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牠留在五门的念是怎么一回事。”莲升问。
无嫌回答:“那一缕念,是百年前牠为了找我留下的。”
引玉猜到如此,那残念就连上了吕倍诚身的邬冷松也抵挡得住,想来已经到了快消散的地步。
这样的念,和香满衣、云满路靠魂灵分出来的不同,它为找寻无嫌而生,正如遵照一道简明扼要的指令,直到消失也只会做“找”这一举动,其他事一律与它无干。
无嫌无声地笑了,岔开的手指间,能看见血淋淋的嘴角略微上扬。
她眼中带着讥嘲,说:“邬家当年阴差阳错地把我抱错回去,那一错,让我的劫也成了五门的劫。”
引玉靠到墙上,拿起烟杆一旋,烟窝直直指向窗外,说:“邬家注定有这一劫,当年是邬冷松为造耳报神,在观喜镇掳掠婴孩,害人不浅。”
此事无嫌还真不知道,她短暂一愣,嘴角笑意更深,明明自己当年也做了不少坑害五门的事,可是直到这一刻,才终于有种大仇已报的痛快感。
她此前笑得无声,此时放声笑了,才笑上一下,便咳得鲜血到处飞溅,哑声说:“原来是咎由自取。”
引玉慢腾腾又将烟杆打了个转,说:“你知道灵命现在在哪么。”
“我不知道。”无嫌摇头,“我能说的,就这些了。”
“你的魂七零八碎,就算静立不动,也熬不过十日。”莲升眼里不见怜悯。
无嫌早在削魂的时候,就猜到会有这一天。她眼里怨愤不解,好像维系在一个度,既不会加深,也不会削减了。
她不惊不怵地说:“我知道,能让牠一并陷入万劫不复,也算是了却心愿。”
“但现在还没擒着牠。”引玉出声打破她的美好愿景。
无嫌松开手,往颊边随意一抹,说:“我信你们,原来在白玉京上时,我唯信灵命,如今唯信你们二人。”
莲升定定看着无嫌,抬手时指尖悬着一点金光。
她蓦地将金光打入无嫌心口,不咸不淡地说:“你终日信这信那,何不多指望自己,在这棋盘上,你可是不可或缺的举棋人。”
无嫌怔住,寒凉的心口徐徐冒出暖意,叫她胸腔泛酸。她喉头好像一直憋着一股气,从始至终无从舒泄,直到现在,那股气才跟随心跳焦急上涌,找寻起突破口。
她从来没有指望过自己,就连埋下饵料无数,也在祈盼着他人能替她一解心头愤恨。
她失去的实在是太多了,从不觉得有什么是她值得拥有的,她一心觉得自己什么都不配。
她恨天恨地,做尽坏事,也鲜少接纳旁人的好意,归根结底是无能,她觉得自己无能。
莲升转身,并不打算为无嫌收尸,她的话止于此。如今地下业果也算“镇”住了,找灵命才是首要之急。
引玉多看了无嫌一眼,心道果然可怜之人亦可恨,只是可惜了,由始至终真心相待的康香露。
无嫌没有出声,她心中迷惘渐深,她不信别人,难道还能信自己?自己有什么好信的。
引玉和莲升正要离开程祖惠家,躲在角落的黑狗忽然又吠个不停,好像受了惊,叫得比先前都凶多了。
是阴气,有阴气忽然出现。
引玉蓦地转身,但见一卷文书凭空出现,带着寒冽阴气悬浮不定。
判官来书?
莲升伸手去接,展开才知,这文书不是判官写的,署名竟是吕冬青。
“吕冬青难不成还有夺位的心思?”引玉首先看到署名,抬着眉梢打趣。
一听“夺位”,无嫌便扭头去看,杀判官夺位一事,她是做过的。
“不是。”莲升淡声,“两际海出事了,他斗胆用了判官的文书给我们传讯。”
远在两际海。
往常井然有序的冥塔竟乱成了一锅粥,里面挤满亡魂,阴兵也不作驱赶,就任由他们待在那。
水里的鬼魂全都不见了,冥塔里挤挤攘攘,外面却是寂寂寥寥,忘醧倾覆,像被翻搅了一通。
邬冷松在外面游荡了许久,竟连一个鬼影也见不到。他中途跌到了水里,身上又冷又烫,被折磨到快要发疯。
几度挣扎,他终于上岸,到岸便奔着冥塔而去。进门前,他还以为自己要能转世投胎了,可没想到刚迈进去,就被挤到差点散魂。
他挣扎不休,因为鬼气重,一来就是风风火火,阴兵看他不顺眼,拎起兵器一顿棒打,打得他叫苦不迭。
而四门人就在塔顶,全然不知自己的老祖宗被埋没在了一众鬼影中。他们无措地盯着空落落的判官位,全都是气喘吁吁的模样。
这塔顶还是他们想破了头才上来的,因为判官不应声,他们只能硬生生破开禁制,闯入其中。
上来发现,判官竟然不在。
判官不在,他们就翻不了命簿,哪里知道小荒渚哪些人寿数有变。
吕冬青后牙槽一松,颤声说:“明明判官不久前才给我等传了文书,怎么就不见了。”
封鹏起还病着,是硬撑着下两际海的,他环顾四周,忽然发现墙上刻有一行看不懂的血字,赶紧指过去说:“你们看,那是什么!”
众人齐齐望去,均认不出来。
不得已,吕冬青走到判官案前,展开那一卷墨金案牍,冒昧提笔落字。他先是道歉,随后才书明缘由,最后还照着墙上的字形,慢腾腾地抄了下来。
片刻后,墨金案牍上字迹消失,回书现于纸上,这是引玉和莲升的答复!
「有人前去相助,墙上字为,所求必得,尔等不必理会。」
“所有必得。”吕冬青惶惶复述,“是谁的所求?”
这地方没人能答,但一定就是留下这些字的人,让两际海变成了这样。
众鬼不敢上塔顶,全在底下哀嚎,说什么都被吃了,吃得干干净净。
吕冬青一行人听得心惊胆战,是会有鬼吃鬼这等事,可哪来的鬼这么厉害,能把两际海的鬼魂吃去大半?
封鹏起周身拔凉,搓起脸说:“那两位说会有人过来相助,会是谁?”
吕冬青摇头。
几人正惊恐不安地等着,忽然看见一个身影在阶梯下一级级步近,那人鲜血淋淋,神色含恨带怨,是恶鬼之姿,身上却不沾鬼气。
“谁!”吕冬青出声问道。
此人不答,但见她一个抬臂,柜架上万千屉子咚隆作响,所有命簿全部飞出,哗哗声从头翻到了尾。
众人见过邬嫌的照片,只是如今她周身是血,还得费劲辨认才认得出。
“邬嫌。”吕冬青怵怵道。
作者有话说:
=3=
第208章
当年进了草莽山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留下一些黑白照片的人,竟然回来了。
更让众人惊恐的,却是邬嫌的面容。
邬嫌的时间似乎从来没有变过,她还是那副面孔, 和照片上别无二致, 明明面庞线条何其柔和, 却叫人觉得锐利冷漠,好像浑身是刺, 对谁都抱有敌意。
吕冬青颤着声喊出这个名字,一时间分不清邬嫌此人是人是傀。
她如今就算戾气裹身, 也还是灵动的, 有着寻常人和鬼所不能带给他们的威逼感, 就好比一只杀伐果断的恶兽,叫人胆颤心寒。
怎么会是她!
众人从引玉和莲升口中听说, 这次的种种怪事, 就是邬嫌背后之人倒腾出来的,而邬嫌又曾害得五门被上任判官当成驴子用。
如今见到邬嫌, 他们一心觉得此人是敌非友,猜测引玉和莲升口中的“助手”另有其人。
吕冬青抬起手臂,把众人护在身后,他紧握拐棍的手青筋暴起,起了同归于尽的心思。
哪知,无嫌上来后, 只是不咸不淡地睨了他们一眼,没有大打出手, 更是一句话也没说。
众人依然不敢松懈, 谁知这人是不是杀人如草, 所以根本没把他们放在心上。
“两际海变成这样,是你做的?”封鹏起直来直去,性子又莽,一鼓作气就问了出来。
因为面庞猩红,无嫌寡淡的面容更显凶戾,就好像那会茹毛饮血的。她抹开糊了视线的血迹,说:“不是我,那两位需要一个翻命簿的,所以我来了。”
吕冬青彷徨,可是判官不在,怎么翻命簿,这两际海只有判官才动得那些屉子啊。
走上来时,无嫌滴了一路的血,塔下众鬼闻到这血腥味,全都不敢动弹,也不敢喊闹了。
这气息太过寒凉怨毒,不像善解人意的,和刚才吃鬼的明显不是出自同一人。而能和灵命完全区别开,全因无嫌自己削魂,除去了役钉。
鬼魂们在塔下嘀嘀咕咕。
“这谁啊,不会又来了个别的要吃咱们吧。”
“能赶得走不?我还等着投胎呢,我可不想彻底死在这!”
“判官去哪了,救救我啊,我知错了,我愿意受罚,别让他们把我吃了。”
新上任的判官已然不见,上上任却无声归来了。
高塔上森冷寂寂,无嫌径自走到桌案前,接住了差得滴到案牍上的一滴血,回头说:“第一次见到五门的后辈。”
吕冬青抬高的臂膀微微颤抖,还是不敢信她。
“你不是站在另一边的么,怎么那两位叫你来,你就来了?”封鹏起直接问。
无嫌能接住一滴血,却接不住另一滴,桌案上顿时血红一片。
她沉默了良久,才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是人都能有悔过的机会,我……当然也有。”
封鹏起愣住,说悔就悔,哪能这么轻易?
可他还没驳斥,就看到无嫌眼里饱满滔天的情绪,她似乎经历过万千苦痛,不是“轻易”二字能概述的。
无嫌又想起了康香露,如果说,知道灵命对她的欺骗,是她生恨的根源,那她的悔,便来自康香露。
她死寂的心勃然而动,好像被拧成麻杆,又被搅成肉糜。
她好苦,好痛,悔不当初。
都说回头是岸,可如今她的岸,她的康香露在哪里呢。
无嫌不恨引玉和莲升将康香露引去投胎,却恨自己无能,她无能到不懂情,也留不住情,还……
不懂回应。
封鹏起按下吕冬青的手臂,说:“你要怎么帮我们,你翻得了命簿?”
“如果她是要毁命簿,而不是翻命簿呢!”邬其醒大喊,他可不想邬家的罪行上又添一记。
人群中,宋有稚蓦地出声,“让她做,反正我们也拦不了,就信她。”
她冷不丁看到无嫌眼里的愧恨,她认得这种痛,她的心也因旧事懊丧不安。
正如宋有稚所说,无嫌如果当真是要撕毁命簿,那他们也拦不住。
所以他们只是站在远处惶惶而视,虽提心吊胆,却没了那同归于尽的念头。
无嫌倏然抬臂,高可顶天的柜架咚咚晃动,屉子一瞬间全部打开,响声格外整齐。
就算是上任判官,翻阅命簿也得将屉子挨个打开,哪有厉害到这等地步。
众人瞠目结舌,越发不敢惹怒无嫌。
无嫌闷咳不已,本来能走得动路就算不错了,现在还竭尽灵力做这等事。她的神色越发寒凉,一招手,数不尽的命簿便齐齐飞出。
塔顶忽被填满,哗哗声不停,如同万鸟振翅。
无嫌太厉害了,她不光动得了冥簿,翻阅时还比以前的判官熟练,好像这等事她已做过无数次。
吕冬青想起来,当时他们在冥塔地下撞见的那些推磨鬼。
他一直不明白,五门祖上究竟做错了什么,竟惹得判官大怒,怒到要“满门抄斩”,逼得他们祖辈上下全成了那推磨的驴。
为什么判官本应不生不死,却换过几任,为什么五门祖辈对邬嫌避而不谈,甚至为她修改宗规,不再将养子女列入名谱。
吕冬青大胆地看着无嫌,只见无嫌死死仰头,眸光因为翻动的书册而略微摆动。
过了很久,他好像明白了。
邬嫌一定是当过判官的,但在五门的事簿里,邬嫌只是失踪,从未丧命黄泉,而她一消失便遁出天地,必只能是在遁离前当的判官。
到底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到底有多惊世骇俗,是……
杀判官夺位,甚至还以活人之躯当了判官?
吕冬青心口涌上这一念头,差点往后倒下,却见无嫌走到了判官的书案后,执笔便书下无数的名字,名字后还跟着一些数字。
无嫌并非一个个字地写,数万个名字,照这么一笔一划地写下去,也不知道要写到何年何月。
她笔尖一扫而过,那墨金长卷上便有墨迹徐徐展现。
血跟着滴在卷上,倒是好看,宛如水墨画里的梅。
“你以前是不是当过……”吕冬青喉头发紧,毕竟无嫌养过疫鬼,又害得许多人死于非命,或许她还真的杀过判官。
这样的人当真会悔过,当真会帮他们?
“什么?”封鹏起还没悟出来。
“判官。”吕冬青从口齿间凉飕飕地挤出两个字。
众人大惊,当时他们下两际海找判官,是一同撞见过推磨鬼的,如今经吕冬青一点拨,顿时明白了当时判官的憎恶。
他们越发不安,杀判官可是重罪啊,这样还能飞到世外,那邬嫌当初背倚之人,得有多厉害!
吕冬青又问了一遍,“你是不是真的当过判官?”
“当过。”无嫌没有抬头,她每写下一个名字,半空中的一本冥簿就会归回抽屉,木格子一合,便咚咚咚地响。
她边写边说:“我当的时间极短,只为借之飞升。”
“那后来的判官,是打哪来的。”吕冬青心跳如雷地问。
“上任判官有一位兄弟,我杀他兄长,所以他恨我。”无嫌坦言,“后来我借他的恨结束了我的性命,还在他脸上刻下‘杀神’二字。”
她微顿,抬头说:“他对五门的恨,正是因我而起,我有愧。”
众人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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