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庭在他脚边站定,沉默了几秒后,开口说:“对不起。”
曾厉瞪大了眼睛,仿佛不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过了几秒,他意识到叶庭对自己道歉了,脸上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叶庭有种强烈的把这张脸按进餐盘的欲望,但他忍了。他现在麻烦缠身,不想节外生枝,只要曾厉以后别来惹他,他就当吃了个苍蝇,不跟这个脑残计较。
他朝曾厉伸出手。
护理员就在旁边,有大人在,曾厉一向是乖巧又懂事。看到叶庭伸出手,他就立刻和他握了握,善解人意地说:“没关系,我原谅你了。”
护理员旁观了全程,没做出什么表示。这就够了,有她们作证,叶庭就能向院长证明,他已经道过歉了。
他努力按下不爽的情绪,转身回去找文安,在小孩头上狠狠地揉了揉,消除内心的怒火。
小孩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用手在头上扒拉了两下,把揉乱的头发弄顺了。
吃完饭,他和小孩照例去院子里散步。小孩把攒下来的剩饭喂给猫猫吃,他在旁边交叉双臂看着,对这个毛孩子很有意见:“看到猫就这么高兴啊?”
小孩认真地点点头。
叶庭顿了两秒,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等脑子把这段对话反复过了几遍,他忽然蹲下来,一把抓住了小孩的肩膀:“你能听懂我在说什么?”
小孩被他这么猛地一抓,手抖了抖,把饭糊在了猫咪嘴上。他奇怪地看着叶庭,然后点了点头。
叶庭觉得过去几天疯狂打手势的自己很冤枉。
这么看来,小孩其实很聪明。之前只是没有接触到语言,一旦有了合适的交流环境,短时间内就能积累大量词汇。
叶庭感到心脏像云彩一样漂浮起来。他抱起小孩,在原地转了两圈。
小孩懵了,扒着他的肩膀,害怕自己掉下去。
“走吧,”他这次不再打手势了,“我们回去看书,我读给你听。”
听到“书”,小孩高高兴兴地跟着他走了。鉴于现在交流顺畅了,回去的路上,他问了小孩一个困扰他许久的问题。
“你吃饭为什么这么慢?”
小孩听了,把词汇手册拿了过来,翻着图片,告诉他:吃饭,吐,打。
叶庭沉默下来。
小孩吃得很慢,大概也是怕吃快了胃里不舒服。吐出来了,球棍就会落到身上。
小孩指着“打”的时候,已经不再颤抖。他这么平静,反而让叶庭更难过了。
他们像其他人一样有父亲,但这个词汇象征的不是慈爱,而是不幸。
文安的父亲甚至没有给他留下一个名字。
“文安”这两个字,是救他的民警起的。当时户口簿上没有他的名字,也没人知道他叫什么,所以警方就按照弃婴的惯例,用地点起名。
小孩是在文山市安河区发现的,所以叫“文安”。
名字是父母都会绞尽脑汁、满含爱意的赠予,是对未来美好人生的期望。但文安的名字只是随手写下的,没有意义,也没有爱。
小孩看他好久没反应,就拉了拉他的袖子,把一本书递给他,期待地看着他。这本书里面有很多猫,画风很可爱,很温馨,他很喜欢。
叶庭看了看书封,上面写着:寻找自己名字的猫。
他打开书,小孩就凑过来,把脑袋靠在他肩膀上,静静地听他讲故事。
我是猫,一只没有名字的猫, 从来没人给我起名字。
小时候,我是“小猫”,长大了,我就只是“猫”。
可是,镇上的猫都有自己的名字。
鞋店的猫,名字叫雷欧。
“是大狮子的意思哦!”雷欧很得意。
书店的猫,名字叫元太,
意思是活泼好动的小男孩。
客人来了,都会跟元太打招呼。
他可是书店的招牌猫。
咖啡馆的猫,甚至有两个名字。
老板娘叫他“咪咪”,
老板叫他“雪球”。
不管叫哪个名字,他都会答应:“喵——”。
“好羡慕啊,我也想要一个名字。”
“你可以给自己起名字呀,起一个喜欢的吧。”
喜欢的名字......喜欢的名字......
我一边在镇上走,一边找名字。
广告牌、路标、汽车、自行车......
“今日特价”“禁止停车”......
哪个听起来都不像名字啊!
野猫、
臭猫、
怪猫,
哪个都不能当名字啊!
喂!
走开!
滚!
哪个都不能当名字啊!
雨不停地下。
滴答,滴答,滴答……
渐渐地,我的心里也充满了雨声。
“嗨,你的肚子饿了吧!”
啊!
好温柔的声音。
我抬起头,看到一个小孩冲着我笑。
她举着一把伞,看到我淋着雨,就把伞移到我头顶上。
“你的眼睛真好看,像蜜瓜的颜色一样!”
“叫你蜜瓜,好吗?”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
其实我想要的不是名字。
我想要的,
是有人呼唤我名字。
故事很快讲完了,叶庭合上书,看着小孩,不知道他听懂了没有。
小孩静静地看着他,脸上没有困惑,也没有感伤。
过了一会儿,小孩突然张开了嘴。
叶庭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声音,清澈明亮,就像山间的清泉。
那个声音对着他说:“叶庭。”
作者有话说:
《寻找自己名字的猫》是日本作家竹下文子的绘本作品。
第12章 格林德瓦 22岁(3)
夜色降临,远处的雪山在月光下泛着一抹银白,像挂历上的贴画。
两人在昏黄的街道上走着,周围是熙熙攘攘的游客,酒吧里传来激昂的鼓点声。
公寓在一栋五层方形住宅楼内,叶庭打开102的房门,连人带行李箱一起推进去。
少年好奇地扭头环顾四周。因为刚搬来,许多箱子还没有拆封,整齐地码在不好打扫的绒毛地毯上。房间里只有孤零零的一张桌子、一张床,和主人的气场十分相符。
“洗手,”叶庭瞟了一眼他手上残余的碳灰,指了指对面的一扇门,“洗手间在那边。”
少年自觉地走了,叶庭叹了口气,把手机拿出来,看了眼屏幕:三十二条未读信息。
这家伙有完没完。
他打了电话过去,根据时差推算,那边应该是凌晨两点,所以对方很快就接了起来。
然后开始大吼:“庭哥,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这话说得好像他始乱终弃一样。
“公司成立没两年,老板自己先跑了,哪有这么伤天害理的事?”对面兴师问罪的劲头很足,问句像连珠炮一样发射出来,“你去瑞士干嘛?钱多得烧的?你知道那边物价有多高吗?”
一顿快餐吃了四百多人民币的叶庭当然知道。
对面深吸一口气,突然压低了声音:“这么急着跑出美国,你不会真加入Anonymous了吧?NASA火星数据库是你黑的?CIA给你下追杀令了?”
“想象力别那么丰富。”叶庭单手把水壶灌满,放到电磁炉上烧着。
“那就是索尼告你了?”
“我只是破解了PS5,用户数据泄露不是我干的,”叶庭说,“我的宗旨是打死不惹事,你不知道吗?”
“那你跑什么?”
“gap year,”叶庭说,“我想休息一年。”
“我草,”对面愤愤地说,“我要跳槽去甲方。你知道LANE给我开了多高的年薪吗?”
叶庭沉默了一会儿,看了眼银行卡上的余额:“你想来瑞士度假吗?费用我出。”
“害,我之前说的那都是屁话,哥你别放在心上,”说到这里,对面忽然顿了顿,用恍然大悟的语气说,“你不会是看上哪个姑娘,跟着人家跑过来的吧?见色忘义!”
“哪有姑娘。”叶庭觉得脑袋隐隐作痛。
“别跟我扯,我去瑞士的时候要是发现你房里有人……”
叶庭看了眼从厕所出来的人,说:“没有姑娘,但文安在这。”
对面静默了。这么唠叨的人突然静默下来,让人心里发慌。更令人发慌的是,再开口的时候,这人居然很冷静:“你们复合了?”
手上银圈的触感突然清晰起来:“没有。”
对面咂摸了一阵,终于咂摸出一个结论:关我屁事,有钱就行。
“我睡了。”对面最后说了一句,挂了电话。
叶庭放下手机,即使没有把视线转过去,他也能感觉到文安在看他。“洗漱一下,早点睡吧,”他说,“记得吃药。”
这个词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一样,叶庭立刻警觉起来:“药带了吧?”
文安拉开行李箱,展示给他看。左半边是形形色色的药盒,右半边是各式各样的颜料和画具。
叶庭负手检阅了一会儿,突然感觉不对劲。他蹙眉看向文安,质疑道:“衣服呢?”
文安理直气壮地回答:“没带。”
第13章 文山 12岁(10)
有那么几秒,叶庭觉得自己幻听了。
他盯着小孩,目光在他的嘴角逡巡,试图从中找到出声的痕迹。
然后,小孩又看着他,叫了一声:“叶庭。”
他愣了片刻,猛地伸出手,把小孩抱紧了。胸膛里酸涩无比,好像也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水。
过了一会儿,他放开了小孩,对着他微笑。
“真厉害。”他说。
小孩直愣愣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又缓慢地开口,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笑,好看。”
叶庭怔住了。沉默片刻,他犹豫着问小孩:“你是在说我吗?”
小孩点了点头。
叶庭又笑了笑。自从出事以后,所有人见到他都躲着走,还没人夸过他好看。
他伸手在小孩的脸上掐了掐:“谢谢。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小孩揉了揉被掐疼的地方,说:“别人,叫。”
“真聪明。”叶庭夸奖他。
小孩得意地晃起脑袋。
叶庭看着他,高兴里带着一丝感伤。
如果他出生在正常的家庭,有爱他的父母,这么好看又聪明的孩子,一定会得到众星捧月的幸福。
然而现在,他只能坐在一个窄小闷热的房间里,看着卷了边的绘本,为自己说出一个单词欢欣鼓舞。
他揉了揉小孩的脑袋,把这些无用的感伤从脑子里驱逐:“没关系,慢慢来。”
小孩学习的速度可不慢。
自从小孩开口说话后,每次叶庭踏进房门,小孩就会叫他的名字,仿佛里面蕴藏着某种神秘的力量。小孩认真学习册子上的每个单词,用各种歪七扭八的句子跟叶庭交流。
不过,小孩的这些积极表现,只有当他在场的时候才会出现。小孩从来不跟其他孤儿说话,而且一旦大人出现,小孩要么躲得远远的,要么藏在叶庭身后,仿佛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道屏障,能把他和全世界的恶意隔绝开来。
只有在这道屏障里,他是安全的。
一天又一天,小孩逐渐把册子上的词都学会了。叶庭给他带回来了更多绘本,每天晚上给他读故事,里面常常出现新词。
有些词,即使小孩没有见过,也比较好理解,比如山、海、森林,因为绘本上画着栩栩如生的图片。
另一些词就比较困难,它们本身是抽象的,即使是叶庭,也不敢说自己真的懂得它们的意思。比如希望、肆意、热烈、自由。
当然,基于小孩的情况,有些常人很容易理解的词,对他来说也很困难。
比如,在一个宁静的夜晚,小孩坐在衣柜里,听叶庭给他读一个很有名的绘本,名叫《奔跑吧,玫瑰》。
赛狗玫瑰在跑道上飞奔,
爪子撞击着地面。
玫瑰向前奔跑着,空气中飘来青草的香气,
观众席上传来阵阵喝彩声。
它很快就把其他赛狗甩到身后,
第一个冲过终点线。
“二号赛狗获得冠军”,
扬声器的声音传遍了观众席。
比赛结束后,
疲惫的赛狗被带回笼子里。
观众们合上汽车的后备箱,
准备回家去。
玫瑰只想睡一觉。
夜晚躁动着,赛狗们坐立不安,
警卫来来回回地巡逻。
玫瑰打起了盹。
在梦中,它看见了森林、草地和野兔。
又一场赛跑开始,
发令枪响起,
玫瑰跨过赛道,
冲向终点线。
彩旗在它面前挥舞。
玫瑰一跃而起,
看起来像是要飞过赛道周围的玫瑰花丛。
观众们惊呼一声,又安静下来。
玫瑰继续奔跑。
听着听着,小孩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叶庭就放下书,问他有什么地方不明白。
小孩张开嘴,一个词一个词地问:“奔跑,什么,感觉?”
叶庭沉默了一会儿。跟小孩在一起,时不时会有这些瞬间,他会被一些普通又悲伤的问题击中。
他努力地组织语言,希望自己能找出合适的词,既能描述准确,又能让小孩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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