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扉上正要拉门的手稍稍停住,萧宁眉眼微垂,神色晦暗,漠然道:“你虽迫不得已,我亦无从谅解!”停了停,他又一字一字,仿佛压着刻骨的恨意,开口道,“池鱼林木,敢问三哥,罪从何来?”言罢,萧宁不再逗留,便推门出去了。
萧宏望着那扇重新合上的房门,记起今夜萧宁脸上不曾消失的古怪笑意与至始至终没有半分温度的眼睛,终于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都看错了这个自小不打眼的六弟。
出了房门,萧宁望着廊下的雨帘,又低头瞧了瞧身上的白衣,正有些犯愁,一直等在不远处的三皇子妃裴氏便过来了。裴氏撑开伞,温和地对萧宁笑了笑,道:“夜深雨大,我送六弟出去吧。”
萧宁略打量了一眼这个没见过几面的三嫂,那是一个眉眼温柔的美丽女子,气质端庄淑雅,便是荆钗布裙,也掩不住大家出身的高华气度。面对着这位三嫂,萧宁不觉生出几分愧意来。裴氏已下了一步台阶,正等着萧宁。萧宁忙礼貌地笑了笑,向前一步,伸手便去握裴氏手中的伞柄,大约是方才心思有些乱,不妨竟搭上了裴氏的手腕,裴氏一惊,忙收了手,伞也就顺势到了萧宁手中。萧宁忙告了失礼,裴氏摇头,示意他不必在意。幽囚萧宏的院落不大,萧宁问了几句家常,大门便已在眼前。
到了大门口,收了伞,萧宁正要道别,裴氏却有些突兀地行了一礼,口中道:“妾身谢过六殿下。”
“嫂嫂这是何意?可折煞小弟了。”萧宁忙扶起裴氏。
裴氏柔声道:“自被囚之日起,殿下是头一个来此的。妾身知道,夫君他犯了大罪,也知道他对您不住,可您今日却肯来此瞧他,可见得……”
“嫂嫂。”萧宁却实在忍不住打断了裴氏的话,他苦笑了一声,“我来找三哥,可未必是什么好事。”
裴氏显是一愣,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好,她是个心思单纯的女子,竟从未想到别的事上去,过了片刻,萧宁正打算再度开口告辞,她却又开了口:“那也无妨的。”萧宁一愣,又听得她接下去道,“除了我,夫君已许久没有人说说话了,再这样下去,他会受不住。您来了,好歹令他有了几分生气,总是好的。”
萧宁一怔,轻声叹了口气,语气温和地劝道:“嫂嫂既知我三哥有罪,便该明白,他也算咎由自取,与人无尤。”
“妾身明白。但……”
萧宁笑着摇摇头,打断裴氏道:“嫂嫂既是明白,便不必为他忧心了。嫂嫂如今不比从前,万望珍重自个儿的身子才是。”
“你?你知道了?你如何……”裴氏显是万分诧异。如今处境困难,她有孕一事,唯有身边自小照顾的嬷嬷知晓,连萧宏都不曾告知,一直远在京城的萧宁却是如何知晓的?
萧宁点点头,微笑道:“此事我自会禀明父皇,到底是自家孩子,嫂嫂安心,父皇也是心疼小侄儿的。”
大约是萧宁的语气神情太过恳切真诚,裴氏倒真安心许多,她又行了一礼,将那伞递过去道:“粦州的夜雨得下一整夜,这伞六弟用吧。”
萧宁推辞:“多谢嫂嫂好意,但嫂嫂回去也得用伞,何况如今嫂嫂的身子更是淋不得雨。小弟自有安排,嫂嫂不必挂心。”
裴氏往外边望了一眼,果见门柱旁有一人执着一把伞,手中又拿着一把伞,望着这边等着。裴氏见状,也不再多说什么,福了福身子,转身回去了。眼瞧着院子的大门合上,一旁等候多时的仲安方才趋近到萧宁身侧,双手递上纸伞。萧宁接过伞撑开,径自往雨中走去,仲安随之跟上。
“仲安。”萧宁开了口,不知是否因沾染了这夜雨的湿气,听起来清冷冷的。
仲安忙应了声,问:“公子有何吩咐?”
“开始吧。”萧宁叹气道。
“是!”仲安应得极快,转而却又记起了什么,面上露出几分踌躇来。
萧宁不曾回头,仍是执伞走在前头,但却仿佛感知到了仲安的犹豫似的,问道:“怎么了?”
仲安见自家公子发问,不敢隐瞒,道:“柳公子那儿是否该送消息了?”
“再等半月。”萧宁淡淡道,转而却又叹了口气,“我本不愿牵扯他。”
“既如此,公子为何?”仲安又问道。
“他是蔓蔓兄长,柳家嫡子,”萧宁道,“是此事最合适的人选。”
萧宁解释得清楚,仲安也不再多问,便跟着自家公子往宿处走。夜雨淅沥的粦州小道,雨雾沉沉地压着,氤氲的水汽直往人身上钻。萧宁的伞上绘着墨竹图,浓厚的墨色几乎要融进夜色里去,白衣的下摆满是一路行来的点点泥印,衣衫上渗进去的水汽拉着衣摆往下沉沉地坠着。萧宁在粦州的夜色雨幕中执伞而行,单薄瘦削的身形藏在白衣里,他走得不快,脚步平缓而坚定。仲安在后头望着,无端端生出几分虚无感,一时竟有些怀疑自己眼前的公子是否真实。
“仲安!”萧宁忽然出声,瞬间打断了仲安游离的思绪。
仲安忙快步走近,等着萧宁的吩咐。
“过些日子,你也回京吧。”
仲安心中一喜,忙应道:“是!”他在这荒凉之地停留许久,实在有些思念京中的繁华盛景。
第16章 旧年隐事
时值入秋,京城城郊,西林山中,翠竹深处,掩着一处白墙黛瓦的小院落。此时,山林间的清静却被山道急促的马蹄所打破,来人骑马沿着山道一路急行,在院前下了马,便径直往内院跑。
吴柏到后院的时候,萧宁正在作画,宣纸上洒落疏拓的山水已基本成形。听到脚步声,萧宁抬头看了一眼,吴柏便站到一旁,静默等候。不过片刻,萧宁完成了这幅西林秋景图,搁下笔,拿过一旁的手帕擦了擦手,方才随口问道:“什么事这么急?都找到这里来了。”萧宁在西林的偏院清冷僻静,若非要事,王府中人不会到这儿寻他,而近年来他远离朝堂,不问纷争,大有隐世避居之意,也多时不曾有什么紧要大事找上他了。
“柳公子回来了。”吴柏低头垂手答道。
“一弦回来了?”萧宁似乎大为诧异,略皱了皱眉,随后扔下手中的帕子,径直快步往门外去,吴柏见状也忙跟了上去。萧宁刚到了院门口,忽又想起什么,回头对身后的侍女吩咐道:“将我方才的画收好,放在东厢的书房。”然后才又匆匆往门外去。
萧宁两人到了门口,早有人备好了马匹。萧宁上了马,便与吴柏一道回王府去了。但还未见到远游归来的柳一弦,萧宁却先撞见了返京的晏述。
“宁宁。”晏述先开口唤了萧宁,萧宁也不好再装着没瞧见,只好不冷不热回道:“晏将军。”
“我前些日子送到你府上的石砚,你可瞧了?”晏述问道,言辞间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期待。
萧宁道:“瞧了,此砚匠工天成,十分难得,晏将军有心,但此礼贵重,萧宁受之不安。还有,我们如今的关系,‘宁宁’这样的旧名不合时宜,还请将军莫要再用,萧宁受不起。”
晏述被他噎了几句,神色骤然黯淡许多,但很快转为冷淡,之前所有的情绪瞬间被藏得一丝不漏,他回道:“殿下的话,我记着了。只是送出去的礼,断没有收回来的道理,若殿下不要,扔了便是。”
“晏述!”萧宁恼道,“你回回如此,你当真忘了你我断交之事吗?好,你要送便送。不过,你如今既投了敬王门下,再往我这里这般讨好,可要惹你主子不高兴的。”
“我没有!”晏述下意识反驳道。
“没有?呵!”萧宁冷笑,“我若没猜错,晏将军才与敬王狩猎归来吧?不知今日收获几何?”
眼瞧着自家主子又要与晏述将军起争执,一旁的吴柏忙轻声提醒道:“殿下,府中客人。”
萧宁闻言记起府中还等着的柳一弦,干脆冷了声音道:“小王还有事,恕不奉陪了。”
“你要回府?”晏述忙稍向前倾身,一把扣住萧宁要动缰绳的手,“何事?”萧宁已在西林山上住了大半年,能令他如此急切回府的想来定是要事。
“故友到访,远游而归。”萧宁平淡道。
晏述从他口中听到“故友”一词,心下不由便是一阵失落,不自觉就松开了手,转而想起现如今自己的立场,竟只能拱手道:“那,便不耽误殿下了。”
萧宁此时反倒笑了笑:“告辞!”
西林本就与京城有段距离,加之晏述这一耽搁,萧宁到府时已近黄昏,萧宁下了马,也不顾一路风尘,便直奔前厅去见柳一弦。两人久别重逢,自是十分欢喜。萧宁拉着柳一弦先是打量了片刻,又问了许多途中所见所闻,两人聊得投机,一时忘了晚膳,直到侍女来请,萧宁方才记起。他略一沉吟,便吩咐道:“不必准备晚膳了,你且取一坛前些日子我带回的酒,并着几样小菜,送到园中的水亭子里,也不必留人伺候,我与柳公子有话说。”那侍女应了,便下去一一准备,不多时便又来报萧宁。
萧宁与柳一弦在那园中的水榭对饮,初秋时节的夜风尚且温暖宜人,不免吹得人慵懒起来。饮了酒,吃了东西,萧宁便觉亭中有些闷热,干脆拿了个小酒壶到水边自斟自饮,柳一弦也随之来到他身侧。
萧宁抬头看了他一眼,忽笑了笑,问:“为何回来?”
“你,不知道?”柳一弦皱眉。他心中本存了疑虑,回来后却见京中形势大变,一时倒不知从何说起。一月前,他在樊城被人一语点醒,匆匆决定回京时是打定了主意,要借一把郡王府之势的,更疑心这本就是萧宁递来的消息,但如今真见着了人,与他临水对饮、月下闲谈,柳一弦倒生了几分退意。
夜色水光间,萧宁的神色有些模糊,他缓声道:“你在外云游多时,忽地急匆匆回京城来,岂能没个缘由?只是,我为何应该知晓?”
柳一弦叹道:“我自是有不得不回的理由,现下却有些不忍心。”
萧宁轻笑道:“既是不忍心,那就不要说了。”
“不!”柳一弦闻言却一把抓了萧宁的手,急道,“是蔓蔓的事,我不能不说!”
“蔓蔓?!”这许久不被提起的名字似乎终于令萧宁严肃起来,他冷声道:“你说。”
柳一弦缓缓道:“你可曾觉得蔓蔓之事另有隐情?当年蔓蔓离世,长姊不久也随之而去,母亲又重病卧床,变故太多,我虽对蔓蔓之事有所怀疑,但终是未查到任何异常,便不曾细想。之后,又深感往事伤情,更不曾多思其中细节。但前些日子却被一游方术士一语点醒。”
“那术士告诉你,蔓蔓之事,敬王才是幕后之人。”萧宁淡淡道。
柳一弦先是一怔,后低头轻笑了声,方才抬头看着萧宁,道:“果真是你。”
“是我。”萧宁不再遮掩。
柳一弦点点头,缓声道:“陛下膝下子嗣单薄,成年的皇子中,唯有敬王和端王的母妃是我朝大族出身的女子。殿下你虽是太后亲养,但生母出身不高。”话及此处,柳一弦忍不住瞧了一眼萧宁,萧宁笑笑道:“这本是事实,一弦不必在意。”
柳一弦又接着道:“故而前几年便是敬王与端王争得最是厉害。而柳家一事,端王一败涂地,再无重起可能,且使殿下失了柳家这一外援,敬王的储君之位可还有谁动得?便是陛下,也得考量一下他是否还有第二个可选的继承人。”
闻言,萧宁却是干笑两声,道:“他未免想得太过如意。父皇春秋正茂,怎知来者不可期?”
柳一弦道:“来者如何,我们料不到,但如今的敬王俨然已是太子之势了。他这一步棋可算是成了。只是你又是何时……”
萧宁自斟了一杯拿在手中,沉声道:“你走后一个月,我知道了一件事。”
“何事?”
“蔓蔓不是自尽!”
“你说什么!”柳一弦大惊。
萧宁叹了口气,“蔓蔓离世前留了那样的话,我们便都以为她是自尽。但若回想蔓蔓那段日子的表现,便可知她那时非但没有厌世自绝之心,更是逐日好转,渐渐恢复了精神。那样的蔓蔓怎么可能突然便决定服毒?”
“你说的疑点,我也想过,故而当初我也着人去查过,但……”柳一弦不自觉叹了口气。
“敬王府做事,自然是滴水不漏的,何况事发之时我们都乱了心绪,待事后去查更是难查出什么了。”
“你是说……是敬王?他,为何?”
萧宁低头,语气冷淡里藏几分悲戚,“这便是我的错了,我不曾为了蔓蔓受辱之事对三哥赶尽杀绝,他岂不得再添把火?”
“如此,倒也可能。”柳一弦压下心头种种悲怒,到底还是点点头,道,“可是,蔓蔓为何不提?她那字字句句,分明在引我们认为她是自绝,这又是为何?”
“她,”萧宁愣了愣,今夜头一次变了神色,流露出少见的痛苦之色,他掩面叹道,“她是为了我,为了成全我。”
柳一弦瞧着萧宁这副样子,一时竟像失了责怪他的立场。
萧宁实则还有一事未说,蔓蔓中的是相思绝。
相思绝,世之剧毒,无色无味无解,毒发时令人受肝肠寸断之痛,便如无望的相思一般。萧宁每每念及,蔓蔓死前受着肝肠寸断的苦楚,却仍在那电光火石的刹那做了保全他的决定,便觉心痛难抑。柳蔓蔓那么聪明,如何猜不到是谁动的手,而正是因为知晓,便愈发不忍说,不能说,她太清楚,如果萧宁知晓真相会如何,她已不能再陪着萧宁,如何还能让他卷进那些是非里去?她只盼着,她的宁哥哥终有一日能得偿所愿,一览这天下的大好山河,而不是被一个离世之人拘住了余生。
良久,柳一弦问,殿下究竟要我做什么?
萧宁摇了摇头,道,“只做你想做的。”他停了停,又道,“此案相关,明日我再细细与你说道。不过有一封证词,倒是正巧在我身上,你可想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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