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家家道中落,清秋也确实常常有捉襟见肘之感,可是从未有一刻,她如现在这样感受到“钱”这一字的力量。
金燕西确实是个俗人,确实就是大大方方地花钱买笑,可她也确实……还不起。
这一晚清秋连晚饭都没吃,情绪恹恹,第二日雁回派车来接,她也托辞未去。
谁知到了下午,雁回就亲自来了。清秋听见她在外间跟冷太太说话,吓了一跳,从屋里走出来,掀开帘子一看,果然是她。
雁回回头见了她,立刻笑道,“听说你身子不爽快,我就来看看。”一边说,一边走上来,扶着她的胳膊把人打量了一番,“脸色确实难看了些,要不然,还是去医院里看看吧?”
说着就要拉她出门。
“不用。”清秋被她唬了一跳,连忙把自己的手挣出来,“大概是苦夏,请什么样的神医也看不好。”
“那正好,我带了一味好药来。”雁回听她这么说,反而笑了,拉着她的手往桌边走,“你来看看,对不对症?”
清秋还没走到桌边,就闻到了杨梅的酸味,顿时吃惊,“哪里来的杨梅?”
“是有人去山上摘了,担进城来卖的。”雁回道,“正好遇上我的一位兄长,被他包圆了,拿来送人。送回家的就这一碗,我想你病中没有胃口,一定想吃这个,就都拿来了。”
“你费心了。”清秋说着,拈起一颗杨梅,送入口中。
酸甜的滋味在口中漫开,她整个人果然精神了很多,不由笑道,“难怪说是山上采的,不是自种的,酸味果然更重一些,不像街上卖的那些,像水浸过了似的,没滋味。”
吃完了杨梅,她拉着雁回进房间里说话。
雁回一眼看见她收拾出来放在一边的包裹,便问,“你这是要出门?”
“不是。”清秋说,“这是别人送我的东西。我心里也正为这事烦闷呢,东西已经收下了,也不能再原样送回去,可是不论是作价偿还还是回一份礼,都叫人为难。”
雁回没问为什么为难,既然是作价不起,当然是没钱了,就问,“有多少东西?”
“大概几千块吧。”清秋道。
雁回故意说,“你的朋友之中,手笔这样大方的,难道是那位金七爷?”
清秋不料她竟猜着了,而且还说了出来,微微一怔,有些不自在地用帕子掩了半张脸,轻声道,“是。你不知道,他赁了一个院子,说是开什么诗社,就在我们后面。因为这个,彼此往来很多,七爷是个重礼的人,每每总让人送些新鲜东西来。”
“前一阵我过生日,他就送了一串珍珠项链。所有礼物之中,尤以这个最贵,我……我那时心里喜欢,舍不得就这样退回,如今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于心不安,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她一边说,一边走过去,拆了那个包袱,给雁回看。
雁回是故意问那一句话的。因为她以为,这样藏着掖着说话,到底不方便,揭破了燕西的身份以后,再商量什么就从容一些,不用清秋再编别的词。
不料清秋竟将所有的事和盘托出,她有些吃惊,又有些高兴。
虽然相识不久,但对方应该是把自己当成极好的朋友看待,否则也不会坦言相告。
既如此,雁回少不得也要替她出个主意,“这样东西,你原样退回,七爷也用不上,倒显得唐突。依我看,不如就手下,等他下个月过寿,再回一样礼便是了。”
“我回什么样的礼,能抵得过这串珍珠?”
“除非也掏出几千块钱来,否则凭你送什么样的礼,也都抵不过。但是依我看,七爷也不在意这些,只要礼物新奇有趣,称他的心意,也就罢了。”雁回道。
清秋又为难了。她发现,非但燕西并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其实也并不知道他。从前那一点心动,现在再看,只剩下荒唐。她抿了抿唇,“那什么样的礼物,才算得上新奇有趣,称七爷的意呢?”
作者有话要说:
520了,更一下吧(喂)
关于赠画那件事是这样的,燕西看到清秋的字写得很好,就请她写一幅扇面。
清秋发现扇子上的画很好看,就说想要一幅别的。
画是燕西他爸的秘书画的,立刻就画好送来,燕西题上了自己(现取)的号“燕然居士”,送给了清秋。
关于当时燕西挑扇子的心理描写,真是绝了,原文如下:
【燕西起身回去,就把书橱格下的扇子翻了出来。摺扇倒有十几柄,不过上面都是有字有画的,不能合用。只有一柄湘妃竹骨子的,一面画着张致和《水趣图》,一面是空白。燕西想,这张画太清淡了,不是定情之物。但是急忙之中,又找不到第二把。心想,管他呢,拿去写就是了。谁耐烦还等着买去。】
他对清秋的态度,大抵如此,无非是一时兴致上来了,做什么都愿意。回头丢开了,就不耐烦用心了。
而清秋还以为他是因为喜欢这个画,觉得他是知己。
一个是见色起意,一个是被金钱堆出来的“深情”假象蒙蔽了眼睛,唏嘘。
第7章 钱的价值
依清秋的意思,她是打算还完了这份礼,就要跟金燕西断了往来的。
在意识到燕西对自己心思不诚的同时,清秋当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所在。她之所以会被燕西蒙蔽,固然是因为燕西营造出的深情人设,可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肯大把地砸钱,处处都遂她的意。
清秋一向自诩是个女读书人,性情脾性之中,多少有几分清高的意思,觉得自己一向是把钱看得很轻的。特别是在跟燕西在一处的时候,她尤其要强调这一点。
可是现在看清了,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高洁。
羞恼自然是不可避免的,但她也因此而受到了许多震动,终于看清了自己的短处。
原来她也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俗人。
只庆幸这件事刚刚露出端倪,即便是燕西那边,清秋也没有肯给过一句准话,否则,她恐怕就真的没脸见人了。
但是即使如此,清秋也觉得最好是尽快与燕西了断,以后不再往来见面,否则只怕见一次,她就要想起来一次。
但听雁回这个意思,竟是要将燕西当成普通朋友,彼此有来有往。
仔细想来,倒是这样更妥帖一些。如此,便可将之前的来往也归类到普通朋友之中去,不易引人瞩目。
但她的性子,遇事更喜欢回避,所以这时既觉得这样更好,又难免心下忐忑,一时六神无主,便只能求助雁回了。
清秋十分庆幸自己意外结识了这样一个好朋友。如果不是雁回,她现在只怕还被燕西蒙在鼓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看清他的真面目。若是没有雁回,他此刻也只能独自焦心,连母亲都不敢告诉,更无别人可说。
而且在她看来,雁回见多识广,知道的东西比自己更多,向她请教,也能把事情办得更妥帖一些。
毕竟燕西的生活圈子,是她接触不到的,更不知道他平时会喜欢些什么,要如何送礼才能送到他的心坎上。
于此处看,其实她也无需如此义愤,燕西虽然只是砸钱,起码这钱砸到了她的心上,送的东西无一不是她喜欢、想要的。可见在这些吃喝玩乐的项目上,他确实造诣颇深。
但越是如此,她就越是想不到还有什么是他没有、没见过的。
因此便殷殷地望着雁回,希望她能帮忙拿个主意。
雁回托着下巴想了想,道,“前几天去山上玩的时候,我看金七爷好像没有相机,若是买一部送他,应该也可以。若不然,买一辆自行车也可以,这种车现在还不如汽车普遍,新式又时髦,想来七爷会喜欢。”
清秋在街上见过洋人骑自行车,想来确实有趣,便问,“那大约要花多少钱?”
雁回道,“这个我也不知道,但我想,最多几百块。”
清秋不由吸了一口冷气。
雁回平时开着汽车,出手虽然不比燕西那样散漫,但也看得出来十分阔绰,自然不将几百块钱当回事。可是对清秋来说,不要说几百块,就是几十,也是一桩难事。
其实冷家的家境,与那些豪富之家相比,自然是差得多了。可是放在民国,家里租得起院子,用得起佣人,清秋还能一直念到女子高中,当然也算不得贫困。
可是现在家里只舅舅一个人赚钱,宋润卿又没什么正经的差事,月入有限,供给一家人吃喝已是十分紧张,等闲到哪里去寻这么一注钱?
太贵了,清秋想。但是她也知道,能让金燕西看得起的东西,必然也不会太便宜。要是太便宜,他收了之后就丢到一边,倒不如不送。
因此只是咬着下唇为难。
雁回转头看到她这个表情,才反应过来,“是觉得太贵了吗?”
“我并不是嫌你选的东西贵,”清秋微微摇头,“这两样,想来都合七爷的心意,只是……我没有那么多钱。”
不知为什么,对上雁回的视线,原本觉得难以启齿的话,竟也就这么说出来了。
跟燕西在一起的时候,清秋总会不自觉地在意他的态度,因为两人家境的悬殊,生出自卑的心态,于是越发介意谈“钱”这个字,也越发说不出自己的窘困。可是雁回不一样。
想来,是觉得她无论如何不会因此笑话自己吧?
至今为止,雁回在她面前的所有表现,都让清秋觉得,她不是在意这些的人,于是清秋自己,也就跟着变得不在意起来。
“唔……这确实是个问题。”雁回也沉吟着道,“对七爷那样的人来说,几百块可能打一圈麻将就没了,可是对我们来说,也是一大笔钱了。”
“几百块打一圈麻将?”清秋又惊又奇,“真有这样的事吗?”
“的确如此。那些玩得大的,五百块一个底呢,寻常的也有一二百的。所以一个晚上,输掉一两千都是寻常事。”雁回说。
这可不是她瞎说的,原著就是这么写的。
清秋知道有钱人一定是自己想不到的有钱,却也没想到他们花起钱来会是这样子,不由叹道,“这样花法,只怕有多少家业也不够。”
雁回摇头,“这已经算是很克制的花法了。”
清秋这下真来了兴致,暂时将自己的事情搁在一边,好奇地问,“那不克制的花法,又是什么样子?”
毕竟是个年轻的女孩子,对这种事情当然会感兴趣。可惜她平时因为自身囊中羞涩,从不与那些出身富贵的同学来往,也没有地方能听这种闲话。如今听雁回说起,自然要问个清楚。
“那就多了。”雁回说,“第一费钱的应该是宴客了。在那些大饭店里请一次客,少说也要几千块钱起。这种通常都是几个朋友轮流做东,你请别人,别人也请你,这饭店的档次和布置、宴席上的菜色、以及到场的宾客,都是可以攀比的地方,别人有了,你也得有,别人没有的,你得设法弄了来。如此,多少钱能够?”
清秋惊叹道,“古书上说的石崇和王恺斗富,大抵就是如此了。”
“东西虽然不一样,道理是一样的。”雁回道。
“这是第一样,还有别的吗?”清秋追问。
雁回道,“第二嘛,那就是捧舞小姐或者捧戏子,这个花样就多了。等广告,定包厢、扎电灯牌坊,送花篮,送戏服……似那种当红的名伶舞女,几千块的砸出去,也未必能换得对方一个笑脸呢。真要是搭上了话,请酒吃饭,就更费钱了。”
“第三是去逛胡同,这个和第一种相仿佛,只不过场面没有那么大。但是有了交情,每个月总要固定有一笔钱用在这里。要是关系深了,不愿被老鸨钳制,也有赎身出来,就在外面安家的。”
“当然,这些都比不上赌。”雁回说到这里,叹一口气,“总之,场面上的花样多得很呢。在这些人眼里,钱已经不是钱了,周围的人都是这样花法,你必然也只能如此。倾家荡产的,不在少数。”
清秋抿了抿唇,忍不住小声问,“七爷也有这些场面上的应酬吗?”
“怎么没有?”雁回说,“就是他自己不想去,也总有朋友要拉着他去呢。现下出门交际,多是在这样的场合,场面上当然少不了应付一番,时间久了就熟惯了。”
清秋听完,一时怔怔的。
原来她一直想,燕西轻浮浪荡,但是毕竟为她花了这么多钱,也算得上用心。如今一听才知道,她跟那些场面上的人,并没有什么不同。甚至花在她身上的,还不如场面上那些多呢。
说起来,不过是“脸面”二字。
如此,再想什么,也无非是自欺欺人。
她和燕西,从根本上就是截然不同的两路人,原本就不该有太多的牵扯,这样的朋友她也攀不起。
“要不然,还是把这项链退回去吧。”她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道。
几百块在她已经是巨款,在燕西却是随手花出去的钱。如此,她花几百块钱撑面子,有何必要?
她也不怕丢人,还是把东西还回去,直接断了来往更好。
雁回闻言一愣,继而又笑了起来,“我说这些,可不是为了让你打退堂鼓的。我的意思是,几百块钱在咱们看来是一笔巨款,但是在某些人而言,也不过是这么回事。所以只要想到办法,要赚这笔钱,也不算为难。”
“这还不算为难?”清秋知道自己的斤两,连连摇头,“我已经快为难死了。”
“我倒是有一个想法,对我来说算是为难,对你却不是。”雁回道。
清秋明知道自己不能,还是被她勾起好奇心,“那你说,有什么主意?”
“写作。”雁回说,“在报刊杂志上发表文章,赚取稿费。你读了这么多的书,写这个必是信手拈来。”
“写诗么?”清秋皱着眉思量,“我倒是也能诌几句,只怕别人看不上,刊登出来就贻笑大方了。”
“不是诗,一首诗才几个字?”雁回道,“我说的是白话小说。你平时应该也在书报上看过吧?一篇几千上万字,稿费是按千字算的。写成长篇连载更好,每期发一个章回,一旦确定发表,就有固定的收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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