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翻开文书第一页,快速扫了一眼,“我已经和我信任的几个高层商量过了,年后由你来替我……”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季之木打断:“你怎么回事?”
“胰腺长瘤。”季江年一句带过,继续交代公司的事,“一会儿你把这份股权协议签了,还有,准备年后开……”
“有做手术吗?”季之木再次打断他的话。
季江年不禁拧起眉,凌厉的剑眉在他褶皱的皮肤映衬下显出一丝苦楚。
“已经切了,但中晚期,手术最多延长几个月,这个话题到此为止。”胸腹连呼吸时都扯着疼痛,更何况说一长串话。季江年抿紧嘴缓解身体的不适。
季之木这才拉了张椅子坐到床边,接过几份文件低头细看:“说吧。”
除去把公司事务交代清楚,季江年给他叮嘱了几句生意来往中的道道,生怕他直来直去的性格还没出去谈生意就在公司内部树敌。
他打量季之木低头签字的模样,其实他的儿子与自己当年很像,年轻气盛,目中无人,端着一股傲气,不肯低头,活脱脱是他年轻时的翻版。
这是他二十多年来头一次认真地端详季之木,头一次意识到血缘的微妙,有那么一瞬间想心平气和地与亲生儿子聊聊家长里短,而不是现在这样冷冰冰地交接公事。
可惜人生快到尽头才幡然醒悟,再如何悔棋都无法改变局势了。
季江年等他签完手头的文件,自嘲道:“你应该巴不得我成这样吧?”
季之木将文书整理好,语气冷淡:“脑补所有人都想害你很有意思?”
“这下季家的所有都是你的了。”季江年勾着冷笑。
季之木想,他的父亲不愧是位精明的商人,连临死前都在计算利益得失。他漠然道:“你大可带着你的财产走,这样我也少一摊麻烦事。”
他翻看剩余的文件,瞥见包括季家老别墅在内的几个房产过户的协议,季之木把这几张纸抽出来,“房子我不要。”
“那你烧给我,”季江年斜眼冷哼,“这不要那不要,假清高,你这种人我见多了。”
“你不欠我什么,你对不住的是我妈,该补偿的也应该是她。”
医生敲了一下门,示意检查时间到了。
季之木起身,看向那双与自己相似的眼睛,“答应替你打理公司是得对公司的人负责,只有这个意思。”
他转身走了两步停下,低声说:“你的治疗费用我来付,我们两清了。”
待在病房里没有感觉,出了疗养院门口,季之木才见识到午后阳光的毒辣。干燥的冷风往他脸上吹,把他脑里的混沌也一并吹走了,吹到阳光下风干,再适时地与之告别,平平淡淡的下一秒也是新的人生。
他杵在石柱旁许久,直到冷风把脸拍得有点僵了才迈步离开。
温亭坐在长椅上晒太阳,季之木找到他时,他正和一位坐着轮椅的小女孩聊天,看来不长不短的十几分钟里也没闲着。
季之木远远地喊了他一声:“温亭,走了。”
温亭扭头看了眼,和女孩告别,匆匆跑了过去,带起一阵风。
他将脸怼到季之木面前,被人掰了回去提醒“看路”。
温亭转而把他的手揣进兜里挠了挠,见季之木摇摇头才老实走路。
两人沿着回家的长街漫步,大多店主闭店回家过年,大年初一,街上反倒显得冷清。
温亭瞄了几眼季之木看不出好坏的脸色,把他的手搓暖,“季之木,新年快乐。”
“我知道。”季之木抬了抬下巴让他看前面,“书店开了。”
温亭“嘿”了一声,兴致勃勃地跑过去,只看到牛婶坐在收银台戴着副老花镜看报,他打完招呼迫不及待地问:“牛叔呢?”
“在里头摆书呢!大过年的没人来还瞎忙活。”
温亭笑道:“我不就来了嘛。”一秒没了人影。
季之木扫了眼前台书架上的杂志,没找到他习惯看的博物杂志,便随便挑了一本,头两页便是介绍最近崭露头角的画界新秀,称其灵气逼人,风格独具,开办的画展一票难求,附上其访谈内容及代表作《我》。
原来是本美术杂志,可惜季之木对画作一向没有鉴赏能力,盯着画中歪歪扭扭的线条只想将它们描直,看得索然无味,将杂志摆了回去。
温亭在小说专区找到牛伯,对方弯腰撑着膝拣书,他快步上前把地上的书抱起来,笑嘻嘻道:“牛叔!”
牛伯眯着眼,思索了一阵,忽然瞪圆了眼惊喜道:“温...温...温......”
温亭大笑两声,替他说完:“温亭啊!”
“就是你!”牛伯激动地撑直了腰,和蔼道,“放学啦?”
“嗯?我还放什么学啊。”
“最近学习不紧张了吧?”
温亭愣了愣,扭头看向牛婶,对方只笑着摇摇头。
他心下一紧,轻轻地应了一声。
“你们这些小孩,放学只会回家玩电子游戏,都不来我这看书了,我可记得你爱看漫画,都给你留着呢,一直没见你来!”牛伯佯装生气,撇着嘴说,“占着我书架的位置。”
“对不起嘛,我这不就来了。”温亭垂着眼说。
温亭跟着他来到漫画分区,听他扒着架子上的几本漫画自言自语:“这套还全留着......”
实际上温亭早已不再追那套漫画的连载,他翻阅了几页,吐槽道:“还没完结啊。”
他一本一本地接过牛伯递来的漫画,见他又要塞来几本,颇感无奈,“我手拿不下啦。”
牛伯停住动作,回过头无声地看他许久,迟疑道:“温亭?”
“嗯。”
“什么时候回来的?好久不见了。”
温亭低头看向漫画封面,“今天,刚回来就来看你了。”
“不会是在骗你牛叔吧?”牛伯笑得见牙不见眼,伸手扶着他的手臂,好好端详一番,欣慰道,“好孩子,你现在这样就很好。”
温亭放下漫画拥住他,轻声说:“牛叔,新年快乐。”
*
来一趟书店,两人之中沉默寡言的换了个人,季之木捏了捏温亭的手,“他还能记住你就是好事。”
温亭盯着脚尖走路,闷闷不乐,良久后问:“季之木,你老了还会记得我吗?”
季之木回答得像在对仇家放狠话:“你化成灰我都认得你。”
温亭把头低得更低,喃喃自语:“我老了还会记得你吗?”
季之木拉住他等红绿灯,叫了他一声。
温亭抬起脸看他,季之木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与他对望。
枯黄的落叶随风飘过宽阔的马路,飘过羊肠小道,落到温亭的头顶上,半分钟过去,绿灯总算亮起。
季之木将他头顶的树叶摘去,拉他过马路,直到踏上人行走道时才开口:“你现在还记得我吗?”
“你这呆子。”温亭破涕而笑。
季之木难得没有为这个称号算账,他点点头,“你脑袋这么笨,能记住我这几秒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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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1起歌:
《如风》
来又如风 离又如风
或世事通通不过是场梦
人在途中 人在时空
相识也许不过擦过梦中
来又如风 离又如风
或我亦不应再这般心痛
但我不过 是人非梦
总有些真笑 亦有真痛~
第61章 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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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家宅院门可罗雀,唯有栽种得亭亭玉立的水仙花笑面迎人。
甫一踏入庭院大门便是扑鼻的馥郁芬芳,惹得温亭打了个喷嚏。
阔别许久,他对这幢老别墅的许多印象已零散模糊,倒是没忘记满院花香这一特点,这么多年过去了依旧没变。
温亭抽了抽鼻子:“你家还是这么大股花香味,浓得呛鼻。”
“我妈很喜欢花。”
“所以我小时候在后院玩时经常被蜜蜂追。”温亭忆起窘迫的往事,把气撒到季之木的脚上。
门厅外立着一抹窈窕的身影,正给月季剪枝,似是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不紧不慢地放下修枝剪朝这边笑笑,举手投足间不失优雅。
“阿姨好。”温亭夹起尾巴做人。
黄芸温和地笑笑,“饭还没好,我做了些点心,可以先垫垫肚子。”
两人收拾完下楼,听到厨房里传出“乒乒乓乓”的阵仗。匆匆过去一看,原是黄芸将炖汤打翻了,汤水食材撒落一地,砂锅滚到地上磕裂了一角。
季之木快步上前止住她打扫的动作,“我来吧,你先出去。”
黄芸一手叉腰一手扶额,片刻后拎起包走到门边蹬高跟鞋,“算了,我们出去吃。”
“不用了,就在家吃,”季之木看着冰箱的食材稍一思索,“我很快做好。”
黄芸懊恼地走到餐桌坐下,朝温亭苦笑:“真丢脸,这么大的人连一顿饭都做不好。”
温亭摇头宽慰她,拿起桌上的小蛋糕尝了口,真诚道:“点心很好吃。”
一看温亭吃得很认真,黄芸不好意思地笑笑,和他闲聊。
两人心照不宣地避开不愉快的旧事,去聊榕城的天气、饮食、风土人情这些无伤大雅的话题,相谈甚欢之际,黄芸接到友人的电话,起身到一边接听。
温亭走进厨房默默把嘴里碎掉的鸡蛋壳吐掉。
附近有人在放烟花,彩炮声为寂寥的夜晚增添几分热闹,炫目的烟火照亮了庭院里的绿植。
黄芸嘴上在与人寒暄,心思却并不在此。她在忽明忽暗的天色中注意到那盆去年年底种下的剑兰,此时已经在抽茎了。
绿色的嫩苗破土而生,它还需要三个月的时间生长,在春天迎来第一次花期。等到那时,这颗矮小的嫩芽可以长到五尺高,形如长剑,直指云霄。
她望着盆栽出神,听到友人重复道:“那你接下来什么打算?”
“还没想好,大概有个方向了。”
她挂了电话回到餐桌,随意瞟了一眼厨房,便看到这幅场景:温亭低头切菜,神情专注,季之木站在他身后给他套围裙。
两人没有多余的话,一个备菜,一个掌勺,分工明确,效率颇高。
锅水烧开的咕嘟声令人内心安然,氤氲热气随风飘到厨房外,空气里弥漫勾人的香气。这个空荡荡的房子此刻才看着不那么像花房,有了人情与烟火,勉强可以称作“家”。
黄芸默不作声看了片刻,悄然离开。
*
入夜,温亭洗过澡后撑着二楼的栏杆发呆,季家的装潢令他陌生又熟悉。墙边油画、各种家私看起来是换了好几批,不变的是看着依旧一股金钱的味道。
他啧啧称奇,忽然留意到黄芸正踮着脚往房檐挂灯笼,可惜不够高,四处找垫脚的椅子。
“我来吧阿姨。”温亭来到她身边,踩着张矮凳轻轻松松把灯笼挂上去。
黄芸感激道:“长得高就是好。”
温亭将剩余的挂饰一并按她的指引挂到大厅的各处,客厅经这些红彤彤的挂饰一装点,倒是多了分喜庆。
“家里怎么只有您一个人?”
“我让大家都回去过年了。”黄芸给他递上最后一个锦鲤挂饰,摇头唏嘘道,“这么大的房子却空溜溜的,不像人住的样子。”
她顿了顿:“不过我也习惯了,每天把院子里的花花草草照顾一遍,一天就过去了。”
温亭这种静不下来的性格是想象不出这一生活方式的乐趣的,但多少能理解:“花都被养得很漂亮。”他挠挠头,小声说,“就是有点招蜜蜂。”
黄芸愣了两秒,捂着嘴笑得花枝乱颤,摆摆手说“抱歉”。
“其实我已经不打算再请佣人回来了,我想我应该不会再住下去。”黄芸收了笑,语气有些犹豫。
她望向窗外的花卉,几秒之内下定了某种决心,“就年后吧,等你们回榕城后我就搬走。”
“这么突然?”温亭嘴巴微张,“为什么?”
黄芸沉吟片刻,开口时像把自己拉回到很久很久以前,“自我结婚以来好像就没真正离开过这个城市,独自守着这栋房子浪费了很多时间,活了这么久,很多东西都没见识到。”她摩挲着窗台上那盆栀子花的叶片,“现在没必要再待下去了。”
温亭看着她的侧脸,“所以您是要……”
黄芸点点头,“年后我就去洗掉标记。”
温亭下意识往她后颈看了眼:“听说会很痛。”
“是的,所以我犹豫了二十年,几分钟前下的决定。”黄芸勾勾嘴角,“你是第一个知道的人,连季之木都不知道,但我想他应该不会阻止我。”
她想到季家的另一个男人,顺手拿起修枝剪把盆栽上坏掉的绿叶剪去,低声喃喃:“反正他以前没照顾我,我现在也不会照顾他……”
黄芸循规蹈矩这么多年,努力成为一名贤惠内秀的女儿、妻子以及母亲。她误打误撞与暗恋已久的人结合,以为将要踏入一段心满意足的婚姻,不料怀胎三月被对方家庭逼着流产,梦碎了;顶着压力结婚,从未得到对方的照顾,幻灭了;如今又从儿子口中得知丈夫对自己的偏见延续至今,心死了。一路以来连名存实亡的婚姻都掖着苦闷默默经营,畏手畏脚,唯唯诺诺,险些忘了自己也曾有扛着压力保下胎儿的韧劲。
“您想清楚就好。”温亭盯着她沉思的侧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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