而唯有劫雷能将金莲和业果一并撼动,就看灵命敢与不敢。
但见业火熊熊,那金莲根须又长了出来,严严实实缠缚在业果上,莲上的金光又黯淡了些许。
引玉看得揪心,金莲的灵力来源其主,金莲被吃,痛的只会是莲升。
她掌中现出一轴,想为莲升分担一些,可她还没来得及把画卷甩出,手就被按了下去,那卷轴也便不见了。
“忘了上次为了拔役钉,役钉在卷里留痕的事了?”莲升转身,将痛意全部忍下,“现在又想把这些业都沾到身上么。”
引玉手腕轻甩,把画卷甩散了,又用烟杆戳莲升的肩窝,说:“都是献身取义的事,怎么只许自己做?”
莲升抬手拨开烟杆,说:“就给你逞一逞这口舌之快,反正现在的白玉京是你为大。”
引玉眯眼朝顶上望去,这地堑太深,根本望不见顶。
她笑了,得寸进尺地用烟杆挑起莲升的下颌,像哄又像求,“莲升,我想看花钿。”
莲升哪给她看,抬手又拨开烟杆,不咸不淡扭头朝后看,确保那业果有被完完全全笼罩。
引玉手指一动,令烟杆旋了一圈,哼笑说:“不是我为大么,原来是假话。”
“我从来不说假话,怎么不是你为大了?”莲升不得已动了眸光,含着欲的眼迎了过去,“哪回你纵火的时候,有给我临急熄灭的机会。”
引玉把烟杆挂回身侧,抬手抚平了莲升的衣领,她眼里还含着笑,躬身朝莲升的心口吹出一口气,说:“好了,这火给你灭了。”
莲升眼里欲/色更浓,却拿引玉无法,只是往她手腕上一握,不冷不热地说:“上去吧,就把金莲放置在这,也好把业果留住,省得往后不好找。”
“就是苦着你了,我掰你点灵力补补?”引玉晃起腕子。
莲升听她这不正不经的话,冷声揶揄:“喂到我嘴边?”
“你要是真想,倒也可以。”引玉笑了,眼皮怠惰一掀,“如今也算知道了灵命的后路,还不用自己亲身做饵,倒是省了一桩事。”
两人直下三千丈,如今又得腾身飞回地上。
在往上时,莲升一边令脚下的地堑缓缓合拢,省得地面一裂,这地方就会变成众人的埋骨地。
裂开时地动山摇,如今合拢亦然。这轰隆隆声一响,侦查队再次大惊失色,纷纷聚到开阔处,不敢随意走动。
这两下地震都来得突然,一点征兆也没有,也探不明地动的原因。
上到上面,已是晨光熹微时。
引玉和莲升还是藏匿着身形,这一出来,隐约闻到一股血腥味,还以为是侦察队里面有人受伤了。
这血腥味浓烈,万不可能是小伤小痛,观周边侦查人员举止如常,顶多是被突如其来的地动吓了一吓,没人像是身受重伤。
“哪来的。”引玉皱眉,转身便循着这气味前去,一路走到程祖惠家门前。
两人齐齐停步,气味竟就是从这屋子里传出来的。
引玉错愕仰头,这股味和灵命的不同,灵命的血混杂且恶臭,这一股却算纯粹,臭也臭得不甚分明,只是太浓了些,浓到熏鼻。
莲升目不转睛地盯向落地窗,隐隐听见犬吠。
房里没有生息,程祖惠合该不在家中,不速之客总不该是为程祖惠来的。
黑狗蹲在窗前吠个不停,有个身影从它背后靠近,此人好像身披黑袍,和灵命变作的无嫌有几分像。
不是像,就是无嫌!
就算二十多年未见,引玉也认得。
这浓重的血腥味,根本就是从无嫌身上散出来的,只是这气味一浓,便好似变了质,闻着和从前不同了。
“是她。”引玉这回细细分辨了,省得又踩进灵命拙劣的圈套。
她看了良久,见楼上的人一动不动,赶紧穿门而入,心跳如雷地朝楼上走。
莲升却是腾身,径直从落地窗穿了进去,和引玉一上一下,将无嫌堵在其中。
无嫌本也不打算走,她等在原地,见莲升踏入屋中,只是往后退了一小步。
黑狗蓦地往地上一伏,尾巴轻飘飘地摆上两下,安静到连哼哼声也不发了。
无嫌静静看着莲升,听见后面有脚步声靠近,便扭头投去一眼。
她的神色镇定得离奇,不过她就是自投罗网而来的,恐怕就算是被当场擒捉,也不会慌乱。
引玉单与她对视一眼,便笃定这就是无嫌本人,这一眼,和她们在白玉京上的最后一面何其相似。
无嫌眼里还是含恨,不减一丝,也不增寸毫。
只是,如今的无嫌周身是血,连头发也被鲜血打湿成一绺绺。
她一身长袍快看不出原本模样,不光红得吓人,还处处开裂,只能算勉强蔽体。
如果引玉没有看错,无嫌的背竟和灵命一样,是佝偻的,只是灵命的佝偻是因为后背藏物,无嫌的则像是被打折了一样。
这样的无嫌可太狼狈了,饶是灵命假扮,也扮不出她二分之一的惨状。
无嫌一动不动,良久才轻飘飘地咳了一声,面上流露出死相。
引玉心中五味杂陈,见状又添一味。
虽说此人已成堕仙,又沾魔气,但她修为还在,又不曾被谪贬成凡人,寿命怎会忽然有尽?
“好久不见。”无嫌声音喑哑。
良久,引玉才说:“料到你会来小荒渚,但没想到,会在这里见面。”
她面色如常,心里却在怀疑,无嫌和灵命是不是遭遇了一样的事,否则怎会齐齐短了寿。
引玉眯起眼,正想发问,便意外发现,无嫌手脚关节几处竟然“干干净净”,明显没了役钉。
不,无嫌和灵命果然还是不一样的,无嫌根本是因为拔除役钉才面露死相!
“我时日不多了,听我说。”无嫌闷咳,用含怨而无力的声音说:“我早在你们破开屏障的时候,就跟着来到小荒渚了,只是我身怀役钉,不便现身,否则必定会被灵命使驭。还多亏灵命,牠处处扮我,想让你们以为,我已自除役钉,好打消你们二人的戒备趁虚而入。”
“所以你将计就计,把周身役钉剔除了?”莲升冷声。
“不是剔除。”无嫌双眼下视,抬起绵软无力的双腕,“你们知道的,一旦役钉入魂,就不好强行拔除,除非把魂魄削了。”
要削去魂上几处役钉,无异于将自己做成人彘,如今看她肢体还算齐全,其实魂只有那么一点了。
光是体肤之痛,就令人难忍,更何况这是灵魂之痛。
灵命果然足够了解无嫌,牠知道无嫌有胆也够心狠,所以才会那样假扮,只是没想到,无嫌还真就这么做了。
无嫌抬手抹去额上的血,省得鲜血入眼。她敛去眼中怒懑,垂下眼说:“只是要削魂,就得先破体肤,这血淋淋的样子,让两位见笑了。”
“你原本也不用做到这地步。”莲升皱眉。
“我就算自绝后路,也要拉祂一起下地狱。”无嫌吐出声,如今能站稳身,全靠一腔忿懑支撑。
她布下的精妙棋局,明显只有一分是为了救苍生,其他九分全部指向灵命。
引玉一时无言。
“也好在,灵命自身难保,无暇操控我,不然我连削魂的时机也没有。”无嫌的视线越过了莲升,看出窗外,“地下的东西我有所耳闻,我发觉它换了方位,便追踪过来。”
“那你怎么在这。”莲升凝视她,“因为纸莲?”
无嫌抬掌,血淋淋的掌心上留有被纸莲灼烧过的痕迹,“对,我发现这里留有纸莲,以为你们在,所以才冒昧入室。”
作者有话说:
=3=
第206章
那时在白玉京上, 无嫌来历不明,命格又古怪离奇,怎能叫人不生疑。
再加她脾性乖僻,一来就是那恨天恨地的样子, 忘醧喝了跟没喝一样, 左右都不讨人喜欢。
引玉惯来不喜欢这样的人, 更别说,自打无嫌到白玉京后, 慧水赤山怪事频出,活像是这人在暗处动了手脚。
她几番调查都不得结果, 疑点一个一个地堆积成山, 压得她心口难受。
种种怪事交织, 引玉和此人就算交集不多,仅是有过那么三两句交谈, 关系也早早便跌至冰点, 称得上是一触即发。
直到后来……
她重返慧水赤山,缓缓揭开迷雾一角, 逐一揣测出灵命对无嫌犯下的恶行,她对无嫌,也便没有那么厌恶了。
无嫌可恨么?是可恨,可怜么,倒也是真的可怜。
再次见面,没想到竟是此情此景, 当年无嫌成仙成得让人艳羡,一来就是灵命座下弟子, 如今却仅余一息尚存, 比鬼魂还不如。
引玉难得地露出一丝怜悯, 怜悯而恍惘。
为了众人的解脱,她和莲升审判无嫌,那无嫌的解脱又该从何获得?
看这两人都没说话,无嫌垂下手,奄奄一息地说:“我这么说,你们信么。”
“你就不怕,你做这么多只能得来一场空?”引玉两眼一抬。
无嫌捋着虚软无力的手指,在削了魂后,她对躯壳的把控,全靠余下的灵力支撑,否则只能瘫软在地,动不能动。
她一咳便牵动全身,颤抖不定,说:“我哪次不是竭尽所能地赌,只是之前看不到光,后路也多,现在是能看得到希望,却没有多的路可以选了。我等了这么久,这是灵命唯一一次露出浩大破绽,谁知道下一次是什么时候,你们知道?”
引玉当然答不出“知道”二字,就连这次擒捉灵命,也得看灵命是和她们僵持,还是冒险一试。
她一烦闷就想咬烟杆,半晌只是咬住一截指节,含混地说:“你还真是豁得出去。”
无嫌抬手,迎着光打量自己的臂膀。她这手臂乍一看好像毫无问题,骨骼皮肉俱在,但里面的魂是缺的,能举起来全靠灵力拉扯。
她眯眼,说:“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惜我在这之前作恶多端,你们不信我也理所当然。”
“就算你不削魂,也有的是翻盘的机会。”莲升淡声。
“没有。”无嫌垂下手,含怨地说:“你们不知道彻底沦为役傀是什么滋味,终日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生,也不知道自己哪天才能死,只能看着心中的余温一点点散尽。”
她朝自己的灵台指去,“每一天,我都在遗忘,什么时候忘光一切,什么时候就会彻底沦为毫无知觉的役傀,那样的我,和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
役傀役傀,可不就是受奴役的傀儡么,其实比行尸走肉还不如。
可是无嫌削魂,是能够保住清明,却也意味着,她已经到濒死之刻。
引玉百感交集,确信无嫌此前确实是底死谩生,不光赌自己的命,还拿别人的命来赌,为了将灵命拖入泥沼,她使尽浑身解数。
信她么?
“我现在已经忘记很多关于五门的事了,只隐隐约约记得五门待我不好,我恨他们,也对他们有愧。”无嫌捂住心口,也许真的忘记太多了,神色迷茫至极。
引玉姑且信她,这无嫌都已经是要灰飞烟灭的人了,如果是为了灭世,她何故做到如此地步。
莲升忽然问:“那你还记得康香露吗。”
无嫌一怔,不过少倾,脸上划过眼泪一滴,硬生生在血红面庞上洗出一道寡色。
“康香露。”她忙不迭捂紧心口,脸上苦痛更甚,恨却淡了。
莲升看了无嫌的神色,一瞬就明白了,无嫌是记得的,康香露想必正是无嫌心头余温的来源,是她懊悔的根源。
也好,有情能使人区别于花草山河,有情才知苦痛,能渡人,亦能被渡。
或许无嫌的路,还没有绝。
引玉朝莲升投去一眼,不解莲升提康香露的用意,扭头对无嫌说:“信你。”
无嫌又咳。
“你说你见过地下的业果,那你知道灵命是什么时候发现它的么。”莲升不施金光堵住门窗,想必无嫌敢就着这副模样现身,本也没打算齐齐全全地走。
无嫌身魂俱伤,垂头呕出鲜血。她抬手接住,神色间除了愤恨再无其他,似乎誓死也不会露出一丝的自怜。
她将鲜血抹到湿涔涔的袍子上,虚弱地说:“早在牠来小荒渚找我的时候,牠就发现业果的存在了。那时牠身上的业障虽还不算多,却已经开始忌惮天道,牠一来小荒渚,便躲到千丈地下,由此才发现业果的存在。”
“牠竟还将这事说给你听,还领你去看?”引玉嗤之以鼻,不觉得灵命是这么慷慨的人。
“是说了一些,但领我前去,可不单单是为了看。”无嫌摇头,人彘般的魂裂痕百出,怕是无法支撑她把话说完。
她面露不甘,哑声说:“那时牠对业果知之甚少,指使我替牠摘取,可没想到,我之力连那业果的壳都破不了。”
别说无嫌了,饶是引玉和莲升联手,也破不了那业果的壳。
无嫌陷入回忆,徐徐说起旧事。
那是百年以前的事了,那时她才诞世不久,阴差阳错地到了邬家,只可惜那时她空有杀伐之命,却还当不得那杀伐之人。
她的岁数太小,心不够狠,志也不够坚。
邬家当无嫌是亲生,待她百般好,她自幼便是被呵护着长大的,就好像温室中的花,就算是有周身刺针,迟早也会被温情焐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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