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无嫌搁笔,带怨挟恨的眼稍稍一抬,目光从眼前众人身上一扫而过。
她不认识这些小辈,但认得他们身上五门的气息,她不知道引玉和莲升是怎么说的,只道:“听说新任判官不知所踪,我才自荐来翻冥簿,我写下来的这些名字,都是寿数有变的,书下的数字则是减少的寿限。”
吕冬青怔住,惶恐地上前一步,低头看起桌上的墨金长卷。
果不其然,满满当当都是名字,这些名字甚至还是分地区写的,写得细致,一眼就能看出哪些地方的人寿数有变,哪些没有。
封鹏起也走过去,颤巍巍看了良久,问:“你身上有生气,又能保容颜不老,你现在还是神仙吗,那两位也是?”
这个问法太过冒昧,所以他刚问出来便立刻改了口,说:“世外真的有仙境?”
邬其醒此前还怕此人又毁邬家名声,此时才收敛敌意,壮起胆问:“杀人怎么可能成仙,是刚才在两际海吃了鬼的那个东西帮了你对不对,他一定也能帮别人成仙吧,像你这样的,还有多少?”
无嫌朝邬其醒看去,靠气息认出这是邬家的人。说实话,她对邬家的人已谈不上有多恨,她忘记了许多事,如今的恨几乎都在天道和灵命身上了,奈何她动不得天道,只能完完全全归罪于灵命。
她投去一眼,目光便移向其他地方,冷声说:“杀戮业障,是会长长久久镌刻在灵魂上的,只要碰了,三生三世都消弭不了,就连家族后人也会受到业障的影响。我是特例,不必担心还有其他,也万万不要提起兴趣。”
邬其醒怔住,心里涌上寒意,摇头说:“我对这事没有兴趣,我只是不明白。”
“收起你的好奇,世外也不是什么好地方。”无嫌看半空中还有大半冥簿漂浮着,远处抽屉大喇喇敞开,忽然就沉默了。
名字已经写完了,以往只需一念,冥簿就能全部归回原处。
如今却不能。
无嫌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只见那根代表着寿命的掌纹,不知不觉已经缩减得快要到头了。
她的心在一瞬间跌至谷底,不甘而迷茫着,不知道这短暂的寿命能不能支撑她看到灵命陨灭。
如果不能亲眼见到,她就算魂飞魄散,也不能安宁。
无嫌猛地收拢五指,紧紧闭上了眼。她的悲恸从心口汹涌而出,渗透身上每一根骨头,浸染每一根筋,不由得一个激灵。
吕冬青等人还在看她,被那明晃晃的恨给吓得纷纷往后挪步。
无嫌一个抖身便回过了神,她手往身侧一垂,睁眼说:“你们回到地上去,判官多半是被吃了,此地的一些鬼也是,如果时间来得及,也许还能营救回来。”
她说得冷静,打消了吕冬青等人心底的少许忌惮。
吕冬青哑声:“我们如何信你?”
“当我……”无嫌心尖的苦涩已经涌上喉头,她这一路走来,总是无所不用其极,鲜少会证明自己。她的目光越出窗外,看见了黑沉沉的冥海。
小荒渚的两际海和慧水赤山的不同,这里没有好像鬼市那样热闹的街道,没有孽镜台。
想到孽镜台,她又想起康香露。
无嫌捂住自己一颗跳得迟缓的心,想要堵住胸膛那不存在的破洞。
心里头太空了,空到令她不知所措。
对其他的人和事,她会有不甘,会有恨,独独在想起康香露的时候,这里头会一个劲泛起酸楚。
康香露,康香露啊……
无嫌沉默少倾,挥手使出气力,令悬在头顶的冥簿全部回到柜架上,然后气喘吁吁地说:“当我在赎罪。”
吕冬青等人懵住了,被无嫌眼里潮涌的情绪给说服了大半。
她好像真的想赎罪,想赎罪的人,情绪是轰轰烈烈的,但又会收敛锋芒,因为有错,会将自己埋进泥尘里,等着她希望得到谅解的人来挖。
“回去吧,那两位叫你们如何做,你们就如何做。”无嫌仰头定定看起塔顶,“这祸难,一定会结束。”
“祸难因谁而起,那个人到底是什么身份?”吕冬青脊背发寒。
无嫌久久才摇头说:“可能是一尘一土,一花一草,因为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谁都有可能是祸难的源头。”
吕冬青不明白,却还是握紧拐棍说:“多谢解答。”
众身影在冥塔顶层消失,无嫌摇摇欲坠,趔趄着朝远处“所求必得”那四字走去。
魂是她亲自削的,为复仇而削,削时手起刀落,干脆利落,好像不惧生死。
可是在这刹那,她却怕了。
这一死,就是彻彻底底,不能看着灵命毙命,也再见不到康香露。
她满心不舍,胸口空到快要感受不到心之所在,她好想康香露啊。
但两际海的秩序不能乱,无嫌还有余力。
她猛地抬臂,令塔下众鬼通通回到原处,令鬼差各就其位,令倾洒的忘醧全部回到碗中。
不过瞬息,两际海除了少了一位判官,又少了半数的鬼外,好像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
无嫌咚地坐在判官椅上,彻底失力,她好像陷入幻象,竟看见康香露伸手招她。
她不假思索地把手交了过去,魂魄在一瞬间离体,眨眼便被牵离了凡尘苦海。
她没有消散,而是飞远了。
百年波涛,无嫌铆足劲恨了百年,在这一刻通体一松,筋骨再聚不起丝毫的气力。
但见判官椅上的人忽然化作白骨,连带着那一身僧尼长袍,也跟着泯灭成泥。
恍惚中,有钟声当啷响起。
远在观喜镇,莲升手捧文书,看见卷上逐一呈现出文字无数,全是人名和住处,还有他们减少的寿数。
“看来无嫌到两际海翻到冥簿了。”她说。
作者有话说:
=3=
第209章
莲升探过业果的根须, 知道它们各自的走向,淡声说:“这些人的居住地,全在根须的沿线上。”
引玉记得小荒渚的地图,轻易就能在脑海中勾勒出大概, 目视文书说:“这么看, 灵命就好比轨道上的车, 竟只会沿着这几个方向游走。”
文书上的字还没完全显现,卷子原只有短短一截, 名字多了,便延展得捧也捧不住, 垂在地上堆叠如山。
“还没完?”引玉皱眉。
莲升一寸寸收起文书, 省得一会不好整理, 但收的速度远不及名字出现的速度。
果然,有凡人出现寿数衰减的地方, 无外乎那么几个, 全在业果根须路经之处。
而从观喜镇到叡城这一路,也是根须所在, 所以判官才会告知五门异常。
可惜小荒渚并非弹丸之地,而判官也不能一眼看尽千山,所以有所遗落,只告知了五门观喜镇到叡城的异象。
也或许,判官已经发现,只是发现得稍晚了一些, 没来得及告知,便遭遇了不测。
“灵命还真的离不开业果啊, 恨不得粘在这根须上。”引玉冷嗤。
“牠不敢眨眼的, 这是牠最后的出路了, 如果连这后路也被斩断,牠拿什么活命。”莲升的指腹从牙樯滩三字上滑过,“如果不是那业果碰不得,牠怕是会直接枕在头下睡。”
“也是,可惜业果不光不能碰,还会到处腾挪,跟鸟一样,眨眼就能飞向别处,叫牠如何安心。”引玉弯腰捧起文书的后半截,看着它抽枝般越来越长。
文书上,成千上万的名字逐一呈现,那些减少的寿数加起来,得有上千年,灵命莫非要和她们僵持千年之久?
千年,业果也未必破得开,千年之后灵命又当如何,再续千年?
“牠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盘。”引玉冷声轻呵,捧着文书的手缓缓收紧,直到这文书不再延伸,墨字有终,才从后面一点点地卷起来。
“牠急,却不想让我们看出牠的急。”莲升眉头紧锁。
引玉卷好了后半截文书便往莲升手里塞,偎到莲升耳边,调情那般吐息,说:“得想个办法,让牠算盘珠子崩回到牠自己脸上。”
“有主意了?”莲升掂量手里卷轴,原本轻飘飘的一卷纸,如今变得无比沉,这其上写着的,可是众多人平白遭窃的命。
引玉哪是为了调情,只是声音微微一低,便显得深情款款,“如果业果忽然消失,你猜牠会怎么想?”
观灵命如今连业果根须都寸步不敢离,如果这最后的退路被彻底斩断,牠怕是要将整座小荒渚拖下地狱陪葬。
不,也许连慧水赤山也要被拉下苦海。
莲升不假思索,“埋了数百年的局,如果就这么毁于一旦,牠一定会要彻底疯魔,这困局可不是千年万年的寿数能逆转得了的。”
“疯子会失去判断力,会破绽百出。”引玉眯起眼,慢条斯理地说:“何不让牠发疯?”
既然灵命的后路是业果,逼牠疯魔,便只能毁去业果。
这业果,仅凭她们二人必是毁不得的,但……可以暗暗藏起。
莲升把手中文书往上一抛,文书便散作鬼气飞快消散。她走到窗边,眺望远处来往的侦查人员,目光缓缓落至地面,似乎能穿透这千丈泥石,看到深埋在底下的业果和金莲。
她摸着温热的耳垂,好像引玉那吐息还在,淡淡说:“倒是可以把业果藏起来,但灵命怎么可能中计?牠必然知道我们毁不了业果,那东西再怎么消失不见,也不可能离得开小荒渚。”
“莲升。”引玉贴上莲升后背,不知怎的,亲昵到好像做坏事前故作讨好,懒着声说:“牠擅长用石珠造幻象,而我也有我的专长。”
莲升扭头,一瞬不瞬地盯起引玉,目光又沉又冷,因估不准此人心里的主意,索性不说话。
引玉心虚了,所以抬起双臂,虚虚地环上莲升的腰,下巴还往莲升肩头抵,笑得温温吞吞,分明是在故意拖拉。
“在打什么主意。”莲升皱眉,有些许心神不宁。
引玉目视窗外,却还是对着莲升的耳,幽声慢调地说:“造幻象么,石珠是厉害,但它再厉害也有破解之法,限制也多。你见过我的画,我画中世界不比幻象真实多了?”
还真是,幻象有悖常理,会叫人迷糊,也会令人困惑,画中世界要是往真了画,那可是能骗个十成的。
“你想如何。”莲升无心打这哑谜,知道引玉的画想有多真就能有多真,但引玉这姿态分明不是想叫她省心。
她一颗心突突直跳,料想这人藏在嘴里没说尽的,不会是什么中听的话。
引玉眯起眼,可能是见识过无嫌削魂之举,对自己的盘算好的事,也不觉得有多惊人了。
她抬起一只手,越过莲升肩头,伸到对方身前说:“我用画骗牠,你猜牠会不会信。”
莲升眼前,那只手往上一翻,掌心便立刻现出逸着墨烟的小小一只卷轴。
此轴非同一般,看似袖珍,却能将山河覆盖,能遮天蔽地,只因这是引玉的真身画卷。
引玉话说得明白,又特地露出真身,莲升怎会不解其中之意。
寻常画也骗得了人,但灵命不是平常人,牠在慧水赤山上见多识广,什么幻象没见过?
但如果是从引玉那真身画卷上撕下来的,就不一样了。
引玉的真身画卷,光是一角,就能是一方天地,好比造出一个崭新的小世界,叫人分不清真假。
说起来,撕真身画卷这一事,引玉是做过的。
当年她特地给莲升撕了一幅,偏这人不领情,她不得已收了回去,在晦雪天里随手一挂,成了客栈里不足为奇的装饰。
莲升后来才知道,原来引玉送她的画是真身一角,好比将自己送出,是她不解风情,她曾想把画讨回,却无从开口。
每每想起此事,莲升心如蚁爬,这种折磨是幽幽慢慢的,正如引玉本人。
“别说我的画连灵命都骗不过。”引玉眉梢一抬。
“祂会信,就算翻遍三千世界,也没一个能分出真假的人。”莲升良久才说。
她微顿,垂视引玉掌中卷轴,“我记得,你以前就撕过一次,何不就用那一角纸。”
“你又不是不知道。”引玉握住这特意化小的卷轴,当是短了一截的烟杆,在手上一转,“和我分开后,画上的灵力时时刻刻都在消逝,只有新拆出来的,才能骗得了人。”
莲升故作平静,“照我看,灵命那算盘珠子没崩回牠身上,倒是崩到你这来了。”
引玉轻飘飘地说:“我撕一角纸,就能造出个一等一像的,就算灵命常伴业果左右,也不可能辨得出来。”
她拿卷轴当作笔用,随意一挥,半空中便遗下一道墨烟,画出了业果的轮廓。
莲升握起引玉的手,拇指在她虎口上用力压过,冷冷地说:“不是怕痛么,连磕着碰着都得让人捧着吹,如今又不怕了?”
引玉料到莲升会这么说,可莲升越气,她心里就越乐。她故意说:“那你多哄几句,嘴对着我的伤处吹,千万别挪开,记得吹轻柔些。”
莲升倏然丢开引玉的手,看向别处说:“我是怕你满地打滚,我还得追着吹,也不知狼狈的是谁。”
引玉笑得周身在颤,其实是怕疼,光是想到那场面,就忍不住抖。
她伸手又在莲升面前晃,说:“痛也就痛了,如果灵命真要和我们僵持千年,难不成要让你被那业果平白吃去千年的灵力?”
“不会和祂僵持。”莲升站立不动,“就算我能被吃千年,芸芸众生又如何等得起。”
引玉甩开画卷,手不安分地掐上莲升下巴,迫得莲升扭头,与她目光相迎。
可惜如今莲升的眉心没有花钿,她不能一下就读懂这人的思绪,心觉可惜。
“怎么?”莲升问。
“是吧,众生等不了,你我也等不了那么久,可别让灵命继续得意了。”引玉靠上去,说话时气息时有时无地落在莲升唇边,“这事要是不能尽早解决,被祸害的人只会越来越多,到时,业障还会算到你我身上,我们凭什么要替灵命背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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