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金毛撒欢般从角落里钻了出来,直往楼上跑。
想来那就是此前被鱼泽芝“装”进纸人里的狗,狗蹿出来时,把墙边一只纸扎人撞翻了。
那涂着腮红,穿得花花绿绿的纸扎人往地上一倒,涂得黑洞洞的一双眼无神地睁着。
邬引玉这才发现,鱼家不愧是靠御傀驱鬼的,房子里竟放满了纸扎,或是等比高的“人”,或是“猫狗虫鸟”,用彩纸扎了一大堆,将这屋子得满满当当。
鱼泽芝转身扶起檬檬撞翻的那只纸扎,目送鱼素菡上了楼,听见关门声后才说:“牙樯滩的暴雨还没停,那边失踪的人太多了,吕老和封老虽然赶了过去,却没办法确认那些人的消失是不是和吕一奇他们一样。”
的确很难确认,牙樯滩如今连进去都难。
邬引玉沉思片刻,仰头问:“吕老后来可有说过,为什么祖辈不让五门靠近那边?”
“没有。”鱼泽芝摇头。
邬引玉忽然想起邬家禁室里的那幅家谱,她很想确认,底下的名字到底是不是邬嫌。
“休息去吧。”鱼泽芝朝她伸手,“楼上的客房是干净的,前两天刚收拾。”
“前两天?”邬引玉复述,语气意味深长。
“本想邀你过来小住的,但你已经在酒店住下了。”鱼泽芝坦白。
邬引玉总觉得鱼泽芝在放线勾她,各种意义上的。
她握住鱼泽芝伸来的手,借力站起身,哧地笑了,说:“看来鱼老板的好意,我注定是要收下的。”
这回她没让鱼泽芝背,自个儿扶着栏杆往上走,走得是慢了些,好在没摔倒。
客房果真是收拾过的,干净又整洁,扩香石里的精油大概是新添的,只要靠近一步,就能闻到清新的茶香。
这香味,闻着和邬引玉常用的熏香还挺像。
“睡会儿。”鱼泽芝退出去关了房门。
这一觉,邬引玉睡得又不怎么好了,后脑勺好像刚挨着枕头,人便撞进了梦里。
这次睁眼所见也不是千层塔,不是成林的葫芦塔刹,甚至不是冰雕玉琢的白玉京。
她好像撞进了二月春,正是草长莺飞之时,四处吵吵闹闹,满是人间烟火气。
入目的并非现世的钢筋水泥,而是亭台楼阁,街上是大块大块石板铺成的路,远处有人在叫卖糖人和胭脂。
她的关节好像和现世无差,也隐隐发着痛,痛之余,还感受得到彻骨的寒。明明楼下的人穿得单薄,她却冷到得猛灌好几口烈酒来暖身。
那应当是她受诘问前的事,因为那穿着红裳白罩衫诘问她的人,此时正静静坐着她的对面,两人似还没走到那一步。
她状似浑不在意地说:“我怕是熬不住了,可我不甘心呀。”
对面的人给她续了酒,一言不发。
前边那句话说得有多漫不经心,后边这句,她就说得有多柔缓。
“也舍不得你,我还没尝够甜头呢。”她端起酒樽,哂笑着爬上桌,差点撞翻酒壶。
对面的人手腕一翻,捏住酒壶的壶口。
她从桌上爬过,撞入那人怀中,不光揽住对方脖颈,还往嘴里灌了口酒,含着渡了过去。
酒液打湿两人衣襟,那股浓烈酒香仿佛腌入了骨。
她扯起对方的衣襟闻,颊上绯红像是被酒气熏出来的,她说:“如果我做了错事,你会如何?”
莲升依旧没有回答。
她一嗤,抚平对方那处湿润的衣料,慢声说:“你且放心,我立誓不害一人,不吃一魂,否则天打雷劈。”
说着,周遭景象蓦地一变,一群披发头陀张牙舞爪出现,他们浑身染血,邪性至极。
邬引玉再次被吓醒,猛地坐起身,一颗心狂乱地跳着,手脚俱颤抖不已。没想到的是,睁开眼后,她竟还能看到一群魔佛在朝她逼近。
邬引玉差点叫出声,随后才发现,眼前的披发头陀分明是……墙上的水墨画。
怎么可能?
她扭头环视房间一圈,确认这的确是鱼家。
窗帘不能完全遮光,仍能看得出外边还是艳阳当天。
邬引玉立即朝墙上的挂钟看去,下午五点,没想到她睡了这么久。
满墙的魔佛仿佛都在盯她,落笔的人应当满腔愤懑,落笔很重,笔墨又甩得肆意。
楼下,鱼泽芝刚给酒店的员工开了门,对方把她要的东西送了过来,是邬引玉的衣物,还有一只萃珲八宝楼的锦盒。
那员工送来东西便走了,走前高高兴兴地接了鱼泽芝给的小费。
鱼素菡啪嗒啪嗒地凑过去,踮脚往鱼泽芝手里看,问道:“这是什么?”
“是邬小姐的东西。”鱼泽芝说。
鱼素菡把脚跟一放,抱着兔子“哦”了一声。
鱼泽芝往小丫头发顶轻拍,说:“坐会儿再出去吃饭,我去叫邬小姐。”
丫头还是听话的,闻言便坐到了沙发上一动不动。
鱼泽芝提着邬引玉的东西上楼,却没有立即送过去。她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手里的锦盒,朝身拐向书房。
书房只她一人用,旁人不会贸然进入,就算是鱼素菡也不能。
她随手放下手里的东西,不紧不慢打开锦盒,转而解下自己系在腰侧的那一枚,把盒里的换了出来。
做好这些,她才走去敲响邬引玉的房门。
房中,邬引玉惊魂未定,下意识问:“谁!”
“是我。”
听到鱼泽芝的声音,邬引玉两眼一闭,缓了口气说:“进。”
一顿,她又补充道:“您一人进来。”
进门的只有鱼泽芝,毕竟那小丫头还在楼下沙发上坐着。
进了屋,鱼泽芝才知邬引玉为什么会问得那么急,原来是因为这满墙的魔佛。
她不大在意地扫了一眼,递出手里的东西说:“酒店送来的,我帮你退了房。”
邬引玉双手使不上力气,努起下巴说:“劳烦鱼老板帮我放在这儿。”
“不看看有没有遗漏?”鱼泽芝问。
邬引玉摇头说:“都不是什么不可或缺的东西。”
鱼泽芝看了手里那只装有玉的锦盒,不作声地放下,这才转身端详起墙上的一众魔佛。
说实话,百闻不如一见,此前她只听说邬引玉在墙上画了东西,如今才见识到,魔佛原来是这模样。她不惊不乱,就这么定定看着,竟每一只都没放过,把满壁的墨迹都审视了一遍。
也许因为鱼泽芝看得太过认真,邬引玉有种错觉,这人是在用心鉴赏。
她往后一倚,掖了掖身上薄被,略显愧疚地说:“我就说不该来,看,把您的房子弄脏了。”
端详了好一会,鱼泽芝竟平静地夸了一句:“挺有艺术天赋。”
邬引玉调侃:“那我这天赋觉醒得晚了点,往前二十年,我还不知道我擅长画画。”
“不晚,也脏不了,一会就消失了。”鱼泽芝语气淡淡,“此前不也是这样么。”
“倒也是。”邬引玉揉起眉心。
她百思不得其解,她醒来后连点力气也使不上,梦游时又怎有力气画这些散发头陀?
鱼泽芝扭头看她,姿态是泰然自若的,语气也不咸不淡:“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但你好像有事瞒着我。”
邬引玉立即想到她藏在包里的那只转经筒,故作不解地说:“我能有什么事瞒着您,我要是能把事情捋得清楚,早就全盘托出了。”
“宋夫人这几日对我颇为关注,昨夜小谈了一番,早上时又来了电话,说你离开邬家时,她给了你一样东西。”鱼泽芝坦然。
邬引玉顿时明白,宋有稚怕是觉得鱼泽芝有问题,故意放了钩子。哪想,鱼泽芝没咬钩,反倒把饵拿到她眼前来晃。
她歪着身笑了,把压在身后的头发往前一拨,意味深长地说:“我妈都说到这份上了,您不问她,反倒来问我。”
“我想听你说。”鱼泽芝看着她。
邬引玉很难形容此时在她心头作乱的那种感觉,有点像梦里看见玉佩碎裂的时候,整颗心惄焉如捣,整个人晕头转向。
“可是鱼老板。”她坐直身,虽还恹恹的,却摆正了姿态,“我不知道我该不该信你,我近来备受折磨,如今还一头雾水呢。”
她伸手往床边柜子上摸,绵软软的手指捞了半天也没捞着烟杆。
鱼泽芝见状伸手,把烟杆往她手里一推。
拿到那根杆子,邬引玉低头朝烟窝嗅了嗅,说:“还有一事,我离开邬家后,吕老和封老定在暗暗寻我行踪,您可知,我这几天挡了多少术法?”
“我又不会把你交出去。”鱼泽芝轻呵,弯腰按住床沿,按得床垫微微下陷,“我要是有这主意,早就把车开到吕家和封家了,哪还会开回来。”
邬引玉直勾勾看着身侧的人,那若有若无的香气熏得她昏昏欲睡。
说实话,她在鱼家藏东西,就像在往虎口塞肉,毕竟她要想瞒鱼泽芝,得先瞒过这满屋的纸扎。
“想好了吗。”鱼泽芝平视着她问。
邬引玉索性把挎包拉了过去,慢声说:“想必鱼老板去酒店‘探望’我那日,就是在找这东西吧。”
她从包里拿出那只转经筒,往床单上搁,“拿到的那日,我用符水泡它,泡出了不少墨汁。”
作者有话说:
=3=
第41章
一个莫名其妙的玩意儿, 邬引玉又怎会好好相待。她往转经筒上使劲戳了几下,转经筒沉,得花上不少力气才能戳得它轱辘转动。
“你……用符水泡它?”鱼泽芝撑着床沿的手臂微屈,竟又靠近了些许, 沉着目光里带了隐约惊异。
邬引玉伏下身, 托住下颌, 好整以暇地欣赏起对方的神色,那神色看似不假。
她“嗯”了声说:“泡了, 我看这东西邪门得很,还以为藏了祟。”
鱼泽芝神色几变, 欲言又止, 最后竟是一松眉头, 很轻地呵出了一口气。
“您认识这东西?”邬引玉眯起眼。
鱼泽芝沉默着,似乎在这顷刻间, 什么顾忌和质疑全都化作云烟, 眉目间只余下寡淡如水的疏远。
半晌,她才说:“算认识。”
“怎么认识的?”邬引玉问。
鱼泽芝说:“见过类似的, 在以前住的地方。”
邬引玉托着下颌,手指轻飘飘地往面颊上弹碰,说:“有时候觉得您什么都知道。”
“抬举了。”鱼泽芝淡淡哼笑,问道:“能碰么。”
“能。”邬引玉下颌一努。
鱼泽芝拿起转经筒细看,说是认识,实际还不是得到处捏捏碰碰, 和邬引玉第一次见到时别无不同。
“很沉。”她评价。
“在医院门口时,您说我重, 重的其实是这东西。”邬引玉可不想被误会。
寻常物件, 像转经筒这么大的, 再重也该有个度,但这只转经筒,比板砖还沉。
鱼泽芝越看,眉心颦起的幅度愈深。
邬引玉轻飘飘问:“里面是不是有东西?”
“多半有。”鱼泽芝握住长柄,似是想顺着摇上一下,没想到转筒卡死了。
她不再尝试,垂视邬引玉问:“试过打开吗。”
“试过,找不到开关。”邬引玉微微耸肩头,捞起烟杆说:“我问过人,他说从未见过这样的转经筒,它到底是什么。”
“一个容器。”鱼泽芝说。
邬引玉闷笑:“您不如说,这就是个东西。”
“用来囚禁魂灵的容器。”鱼泽芝补充,淡漠的眼中仿佛暗藏累世的忧思。
“囚禁?”邬引玉看得一愣,听得又是一怔,心跳如雷道:“它起初是没有这么重的。”
鱼泽芝平静得像是一听便了然于胸,问:“还有何异常?”
邬引玉甩起烟杆上的红穗子玩儿,打量着对方的神色说:“里面偶尔会传出声音,吵得我夜不能寝,所以我才以为它藏了祟。”
“什么声音?”鱼泽芝再度追问。
邬引玉抬起手指往唇前抵,很轻地“嘘”了一声。
见状,鱼泽芝举起转经筒,放至耳边静静等待,可过去许久,也没听到什么怪声,反而听到邬引玉扑哧笑了。
邬引玉本就虚弱,如今一笑,眼都红了,眸光盈盈地望去,说:“鱼老板,这玩意不是声控的。”
她又解释道:“它总是响得很突然,似乎没有来由,或许是下一刻,也或许是下下刻。”
“什么样的声音。”被捉弄了一回,鱼泽芝也不恼。
邬引玉眼中笑意一敛,正色说:“叫喊声。”
“叫喊?”鱼泽芝皱眉。
邬引玉目光往上一挑,慢悠悠说:“很多声音在一块儿,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或是呼救,或是惊叫,也有哭闹。”
这样的形容,听着倒有几分像两际海。在过独木时,可不就能听见海泽里的各种哭闹么。
“您说这是囚禁魂灵的容器。”邬引玉话不敢说太满,“我想,里面可能真的藏了不少魂。”
“合该越来越沉。”鱼泽芝淡声。
邬引玉漫不经心地拨着烟杆的红穗,“声音太多,我辨识不出,五门失踪的人是不是也在里面。”
“宋夫人为什么给你。”鱼泽芝吞吐而出的气息,有着与其主迥然不同的百转柔肠。
温热的,柔软的。
邬引玉撑起身,竟是又迎上去一些,说:“她说,这是我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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