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蔓蔓望着他,怔怔地瞧了会儿,继而使劲摇了摇头,唤了一声:“宁哥哥。”她眼中满满的不是悲伤与哀怨,而是恳求与坚持。萧宁望着她的眼睛,却也咬了咬牙道,“蔓蔓,乖,听话。”
柳蔓蔓仍是摇头,她再次唤道:“宁哥哥!”她的声音愈发虚弱,语气却愈发坚定。
萧宁指尖发颤,他的眼神几度变化,最终还是闭了闭眼,像是下了什么决心,道:“我知道,我应下了。”
柳蔓蔓勉力笑了笑,终于放任自己再度陷入昏睡中。
萧宁一行人从偏角门入柳府,刚将柳蔓蔓安置好,从丁岭处得了消息的柳一弦便赶来了。萧宁留下丁香在屋内照应,然后随柳一弦去了偏室。
“你打算怎么做?”一进门,柳一弦便开门见山地问道。
萧宁沉着脸,冷声道:“王子犯法,与民同罪!”
“你要上告?”
“自然!”萧宁道,“我要为蔓蔓讨一个公道!”
“公道?你认为公道比名节更重?”柳一弦的唇角紧抿,眼中神色晦暗不明。
“是!”萧宁抬头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不在意蔓蔓身上发生了什么,流言蜚语我与她一同面对,此一事也好,此一生也罢。只要她愿意,我定长长久久地陪着她。”
“你不在意,那么,陛下呢?太后呢?”
萧宁有些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柳一弦心下莫名一惊,只听萧宁道,“我有我的法子。”
柳一弦低头,沉默了片刻,终于勉勉强强扯了抹礼节性的笑来,声音照旧冷得很,“蔓蔓倒是不曾看错。只是你今日不曾护好她,今后我又如何信你?”
萧宁一怔,许久方才缓缓道:“我知道,是我无用,才累得蔓蔓受今日之罪。昔年是我莽撞,如今我也寻不出一个更好的法子来。但这个公道,我必定要的。待此事过去,你若想带她离了这些是非,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柳一弦静默了片刻,终于还是叹了口气,便打算往外走,路过萧宁身侧的时候,还是停了停,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低声道:“殿下好自为之吧!”
这一日,柳蔓蔓因太妃召见入宫,见过太妃后,后宫主事的瑾贵妃托人传信,说有大婚相关事宜相商。柳蔓蔓被人引至偏僻的翠微阁,在那里遇到三皇子端王,遭他侮辱,失了清白,之后柳蔓蔓被人悄悄带出宫。翠微阁本就少有人至,三皇子自己又不会将此事外扬。若萧宁忍下,此事本可悄无声息地过去了,一月后,他与柳蔓蔓的婚事仍将照常举办。可出乎大多数人意料的是,萧宁没有忍,而是将这一桩事直接告到了皇帝的宣和殿。
萧宁这一告,既有人证,也有搜集到的物证,一桩桩一件件,不容端王否认抵赖。皇帝震怒,将端王禁足于府邸,责令一月后前往封地粦州,无诏不得擅离。当皇帝下令禁足端王的时候,萧宁正跪在太后宫前,他跪了整整一日一夜,终求得太后恩典,婚事不改,推迟一月。萧宁得了太后的允诺,谢了恩,起身后便拖着那双已几乎动不得的腿,匆匆赶往了宣和殿。萧宁在殿内只停留了一炷香的时间,谁也不知道他与皇帝谈了什么,但随行的仲安却明显看得出来,从宣和殿出来的六殿下神色终于轻松了些许。
仲安扶着几乎难以行走的萧宁一步步往昭宁宫走,萧宁不肯唤步辇,仲安便只好死命支撑着他走。晏述看见萧宁的时候,他便是一瘸一拐的狼狈模样。晏述走上前,从仲安手中接过人,扶着萧宁站稳,轻声开了口:“宁宁,收手吧!”
萧宁闻言,抬头打量了晏述一眼,目光静默冷淡,“你知道了?”
晏述叹了口气,“他毁了柳姑娘一生,如今他失了圣宠,被困封地,你也算毁了他,便两两相抵了罢。”
“呸!”萧宁啐道,“凭他,也配?他毁不了蔓蔓,但他做了那样的事,我便不容他全身而退。圣宠?那算得了什么,他留给蔓蔓的伤,我会一道一道还回去!”晏述头一次在萧宁眼中看到这般狠厉阴郁的神色,他认识的宁宁,不该是这样的。
“萧宁!够了!”晏述忍不住稍稍提高了声音,“你看不出来吗?陛下有意要保下端王,柳蔓蔓再如何,也不过是臣子的女儿,端王可是陛下的亲生儿子!”
这话似乎一下子刺痛了萧宁,他狠狠甩开晏述的手,脚下踉跄了一下,幸而一旁的仲安忙上来一把扶住了,萧宁狠狠瞪着晏述道:“我的事,不劳中郎将大人费心。”说着便打算离去。
“萧宁!”晏述一把抓住萧宁的手臂,萧宁挣不开,只好听着他说,“且不说端王的事,你这一日日地耗在这些事上,那柳家小姐那儿呢?你不管了?”
“什么意思?”
“我今日听说,柳姑娘神思不属,日渐消瘦。你当真不去瞧瞧她吗?”晏述看着听了这话霎时放下满身戒备的萧宁,心中隐隐作痛。
萧宁垂眸沉思半晌,到底还是退了一步,“我明白了,我明日便去趟柳家。”
晏述稍稍安下心来,他浅淡地笑了笑,放开萧宁的手。萧宁轻声道了句谢,仍旧由仲安扶着一步步往前去。
晏述在他身后望了会儿萧宁那缓慢而艰难的身影,到底还是忍不住“啧”了一声,快步走上前去,扯过萧宁的手臂,将他拉到自己背上。萧宁被晏述这突然的一系列动作吓了一跳,回过神便挣扎起来。
晏述颇为不耐地皱了皱眉,动作娴熟地背起他,轻声呵斥:“别闹!你这样是要走到什么时候去?”
萧宁闻言,果真安分了下来,轻声辩解:“这不合规矩。”
“呸!”晏述轻笑着骂了声,“你这儿还有规矩这东西?何况,从小到大,我背过你多少次了?”
萧宁叹了口气,便老老实实地趴着晏述背上不说话了。晏述这些年长大许多,身材瞧着虽不壮,但萧宁此时趴在他身上,却明显感觉到他的肩背比昔年宽厚了许多,不觉间便令人觉得安心。萧宁这数日来劳心劳力,一时松了心神,竟在这难得的几分安心中睡去了。
第二日宫门刚开,萧宁便往柳相府去了。一进府,他直接往柳蔓蔓的院子走,不想正巧在院门口遇上柳一弦。
刚见过礼,萧宁就开口道:“端王以秽乱宫闱罪发配封地,我与蔓蔓的婚事延后一月。”
柳一弦点点头,明白这已算最好的结果。皇家的婚事未退,端王也得了惩处,只是翠微阁一事知晓的虽不过数人,但暗处的流言却是难防。但皇帝已下令,严禁众人议论,或许过些年,便真能平息了吧。柳一弦后退一步,认认真真地对萧宁作了一揖。
萧宁愣了愣,忙还了一礼,然后不再停留,快步往内室去了。进了屋,只见一身藕荷色秋裙的柳蔓蔓正站在窗前剪花枝,听见有人进来,她转过身来瞧,见是萧宁,不由便勾起一抹清浅的笑意来,搁下剪刀,认认真真地对萧宁行了个谢礼。她整个人仍苍白虚弱得厉害,但一双眸子却是清亮。
萧宁忙上前来扶她,一面道:“你这是做什么?”
她立起身,方才含笑道:“谢你护我,谢你知我,谢你成全。”
“你忘了,我们是夫妻,是要风雨同舟的。”
柳蔓蔓叹了口气,眼中既是哀伤又是心疼,道:“你为我做的,又何止是风雨同舟?你当时不愿拿我名声去赌,是我一意孤行,非要挣个是非公道。你却也忍着,替我去挣了,在金殿上亲口说我所受之辱之时,你可是心疼?你明知这状一告,陛下的禁令再严,我的名节也算毁了,你可是难受?”
萧宁唇角带了一抹笑来,神色却分外郑重,“我心疼也好,难受也罢,终究不能在明知你心意的情况下,违背你的意愿。护你周全是我心愿,但公道是非是你所求,你一生之事,自是要以你为先。”
不知是不是久站的缘故,柳蔓蔓的脸色愈发苍白起来,眼中却带了笑意,“宁哥哥,我遇上你,大约是前世修了福报。”
听闻此言,萧宁眉间微蹙,心下闪过一丝不安,这话不该是蔓蔓说的。
自那一日起,萧宁便没有回宫,而是在柳家的客房住下了。他瞧得出来,柳蔓蔓藏着的那几分郁郁寡欢,一个女子的清白是如何重要,萧宁清楚,便是如今罪魁已伏罪被贬,但事情已经发生,柳蔓蔓心底的伤如何轻易抹得掉?萧宁便干脆留在了柳府,日日伴着她,与她排解心事。大半月过后,柳蔓蔓那时不时神游物外、神思不属的症状似乎已好了大半,笑起来也渐渐有了昔日天真明朗的模样,柳一弦与萧宁终于稍稍安下心来。
第13章 红消香断
九月二十,端王离京前五日,晏述约了萧宁茗悦楼喝茶。晏述难得约他,柳蔓蔓近日来看着又好转许多,萧宁再三叮嘱丁香之后,方才赴约去了。
萧宁到了茗悦楼,从晏述处得知,皇帝封了他做骠骑将军,大约等萧宁的大婚过后,便要前往北疆驻守。这一消息,本该是喜讯,但北疆一惯是晏府世子守着的,如今皇帝让晏述前去,说是让他兄弟协力同心,却又不明旨令晏述入晏世子麾下,分明有令晏述分权之意。旁人只道晏述性子冷淡,萧宁却知道,晏述与自家兄长间素来和睦亲厚,昔年魏国公忙于军务,晏述便常由嫡长兄教导。皇帝这一任命下来,大约世人又要说晏述谋算世子之位了吧。
听着晏述说着任命之事,萧宁微微蹙眉,有些迟疑道:“可是和那个胡人女子有关?”近日坊间也有传闻,晏将军在边境收了个异域美人,很是宠爱。
晏述瞥了他一眼,唇角微翘,轻笑道:“什么胡人女子?六殿下哪来的消息,我怎么听不明白。”
萧宁脸上分明闪过一丝窘迫,稍稍犹豫了片刻,只是道:“是我道听途说了,晏大哥的品性,我自然是信得过的。”
晏述知道对方只是好意,终于还是叹了口气道,“确实有那么个胡人女子,不过是兄长在边陲小镇随手救下的,无处可去就暂且留下了,也不知为何有了那般传闻。”
“传闻嘛,总是这般喜欢添油加醋的。”萧宁轻笑了声。
那厢晏述闻言,却不自觉地微感不安,旁人或许只是胡诌,但他从兄长家书中关于那女子的只言片语里,分明感受到了兄长待那人的不同。
萧宁看着晏述的神色,忍不住皱眉,缓声问道:“关于任命,你又是如何想的?”这次任命纵然与那胡人女子有些关系,怕也不过是个由头罢了。
晏述却仿佛不知萧宁所忧一般,只冷冷淡淡道:“君命不可违。”
萧宁撇了下嘴,轻哼了声,“好一个‘君命不可违’,你当真不知道我父皇在盘算什么吗?”
晏述抬手饮下一口茶,礼节性笑了笑,道:“你怎知陛下的谋算非我所求?”
“阿述!”萧宁忍不住轻声呵斥道,“不要说胡话,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清楚?我和你自小一块儿大的,你与晏大哥是什么情分,你如何会害他?你少在我面前装模作样!”
晏述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道:“你倒是死心眼,你就没想过,人是会变的。我若真是做了,你又当如何?”
“等真有那时再说,且说如今,你作何打算?”
“自是按陛下旨意行事。陛下的心思,我们看得出来,我大哥定然也瞧得明白,只要我们兄弟不生嫌隙,陛下难不成还能明着来挑拨不成?”
萧宁笑了笑道:“你心中有数便好,只是冬日北地苦寒,你此去多加珍重,可别还没打仗,自己先冻倒了。”
“我知道。”晏述道,“倒是柳姑娘如何了?”
一提到柳蔓蔓,萧宁神色便有几分暗淡,“好了许多,只是偶尔仍有些郁郁。”
“此事急不得,柳姑娘素来豁达洒脱,又有你陪在身旁开解,想必终有一日能走出今日之祸。”晏述安慰道。
萧宁闻言颇感讶异,奇道:“少见你如此关心她。”往日里也不知是不是为了避嫌,晏述几乎从不在他面前提及柳蔓蔓,便是萧宁自个儿偶有提起,晏述脸色往往也有几分不自然。
晏述低头道:“柳姑娘受辱于宫内,是我失职。”
萧宁闻言,忍不住叹气道:“你啊,这皇城内外这么大,哪能事事是你的责任?你这总爱往自个儿身上揽事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晏述苦笑了下,也不答,转而另问了一事:“我有些奇怪,太后是心疼你这我知道,可陛下那儿,你究竟是如何让他答应你所求之事。”
萧宁未料到他会问起这个,倒是愣怔了片刻,方才轻声道,“能有什么,不过还是借了他对我母亲的几分旧情。”
“是么?”晏述轻叹,“陛下倒是念旧。”他的语气古怪,听得萧宁不自觉皱了皱眉,总觉得他似乎知道些什么,但自己与父亲的交易,不该是晏述涉及的事。
晏述瞥见萧宁神色,知道他心下起了疑,但想起前些日子的事,他心下便堵得厉害。前几日皇帝召他下棋,闲话家常般说起萧宁终于愿意接手千丝阁之事,他知道眼前这位君主大约是有意刺激他,但他偏偏不可自控地如了对方意。那日的棋局,他满盘皆输。
自为皇帝办事以来,晏述便知道了千丝阁的存在,那个由萧宁的生身母亲——柔嘉殿下一手创立起来的情报机构,千丝阁的长使大人早在几年前便找过萧宁,想让他接管,但被萧宁毫不留情地拒了。但想让萧宁接手千丝阁的人,可不只有那位受过柔嘉殿下恩情的长使。萧宁不想,可那人自有法子令萧宁不得不接。晏述知道萧宁最终总是会接手,只是不悦于他是为了柳蔓蔓做了妥协。这种不悦毫不讲理,却又难以控制。
不过眼下他察觉萧宁的疑虑与不安后,干脆主动转了个话题,“听说你金殿上告,是柳姑娘的意思?”
“是!”萧宁坦然道。
“她一个姑娘家,倒是果决。”晏述开口带了几分叹息意味,“端王大约是没料到。”
萧宁道:“她一惯是那么个性子。”平日里瞧着最是好相处的,内里却是个宁折不弯的倔强性子。
晏述又道:“倒是你,却也舍得?”
“舍不得。但这到底是她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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