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季之木不仅脾气倔,还很爱逞强,不要别人关心和照顾,死撑着面子。温亭拿他没有办法。
于是他坐到季之木身边,没有问他还能不能继续爬,只是从树上摘下一片略宽大的树叶,状似无意地给对方扇风。
“雨停了。”温亭自顾自说。
山路里很安静,没有谁会像他们一样冒雨来爬山。随行的大人在安静休息,山林里只有鸟鸣回荡。
他问季之木:“我还没问呢,你怎么想来这爬山?”
“总是能从窗户看到,有点好奇。”
“哈?”温亭打趣他,“山不都长得一样吗?绿的黄的白的。”
季之木没有理会他完全白描式的描述,他打量面前的参天槐树,树身粗壮,仅凭它分散的枝叶就遮蔽了半片天空。
究竟要花多少年才能长成这般苍劲?
自他活动范围局限在房间起,他就日日看着窗外的山坡,密密麻麻的树冠裹挟它的四周,这是他看得最远的地方。
这样的凝望如同他一个人的朝圣,此刻他终于来到了它的面前,感谢它这些年的陪伴。
季之木不知不觉走到槐树前,展开双臂合抱它的树身,但树干过于粗壮,仅凭他一人根本圈不住。
他感觉手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抬眼看见温亭从树干身后探出头,伸出双臂和他合抱起这棵老树。对方满脸好奇地问他:“你在干嘛?”
*
走十分钟便休息十分钟,一行人走走停停,一路磨蹭了约一小时,终于爬到了山坡。
温亭穿过两旁树木形成的豁口,来到一片空阔的坡地上,他疯了般绕着坡地跑圈,如果不是温国安把他拦下,他就差在草坪上打滚。
季之木总算理解为什么每次见到温亭,他的衣服上总有污迹。他见温亭从草坪上坐起感叹道:“太美了。”背部沾着一点褐色的泥印。
佣人从季之木收拾的背包里翻出一张巨大的野餐布,铺好在地上让他们坐。
季之木从背包中掏出一部相机,一本素描本,坐在毯子上一会儿抬头一会儿涂涂画画。
温亭在一旁悄声观察,发现季之木这人有点强迫症,他画一旁的银杏树,树枝被风吹歪了,季之木非得在纸上掰直,末了貌似不太满意,反复擦擦改改,非得把全部歪倒的分支恢复原貌。
大人在一旁赏景闲聊,温亭看了半天,无聊道:“喂,季之木,给我一张纸呗。”
季之木以为温亭也要画画,怀疑地瞥了他一眼,撕下一张纸给他,结果温亭趴在野餐布上折纸飞机。
温亭站在山坡顶端把纸飞机送出去,飞机顺着风飞了大约20米,落在草丛里。温亭跑过去捡起又跑回来,季之木想到了某种犬类。
温亭兴高采烈地说:“我们来比谁的飞机飞得远!”
他这次教季之木折了上次未教完的第三种折法,两人站在迎风端同时放飞,机翼平直地滑了出去,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飞得更远。
温亭玩累了便躺在草坪上休息。一阵风吹过,山坡上的银杏树发出长久的“唦唦”声,金黄的叶子互相摩擦,被风吹落一地。远处的杂草黄中夹杂着绿,绿里掺和着渐变的橘红色,还有他叫不出学名的野花。
风把他稍长的刘海吹到脸上,刮得痒痒的,他有点困了,不知不觉阖上眼。
“温亭,准备走啦。”
他在迷糊中听到温国安的声音,一睁眼发现有东西盖住他的眼睛,是一片宽大的银杏叶。
他眯了眯眼适应光亮,惊讶地发现天空被云层整齐划分成两半,一半蔚蓝无云,一半是白色的云海,界线分明。
温亭感到诧异,扭头发现季之木早已不在毯子上画画,而是站在山坡边举着相机拍照。他把自己的劣质望远镜掏出来,朝季之木喊:“快看天空!”
季之木在刚才就发现了,他在博物杂志上看过类似的科普,这是一种叫“阴阳天”的气象。由于两股冷暖气团交汇并不相容,碰撞挤压,温差导致水汽凝结成云,形成明显的交界线,这种气象虽然罕见但并不诡异。
“真幸运,来爬一次山能看到这种风景。”温亭感叹道。
他举起手中的望远镜眺向远方,可以看到山下密密麻麻的楼房,被规整地框定在固定的区域,如同此时的天空。
季之木还记得杂志上写,“阴阳天”的出现预示着该地方未来将迎来猛烈的寒潮,气温急骤下降。
“冬天要到了。”温亭听到季之木说。
反正是南方的冬天,和现在也没什么区别吧,温亭想。
他放下望远镜,好奇地问季之木:“你能从窗户看到山坡,那在这里能不能看到你的房间?”他把望远镜递给季之木。
从他在文具店十几块淘来的望远镜中根本看不出200米外的事物。季之木推开了他的望远镜,举起手上的相机放大焦距,只看到一片模糊的房屋。
他找不到自己的房间,仿佛他每日看向窗外的只是海市蜃楼。
他听见温亭语气带笑道:“以后我来这爬山,说不定就能看到你坐在窗边,像个哀怨的老头儿,拿着个逗猫棒逗小树,小树还不理你。”温亭说完后哈哈大笑。
以后?多久以后?
季之木无法确定自己有多远的未来。
他放下相机,沉默半晌,叫了声温亭的名字。
“我明年要做手术了......”
他看到温亭脸上慢慢收起笑,黑色的眼珠望向自己,没有吭声。
他继续说:“如果失败......”他顿了顿,察觉到温亭的眼眶噙着泪光。
“你就把小树带走。”
大人们在催他们下山。
*
温亭非常讨厌的地方当属医院为首。在他母亲还在世的时候,他几乎每天都得往医院跑,只要一进大门就能闻到刺鼻的消毒水味。
他经过一间间病房,能听到走廊上此起彼伏的咳嗽声。护士推着担架车在走道匆匆经过,上面躺着一个垂危的普通人。他在医院见过许多人,男女老少,和他一样普通,他比他们幸运的是依旧健康。
母亲住院时对床是一位和蔼的奶奶,温亭喜欢她牵着自己的手给他讲故事。奶奶手上的老茧会磨得他掌心痛,但她的手温暖干燥,他还能摸到她手腕上突起的血管,里面有血液在流动。
可是有一天对床空了,关于奶奶的任何物品消失尽净,医院就是这么个残忍的地方。
后来母亲不再住院,温亭以为一切都在好转,可是当母亲再次病发送进医院抢救时,却没有再醒来。
医院留不住他在意的人。尽管他明白带走母亲的是疾病,但他每次去医院都在和不同的人告别,这是一个残忍的地方。
温亭下山时闷着头不说话,温国安只当他累脱了。
他经过打滑的石阶时依旧会握紧季之木的手,对方的手掌冰凉。
温国安把车开进院子后便要带温亭回家,他走到宅院门口,瞥见儿子还在和季家小少爷说话,疑惑他们什么时候关系变得这样熟。
温亭把攥了一路的纸飞机放到季之木手里,像往常一样和他道别,说明天见。
他走出两步,跺了一下脚,又回过头,把憋了一路的话说出口:“季之木,我发誓你手术醒后第一眼就能看到我。”
他要季之木醒过来。
第11章 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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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南方是潮湿的。气温还未完全回暖,湿润的空气里夹着微微冷风,连绵春雨催生万物复苏,冲刷走朽败的躯壳。
一阵凉风拂过季之木裸露在外的脖子,他掖了掖衣领。
他披着件外套站在宅院大门等温国安把车开过来,佣人撑着伞候在他身边。雨下得很大,季之木一抬眼便看到雨滴沿着伞面不断落下。
黄芸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的声音压抑着怒火,多出一分委曲求全的意味:“平时不回家就算了,今天是你儿子做手术的日子,你也不在,你让外面怎么想?”
“医生说成功率高你就放心了?万一出什么意外呢?”黄芸哽咽了一下,放低声音说,“你还把这里当家吗?是死是活也至少来看一眼吧!”
季之木从陆陆续续的对话中猜出电话那头是他近一月未回家的父亲季江年,那个总是不苟言笑的男人。可笑的是,明明是父子,季之木对他的了解还没有对家里的佣人多。
男人偶尔会在半夜回家,第二天吃早餐时在饭桌碰见,看完早报便出门,彼此无话,下一次碰面大概在半月之后。
他甚至觉得季江年回家只是为了确认自己是死是活,而他病弱的儿子命还挺硬。
有一天母亲在饭桌上告诉自己,这位于他而言十分陌生的父亲找到了值得信赖的手术医生,很快就能进行手术。
他该对季江年抱有怎样的感情?这位父亲从未让自己感受过普通父子间理应有的亲情,现在又要救自己的命,就像救助路边受伤的流浪狗,给他一个窝好让他的伤口疗愈,除此之外不会有过多的关心。
他要对父亲表达客套的感激,这多么讽刺。
本来手术越早做越好,去年联系到医生后黄芸便打算让他立即住院,但季之木却表示再等等。
“为什么?”黄芸对此表示不解。
“我还没准备好。”季之木这样说。
季江年对他这种懦夫般的说辞嗤之以鼻,放下报纸头也不回地离开。
在此之后,季之木托人给温亭买了全套的漫画周边,他以接受手术为交换去爬了一次山,小树在这段时间的减肥卓有成效。在一切都好好收尾后,他把手术定在了生日前这一天。
明天过生日还是忌日他都无所谓,他没有遗憾。
除他外的人都对此持有乐观的态度,明明自己才是被剖开胸脏的人,即使是磕破皮都会留下疤痕,受伤的心脏真的能恢复完好无损吗?
尚且不谈是否有后遗症,这颗经过修补的心脏能供他奔跑多远,爬多高的山,又能让他潜游多久?
他不作纠结,自他倒在跑道那刻起他就残缺了一半灵魂。
季之木坐在汽车后座,透过车窗看到藩篱下有一只羽毛湿漉的麻雀,叶片滴下的水珠令它蹦来蹦去。
黄芸打完电话上车,疲惫地靠在座椅上,吩咐温国安:“走吧。”
汽车发动的声音惊扰了躲雨的麻雀,季之木看到它扑腾翅膀,灵巧地飞走了。
黄芸看他向着窗外一声不吭,以为他是在紧张,便握过他的手安慰道:“别害怕,手术成功率很可观。”
“妈。”季之木轻声喊。
“父亲不会来是吗?”
“说是公司现在有要事处理,结束后会赶来。”黄芸瞥向另一边的车窗。
“你爸爸只是......”黄芸想说什么解释季江年的缺位,但又觉得要说出口的话多少有点残忍,便摇摇头,“等你好了,他会回来的。”
“你会好的,你得好过来,你一定要好起来。”她反复喃喃道。
“是吗?”季之木感受到她的手指冰凉,想抽出手却被用力抓住,他看见母亲失神的侧脸。
儿子残疾,丈夫冷漠,她也曾是一个优雅幸福的女人,如今却连精致的妆容也遮不住眼下的憔悴。
他很想问母亲,她和季江年的感情破绽难道靠他就能修补吗?
他曾见过父亲带着他年轻的秘书进入过书房久久未出,一个omega该对家里出现陌生的信息素有多敏感,他不相信身为omega的母亲没有察觉到这其中的异常。
车内谁都没有说话,气氛降至冰点。
温国安有点尴尬,想活络下气氛,便打哈哈道:“说起来我家那小子还说要请假来陪你做手术呢,就是给他们老师发现布置的作文一个字没写,非要把他拉去办公室反省反省,写完才能走......”
“没必要来。”季之木侧过头漫不经心道。
温国安寻思这季小少爷性格还挺拧巴的,平时俩小孩凑一起玩挺好,听季家的佣人说温亭每天都往人家房间跑,温国安起初还担心温亭不懂分寸打扰到人。但去年一起去爬山过后他才发现两人关系倒真不错,不知道季小少爷现在怎么生分起来。
于是他接过季之木的话说:“是啊,我也觉得没必要,过几天等你出院不照样还能见到嘛,小手术而已。”
他从后视镜中看到季之木轻轻扯了一下嘴角,没有应答。
*
医院里有种吊诡的安静,坐在走廊的人有的低着头发呆,有的闭起眼把头仰靠在墙上。很少人说话,或是在交头接耳,脸上的表情麻木黯淡。
明明这里总是有很多人来来往往,却没有任何生气。
他被带上安排好的单人病房,主刀医生在门外和他母亲交代手术相关事宜。一旁的护士让他换上手术服躺在手术床上,侧板拉起,他被推出病房。
手术室外很安静,他只能听到滚轮移动和过道上机器运作的声音。
走道上依旧只有母亲和管家在等他,黄芸走过来摸了摸他的额头,这让他想起小时候还能被母亲抱在怀里的时光。他闭上眼睛,留恋地蹭了蹭母亲的手。
手术室门慢慢合上。
季之木盯着上方的无影灯,还没开始打麻醉,他就有些困了,医生在一旁做术前准备,他听到心电监护仪“滴滴滴”的声音,冰冷的机器在提醒他此刻还有生命体征。
“现在给你打麻醉。”医生告知他。
正上方的光晕越来越模糊,眼皮变得沉重,耳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闭上眼那一刻,他突然后悔昨天没有提醒温亭完成作文作业。
*
温亭放学后被班主任逮到办公室写作文,出校门时已经快晚上七点,他到便利店给他爸打电话,要了医院地址后健步如飞地往医院赶,照他爸的说法是季之木在一小时前已经被推出了手术室,现在转移到监护室观察。
他想,先前给季之木承诺过要做醒来看到的第一个人。要是他醒来发现自己还没到,按季之木那种别扭的性格岂不是要记恨自己一辈子。
温亭加快了脚步。
等他来到医院时,后背已经湿透,温亭上接不接下气,温国安下来接他时教训道:“哎哟,看看你衣服,这么着急干嘛呢,人还没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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