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客栈往外看,自然是望不见厉坛的,不过么,如今已见不到源源升起的黑烟,此处的天好似白净了不少。
“这什么东西盖着我的脸,裹尸也不带这么裹的,我老人家啊,当真是没福气。”耳报神用稚嫩的声音唉声叹气,又说:“下回再不和你们多说半个字,多哼一声都显得我无理取闹。”
引玉听得两耳嗡嗡,索性把木人那盖在身上的碎花裙子给它取下来,慢吞吞为它换上,说:“少说两句,省得把福气说薄了。”
耳报神当真不吭声了,只在引玉给它换好衣裳后,双眼转个不停。
莲升回头说:“我让店小二去盯着康家,应该有消息了。”
半刻后,店小二来敲门,那门敲得极轻,不留心还真听不到。
许是被“掌柜”那日灰飞烟灭的惨状吓着了,这店小二越发谨慎小心,进了门小声说:“二位仙姑,姓康的让人今夜回去打扫城中的宅子,怕是要搬回去了。如今已有不少人在厉坛边上看守,那火势一灭啊,不少僵从里边出来,如今城里遍地是活死人!”
莲升冷声:“无嫌竟任由那些僵从里面出来,原还以为那是她特地养在里边的。”
引玉垂眼思索,说:“你说无嫌会不会去康家找那只玉铃。”
莲升沉默。
引玉倒觉得无嫌像是会去的,她努了下巴令店小二出去,门关上后,才说:“无嫌若要去看那玉铃,必是神志清醒时才会去。”
“你想去守她。”莲升心领神会。
“她必还有话想说。”引玉颔首,起身时将耳报神往怀里一抱,省得这木人嘴上不说,心里骂骂咧咧,说:“趁早去,等康家的仆从回去,可就来不及了。”
“她已成役傀,要等她清醒,怕是比登天难。”莲升弹指打开房门,手腕一转,一把纸伞现于手上。
“试试。”引玉举起怀里的木人,晃晃说:“我此前怎不知你如此心灵手巧,你给它做衣裳,怎么不见给我绣手帕?”
莲升朝引玉怀里那木人瞥去,可不觉得自己有多心灵手巧,线脚粗糙,缝得那叫一个不伦不类,是那木人看不到自己身上是什么样,否则定又要挑剔半天。
“我给你画过莲花,你给我绣帕子,不算过分吧?”引玉好整以暇地看她。
“倘若你非要不可。”莲升不大自然地说:“那就给你绣。”
过长廊,谢聆推门而出,一副准备妥当的模样,连剑都握在了手上,不再捏着长命锁不放。
他见两人要走,往门外一跨,说:“你们要去厉坛?”
“不是。”引玉摇头说:“去康家一趟。”
谢聆连忙道:“那我……”
“你在这。”莲升说。
谢聆面露不甘,抿着唇不发一言,他的面色还是不比死人,眼下青黑越发浓重。
“知你急着报仇,尚不是时候。”莲升淡声。
谢聆握剑柄的手背青筋隆起,哑声说:“那何时才是时候,我的仇一日不报,一日不能安睡。”
莲升目光一斜,说:“那时我会告诉你。”
谢聆闭目,咽下哽在喉头的么愤懑,气息浊重地说:“我见掌柜身上已无鬼气,言行举止又和之前不同,那夺舍他的鬼可是你们所灭?”
莲升只道了声“是”。
胸口虽还堵着近要溃堤的恨和怨,谢聆睁眼,却畅快地道了几声“好”,转身走回屋里,说:“便听二位的。”
康家守门的两位奴仆早不在了,这段时日都是他们在看守,也没个人接班。他们冷得差点犯病,见康家不另外派人过来巡查,干脆在外边找了个避风的地方。
门嘎吱打开,像是被风吹开的,偏偏又开得不疾不徐。
莲升撑伞,遮着引玉步入院中,一路往祠堂的方向走,到祠堂,却已不见檐上玉铃,地上却有零星玉屑。
玉铃万不可能是康家人捏碎的,只能是无嫌。
引玉仰头一瞬不瞬地看着,呵出白气,说:“来晚了。”
被抱在怀中的耳报神冷哼一声,咿咿呀呀,听着像小儿学语,说:“邬嫌那人机灵着,那使役她的人也不见得愚钝,怎能叫你们轻易找到?可别一个不留神便踏入陷阱,以肉喂虎!”
这话倒有几分道理,但引玉还是捂了它的嘴,轻嘘了一声。
冷雪寒风呼啸而至,比无遮无挡的荒原更冷,风中好像还挟着那无形怨气。那怨气,比寻常怨魂气息更料峭刺骨,就好像康香露还在此地。
但这绝无可能,康香露是莲升亲手送走的。
引玉察觉到风中怨气,环抱木人从伞下步出,觅着那气息到处张望,压着声说:“是康香露?”
“不可能。”莲升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动,指间亮起隐约金光。
余光处,她见一黑影飞快掠近,忙揽住引玉偏身,堪堪避开。
引玉定睛才知,果然不是康香露,而是三头六臂的怨鬼奔这来了。
那怨鬼是被缚在了一块,才呈现出多首多肢之态!
那一个个,可不就是在康家被烧死的奴仆么,他们起先就有怨气,而如今更甚。
“怨鬼既成,有如灯台蜡炬,随着时日,其怨怒只少不增。”莲升只手抵住,指间金光绽开,变作无形屏障。
“有人助他们。”引玉扶住伞柄,又说:“定是无嫌。”
莲升松开本就虚虚拢在手心的伞柄,收拢金光屏障,并非要让怨鬼攻上前来,而是反手拍去一掌,将汇聚成莲的光打入怨鬼体内!
受金光洗涤,被捆缚成团的鬼嚎啕大叫,化作浓烟消散。
鬼气散尽后,竟余下一物,啪一声落在地上,轻轻弹起,几起几落,滚至远处。
这弹跳声有几分熟悉,引玉好像在梦中听过。
不过么,线断珠落,这响声其实不足为奇。
引玉打伞追向那拇指大的木珠,弯腰打量片刻才伸手捏起。
方知,是无嫌菩提珠串上的一颗,之所以确定是她,因这木珠上刻了“嫌”这一字。
“你下次先问我,再拿它。”莲升跟了过去,见那木珠上未附有术法,心下才微微一松。
引玉摩挲起木珠上的刻痕,说:“无嫌无嫌,她盼无人嫌她厌她,但到头来,最嫌她的,似乎是她自己。”说完,她伸手把木珠给了莲升,说:“这是她的东西。”
“造孽。”耳报神半晌只吐出这二字。
莲升眉心竟微微一拧,将珠子举至眼前细看。
“怎么?”引玉跟着抬眼打量,看不出究竟。
“这样,你就明白了。”莲升话音一落,竟将木珠捏碎在手,木屑飞溅开来,跟着迸裂的,是一缕浊气。
引玉认得那浊气,当即道:“这不就是无嫌当时啐进画里的‘念’么。”
“此念非彼念。”这次莲升眼疾手快,只见金光飞去,化作倒生金莲将那念拢在其中,如此一来,那念想散也散不开了。
金莲下,那念撞得金莲游曳不定,隐约见得到四分的浊气挨在莲瓣上,那飞蹿乱撞的样子,好似疯魔。
“此念又是何意?”引玉退开一步,省得莲瓣被撞破,那浊念又要飞向她。
莲升右掌一握,金莲急急收拢,里边的念被压成一团,发出嘶哑的叫喊声。
“这是无嫌的怨念。”她松手时,金莲消失,被困在里面的怨念也不复存在。
引玉不解其意,再朝空空如也的飞檐望去,紧皱眉头使劲推敲,说:“玉铃必是无嫌亲手捏碎的,她定已猜到,康香露为什么会消失。想来,怨念也必由她亲自分出,她猜到我们还会再来,故意在此留下一念。”
“可是……”引玉摇头,一时梳理不清。
莲升拂开掌心木屑,看向引玉,说:“这是她留下的话,她的清醒实属难得,想来只有这个法子。”
“她……”引玉一怔,倒是不意外,慢声说:“有怨,怨在身不由己。”
耳报神幽幽开口:“作恶者凭何有怨,许多因她含怨的人,至今还无处宣说。”
“回去了。”莲升转身,把引玉手里的伞拿了过去,“夜里柯广原还需去见康家人,不能叫人看出蹊跷。”
引玉挤入伞下,挨着莲升的肩,明明恢复了许多,却还要假意哆嗦,搓起掌心说:“还有一事,康家的人回来,必会发现玉铃消失。如今府中没有怨气,那康家少爷的病定是要好起来了,你刚才应该把无嫌的怨念留下。”
莲升变出手炉往引玉掌中塞,转而捻出金光一点,一个挥手,本该悯世的耀光便化进了风雪里。
金光没有福泽世人,而是令此地风更冷,雪更烈。
“这是什么?”引玉迎风望去。
“这是我的怨。”莲升冷着脸说笑。
引玉自然不信,戳起莲升心口说:“哪里有怨?心剖出来让我看看。”
莲升圈住引玉的手腕,将其按向自己的心口,层层叠叠的布料盖不住急于流露的情思。
两人本就是耽于欲念的,只是一个遮遮掩掩,身上撘着假模假样的圣人皮囊,一个放纵浪荡,从不屑于裹藏心中渴盼。
四目一对,就算眼中并无它意,也好像是在求欢,什么戒律清规统统抛在脑后,成神成圣,都不及这一刻的情动。
作者有话说:
=3=
第二卷 完
☆ 问我何求 ☆
第79章
夜里, 康家果然派了仆从回去打理宅内狼藉,只可惜,就算打扫完毕,能住人的也就那么三分地, 其余院子已烧成灰, 还不知得重修到何时, 才能把院子修得回来。
而柯广原,确实是要代原先那掌柜去见康家人的。
柯广原虽做了二十来年的鬼, 四处躲躲藏藏,侥幸保得魂魄。说到底, 他也是被和他一样的活人害成那副模样的, 在他眼中, 死人还不及活人可怕。
店小二坐着嗑瓜子,在听见打更声后, 连忙说:“到点了, 掌柜的!”
柯广原还在给客栈的桌椅雕花,他跟寻常人反着来, 心里头越紧张,拿刻刀的手就越稳,划拉了一下,边角花纹即成。
只是,他时不时往窗外看,手是稳, 声音却稳不住,说:“我这一去, 必会被康家人看出来!”
“可您要是不去, 咱这客栈就完了!”店小二心里也急, 这可是他做人的时候,唯一的落脚处了,有吃喝又暖和,别人求都求不来。
想想,店小二又说:“我倒是没和之前那‘掌柜’一起去见过康家人,不过您要是不敢,不如让我进你躯壳试试,我来会会康家。”
柯广原手一抖,差点把花纹挑花了,打了个冷颤说:“那、那可不行!”
被夺舍一次就差点要了他的老命,再被夺舍,他怕是真会死。
门被推开,那帘子一掀,引玉从风雪中踏来,抱着手炉问:“什么不行?”
柯广原欲哭无泪,把刻刀往边上搁,站起来手足无措地说:“仙姑,我哪敢去见康家的人啊,之前那鬼夺舍了我得二十载,我如今路还走得不太利索,我、我怕坏了二位的事啊!”
引玉还没说话,便听耳报神嘶了一声说:“手炉离我远些,可别把我老人家这一身木头烫坏了。”
柯广原此前虽有听到木头人说话,但此时再听,也还是头皮发麻。他当即一副见鬼的模样,言行举止和之前那“掌柜”没一点像,这要是和康家人碰面,必会被一眼看穿。
他自己也有所察觉,讪讪说:“二位看,我、我这……”
“昨日我杀那鬼,并非一时起兴。”莲升从引玉背后步出,说:“原是想造傀,不过如今看,造傀不比亲自去康家合适。”
柯广原一听到“亲自”二字,以为仙姑的想法和店小二一样,不由得一个哆嗦,牙齿打架道:“如果是仙姑,倒、倒也不是不行!”
店小二在边上小声嘀咕:“仙姑应该用不着夺舍,又不是妖魔鬼怪。”
莲升看柯广原抖得连腿都打不直,才说:“我不用你躯壳。”
柯广原松了一口气,忧心忡忡问:“那要怎么做啊。”
引玉没把手炉拿开,还紧紧抱在怀中,打趣说:“难不成你要变成他的模样?”
“不然还能如何。”莲升说。
店小二当鬼多年,却是头一次见到神仙。他们做寻常鬼的,顶多是把灵魂附在其他东西上,哪能说变就变,他大为惊诧,说:“是个好法子!仙姑不愧是仙姑,还会七十二变!”
柯广原瞪直眼,小声说:“这变身术法,我可只在话本里见过。”
莲升上下打量起柯广原,说:“先前那掌柜去见康家人,是要赋铃入腹,这倒不是难事。但如果让你亲自去,你定是做不成这事的,所以我原就没打算让你去。”
柯广原感激涕零:“多谢仙姑体谅!”
店小二连连点头,说:“我担心的就是这个,所以才问掌柜,需不需我入他壳。”
引玉一哧,打趣道:“你入他壳,怕是会耗他生气。他如今还未恢复完全,你不是帮他,而是在害他。”
店小二支支吾吾:“我是好意!”
“而且赋铃入腹这等事,你觉得我们会让你做?”引玉说。
“不照做的话,如此应付康家?”店小二不解。
“连我们都看不出来,康家人又从何得知,铃铛入腹不曾。”引玉慢声。
“倒也是!”店小二恍然大悟。
莲升已将柯广原打量了个遍,一个摇身还真变成了柯广原的模样,从发丝到脸皮,没有哪处是不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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