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曾试过与天通话, 可是阴阳两际茫茫无边, 天上寂然无声, 他虽能感受得到天道所在,却从未见过仙神。
他是万不会将十二面骰一事说给出去的, 玷污了两际海一事, 要是让天道知晓,他必会被捻碎成烟。
“看来, 我的冥簿不好找。”邬引玉眼里并无惊异。
判官蓦地回神,有种大难临头的感觉,他心想,未被冥簿记载的“魂”,是该好好处置。
被邬引玉出声提醒后,他故作平静道:“是不好找, 还请改日再来。”
邬引玉本该要走,却定定不动, 将那判官盯得脊背发寒。
“还有事?”判官冷声。
邬引玉思忖许久, 掌心一翻, 通体漆黑的转经筒赫然出现。她递得很慢,慢到像是无休止的试探。
“这是何物。”判官没有伸手去接,等那沉甸甸的转经筒咚地落在他桌上,他不由得一个仰身,被区区凡人吓着了。
“此番前来,也是期望判官大人能帮我瞧瞧,这转经筒可有异常?”邬引玉虚虚抱起左臂,眸光懒散垂落。
判官心思沉沉地将其捧起,打量了一阵道:“不过是凡俗之物,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看来,大人也不曾见过此物。”邬引玉伸手拿回。
判官脑中一根筋还在紧紧绷着,见状厉声:“捉弄判官,可是大罪。”
“我只是当这东西藏了祟,才特地拿来。”邬引玉垂下头,神色恹恹,“还请大人恕罪。”
判官心还乱着,哪愿与她掰扯,手一扬,便把人送了出去。
离开两际海,邬引玉一睁眼就回到了酒店。
此时是深夜一点过,楼下的街市还算热闹,酒店处在这种地方,其实极易被打搅。
但邬引玉向来喜欢这样的氛围,人越多,她便会觉得越有意思,光是看着,就算没有深入其中,也会兴致勃勃。
她往下一躺,抬起双手细细查看自己的掌纹,这纹路看起来好像和寻常人没有什么不同。可她的确有童年的记忆,对自己婴儿时候的照片,也觉察得到连结。
如此应该是胎生的才是,只是不知道那“女人”是如何助她绕过判官和孽镜台,投入两际海的。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一声呐喊传出,邬引玉才想起,自己怀里还搁着个沉甸甸的转经筒,压得她肠胃难受。
她把转经筒放到耳边细听,企图辨出转经筒里的声音。不知是不是因泡过符水,这东西的声音变小了许多,有一阵没一阵的。
“有人在吗?”
“饶了我吧,求你们了!”
她企图从混淆的声音里,找到熟悉的声线,可传出的声不光是乱,还很沉闷,叫人难以辨别。
琢磨不出结果,邬引玉干脆侧身要睡,正半梦半醒的,门铃声突然响了。
大半夜的,总不会是五门的人忽然找过来了。
邬引玉不急不忙起身,走去看了猫眼,还真是五门的人,只不过只有鱼泽芝一位。
门一开,鱼泽芝便极其自然地往里走,目光在触及邬引玉微敞的领口时微微一顿,又慢腾腾挪开了。
她径自找了个地儿坐下,捏起裙襕一角,别有深意地捻了两下。
这块裙襕邬引玉熟悉,可不就是下地时,她附着的那一块么。
邬引玉顿时明白了这人的来意,慢着调子说:“鱼老板有什么事在电话里说不成?还得大老远跑里。”
“正巧从吕家出来。”鱼泽芝理由充分。
邬引玉坐到床上,往后支着手臂,侧身挡住了床上那只装了转经筒的长盒,闲闲散散地说:“鱼老板是想问我今夜之事么,我不光跟着下地了,还冒昧地附在了您的裙襕上,您不会介意吧?”
那个“吧”拖得老长,跟长了钩子似的。
鱼泽芝要是说介意,那又能如何,索性很淡地哧了一下,说:“我没赶你,便是不介怀的意思。”
“说来,鱼老板的胆子是自幼就这么大么,以往只有判官问话的份,我还从未见过判官支吾不敢答的样子。”邬引玉笑得微微往后一仰,房里昏暗的灯光令她那流转的眼波暗味十足。
“或许因为是第二回下地,对判官尚不了解,所以才无所畏惧。”鱼泽芝理由挺牵强,偏偏她神色平静,好像很有说服力。
“您怎么还和别人反着来。”邬引玉支在身后的手悄悄一动,把那只装了转经筒的长盒藏到了被子下。
掖好被子,她才稍稍坐直了点儿身,却还是没点正形。
“判官此前说的话你也听到了,有何想法?”鱼泽芝双腿一叠,注视着床上的人说。
“想法?”邬引玉满脑子都是判官找不着她冥簿的场面,差点忘了此前吕冬青询事时的幕幕,说:“我这一走,连卦象也不指向邬家了,鱼老板是不是也觉得,那些人真是被我藏起来的。”
她眯眼,哼笑着又说:“我怎么这么有能耐呢,我还能把他们随身携带?”
“不是。”鱼泽芝否认,“我不过是问问。”
“我也不知道啊。”邬引玉捏起自己的手指头,言不由衷地说:“我离开邬家,那是因为我是外人,我要是真做了这么了不得的事,早逃到叡城外面了,哪还有胆留在这。”
“我想也是。”鱼泽芝那好看的瑞凤眼一垂,若有所思。
“不过,鱼老板怎么会认得判官的卦。”邬引玉将问题转移了过去。
那些字很难认,饶是她天赋奇佳,也不敢如此笃定。
“接触过一些。”鱼泽芝简短回答。
邬引玉别开了眼,余光却有意无意地往鱼泽芝身上扫,说:“鱼老板才是有真本事的,只不过,鱼老板看出来判官的阴寿了?”
“不多了。”鱼泽芝眉心微皱,“还不如凡人命长。”
这倒是稀奇事,但其实邬引玉不想深究判官能活多久,她只想弄清楚自己的事。
“夜深了,我该走了。”鱼泽芝起身,眼眸一转,目光暗暗将室内扫了一圈。
她的打量太过收敛,却并非无迹可寻,好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您就为了这事儿来?”邬引玉一哧,“我还以为您是过来兴师问罪的。”
“兴师问罪不至于。”鱼泽芝说。
“想见我?”邬引玉直白又冒昧。
鱼泽芝没应声。
屋里没开灯,若非窗帘大敞,外边灯烛辉煌,如今两人眼瞪眼的,指不定连对方神色都看不清。
邬引玉笑了,手往鱼泽芝那一伸,说:“我送您?”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住店还得帮着省电费。”鱼泽芝波澜不惊地看向那只手,半晌竟真的撘了过去。
邬引玉也没料到,她原以为鱼泽芝不屑于咬她的钩子,没想到莲池里波澜一惊,鱼吻撞得她心扉酥麻。
那只手是温的,和冰冷的莲纹红玉截然不同。
邬引玉收紧五指,捏紧那只细腻的手,径自抬起。她直勾勾看着鱼泽芝那双淡然的眼,鼻尖险些碰上对方手背,却并非是为了献吻,鼻尖一错,停在那串菩提木珠边。
“好香。”她说。
“送你?”鱼泽芝竟还把手往前一送。
原还是有些距离的,如此一来,菩提珠直接撞上邬引玉的唇,
邬引玉不得不往后一仰,错愕看向鱼泽芝,却见这人依旧神色不变,似乎是无意之举。
那点触感逗留在唇上,她心咚地一震,又痒又燥,好似这样的事她曾主动做过无数次。
“它在您腕上才是最合适的。”她说。
“喜欢才算合适。”鱼泽芝顺势地抬着手臂。
“我送您下楼?”邬引玉松开鱼泽芝的手。
“不用。”鱼泽芝打开门,睨着邬引玉敞着的睡袍领子说:“我的车就在楼下,你衣着未理好,就不用往下送了。”
看着电梯关上,邬引玉回到房中,把藏在被子下的长盒拿了出来,寻思着,鱼泽芝难不成在找这东西?
她摸了唇角,深深吸上一口气,却已闻不到那股带劲的味。
夜里又是大梦一场,不痛不痒,却是湿挝挝的。
眼前是背对她坐在蒲团上一动不动的披发女子,她歪着身偎在边上,唐突地拉起对方的手说:“莲升,我想要你。”
蒲团上的人没有开口。
她便,将对方手腕上的菩提珠一颗颗地含入口中,明目张胆地亵渎着。
不论是在白玉京,还是在小悟墟,她总是随心随性,似乎本就是仙,却又是罪大恶极的渎仙者。
……
第二日天明,邬引玉眼一睁,才发觉浑身难受得厉害,梦里种种又浮上心头。
她向来不重欲,可以说,若非萃珲八宝楼里的那一眼,她一颗心还岿然不动。
可此时的她忍无可忍,光是想着梦里那人正襟危坐的模样,便好像被邪魅上身了一样,什么恶念贪欲都蹿上心头,使得她不得不撩起睡袍……
孟兰舸的电话是在两个小时后打来的,邬引玉恰好洗漱完毕,边吃服务员送来的早餐,边接通了电话。
电话里,孟兰舸说:“邬小姐,有一事忘记和您说了,是关于您上次拿来的那只转经筒。”
邬引玉咽下一口粥,放下勺问:“你说。”
“众所周知,转经筒既能顺着摇,又能逆着摇。”孟兰舸说得有些犹豫,“但邬小姐手里的那只,只能逆转。”
“何意?”邬引玉心一沉。
孟兰舸连忙说:“顺转是消业障,积福报之意,逆转也许……会带来无上业障。反正,邬小姐切记,莫要再用那只转经筒了。”
邬引玉倒是没转过那只转经筒,但她上回在墓园时,是有看到孟兰舸好似试着转了一下,可惜没能转动。
原来不是不能转,只是不能像寻常的手摇转经筒那样顺着摇。
在酒店的房间里待着,难免会无聊,邬引玉干脆将电视打开了,看起了新闻联播。
房里有声音,总归不会太落寞。
新闻联播放完,便开始预报天气,天气上说叡城往北那一块儿会有大暴雨,也许会引发山洪和滑坡。
这要放在以前,邬引玉一定不会关注,但她想起,牙樯滩可不就是在叡城往北么。
寻常的暴雨山洪,可不需要两际海突然赶造冥簿,这次死魂那么多,指不定就是邬嫌在从中作梗。
既然离开了邬家,邬引玉理应不用再管这些活无常才该干的活,但偏偏所有的事都有关联。
两际海的冥簿是在凡间的下午时刻赶完的,就在天气预报播出后的两个小时。
赶完冥簿,判官自然要把五门承了鬼牒的人都召过去,这一召,连邬引玉也有所感应。
凝成鬼牒的那一股气躁动不已,在酒店房里四处乱蹿,折腾来折腾去,叫人忽视不得。
邬引玉只好把那鬼牒擒了过去,灰黑的气在她手中铺展开来,变成了一张空白文书,文书上的字只有承鬼牒者才能看得到。
-召五门活无常速下两际海。
邬引玉悄悄下地,又像上回那样躲在铃铎中,等看到鱼泽芝的身影,又不声不响地附上了对方的裙襕。
来的只有鱼泽芝一人,想必这回五门是分开下地的,毕竟判官的召请来得太过突然。
过了一阵,封鹏起也到了,其后,吕冬青才牵着红棉线把另外两个人带进来,是邬其醒和宋有稚。
邬引玉没想到在两际海还能再见到宋有稚,观对方神色,应当还是怕的,但想必是不弄清以前的事不得安心,才冒险前来。
宋有稚在见到鱼泽芝时,又很明显地顿住了,手脚跟着变得僵硬无比,目光怵怵。
邬引玉一番打量,发现宋有稚在偷偷瞄鱼泽芝腰侧的玉,想来宋有稚已有所觉察。
见面后,五人相继打了招呼,并行着往冥塔走。再到冥塔上,竟只见得到判官,那些伏地赶造冥簿的鬼差已不见踪影。
判官抬头,朝来人望去,扫视时倏然一顿,那戴着面具的脸很显然正对着鱼泽芝。
他蓦地把头回正,许是因为回想起了二十三年前的那只十二面骰,他终于弄懂,自己为什么会觉得鱼泽芝的模样很是熟悉。
可不就是因为,鱼泽芝的身形和姿态,像极了那投下了十二面骰的陌生女人么!
但此时,判官要说的并非这事,他沉声道:“冥簿已赶制完成,事出有变,牙樯滩大灾将提早发生,如今怕已无暇查明来由,还请你们速速赶去,依照冥簿拘来亡魂。”
事情的发生果真够快,判官也始料未及,似是从天降下一个闷雷,把他们的计划全打乱了。
判官提笔,凌空点了数下,远处高高耸立的柜架便纷纷响起,成千上万的抽屉齐刷刷打开,那打开的动静震天动地。
抽屉里似有烟缕飘出,环着五门的人绕了一圈,又飞回抽屉中。
敞开的木屉又齐齐合上,撞出咚一声巨响。
“记住这些魂,下月十五前,将他们齐齐拘来两际海!”判官一顿,不像之前那些一个挥袖便将他们送离,而是说:“你们走独木回去,我近段时日赶造冥簿耗费心神,无暇将你们送回阳间。”
说得委婉,但邬引玉听懂了,这是不想再多花力气的意思。她忽然好奇,判官余下的阴寿到底还有多长。
吕冬青等人纷纷拱手退出冥塔,就着来路折返。
邬引玉还附在鱼泽芝的裙襕上,附身倒是省事,也用不着自己迈腿了。
鱼泽芝不紧不慢走在后面,附在她裙襕上的邬引玉自然观察得到,前边的宋有稚竟暗暗回了数次头。
宋有稚眼中还有惊慌之色,似是想与鱼泽芝说话,又有所忧虑。
近要走至独木桥前,她终于停步,怵怵地看着鱼泽芝说:“鱼老板辛苦,大老远从澹洲回来,定不容易吧。”
“还成。”鱼泽芝淡声。
宋有稚犹豫道:“鱼家如今的状况,我们外人多少也有听说,如果鱼老板需要帮忙,尽管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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